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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青色的队伍突然从水月溪石梁下冒出头来,就像一条大青蛇破洞而出。这是一支长年生活于山林之中的羌人部落,上穿靛染成藏青的粗麻无袖短褂,前胸后背各缀一片青竹甲,下穿紧口缚裤,打着赤脚,身形瘦小而精干,往林中一站,几与周遭融为了一体。队伍中间杂着十数人的骑兵,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毛发通黑的湟中马,身形奇高,足足比别人高了半个身子不止,如鹤立鸡群般随着马儿行走间的颠簸而前后摇摆。左右骑兵窄袍袖箭,背负双箭筒,腰跨弯刀角弓,雄武彪壮,颇为威武。
那个身材奇高的羌人,凡是罕羌部民,都能一眼识出。他便是与研木迷吾合力攻夺嵻山寨堡,自称为前“河首平汉王”宋建后裔的宋保太!
罕羌是陇右诸羌中不起眼的一个小部,但内中也有大大小小十数个小落,其中以彭落最大,研落居次,而宋落却在众落中并不突出。
彭落主宰罕羌百年,占据的是嵻山河谷最丰茂的草场和最富庶的土地;研落以研侯为号召,据有嵻山西坡,坡势较缓,也有大片的草场和耕地。“河首国”被夏侯渊大军攻灭后,宋建后人埋名山中,因此宋落所据之地在嵻山东南坡。此处山势褶皱起伏,山形几无走向,仿佛被上苍的巨手狠狠捏了一把。沟谷如麻,乱石重重,土地极为贫瘠。
宋落部民因地势所限,无从耕种,转以牧猎为生,因此宋落部民素穿无袖短褂,紧口缚裤,赤足行走于山石间,便如灵猿般敏捷。从峡沟之南的河滩漫坝到三岘沟,十数里的溪沟石滩对宋落部民而言,比本日里出门狩猎走的路还要平缓。
三岘沟内烟光冲天,葬祭仪式正在进行中。宋保太率众自石梁下长驱而入,七百余人的队伍转眼间便将彭落围了个严实。
正在火祭亡者的彭落部民突见身陷重围,不禁又怒又惊。
彭涉咄大吼一声,猛地自祭台上跳下来,前冲几步,戟指怒道:“宋保太,火祭亡灵之地,难道你胆敢加以兵戈不成?!”
宋保太尚未答话,倒是他左右的骑兵一提缰绳,勒住马身,其间一个骑手策马上前几步,这人探手一扬,瞬间便射出了一箭。这名骑手从探手取箭,到搭箭上弦,速度快若电光火石,就在彭涉咄话音还在谷间回响时,箭已电射而出,直往彭涉咄胸前刺来。
彭涉咄不想这宋保太部竟然胆敢在火祭场前向他放箭,急忙操刀格挡。但这支来箭来势极快,他的长刀还尚在鞘中。彭涉咄不得已忙将连鞘刀朝胸前一档,然刀未举至,箭端已抵胸口。
彭涉咄闷哼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他没有感觉到箭矢入体的钻心之痛,只觉得胸口处一阵发麻。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一下前胸,胸前皮甲上留下了一个拳手大小的凹印,对方射出之箭此时正斜躺在了地面沙土上,箭杆上未着箭镞,却是一支钝箭。
宋保太在马背上发出一阵大笑,看向彭涉咄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场杂耍般。
彭涉咄明显受辱,急怒攻心,大吼道:“宋保太,你……”“呛”地拨刀出鞘,狂风般冲向宋保太。
宋保太左右的骑者纷纷搭箭张弓,瞄向彭涉咄,只等他冲至宋保太近前,便之射成马蜂窝。他则端坐马背,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还转头向刚才射出无镞之箭的骑者道:“辛家二郎真是好箭法,以无镞之箭破彭涉咄锐意,却不伤之分毫,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宋保佩服啊!”
那位箭手窄袍紫裤,与其他骑手打扮无二,只是长发未作拨散,而以平巾帻轻轻束起,看其脸色白净,眉目英挺,年约在二十许间。这箭手听得宋保太赞誉之辞,微微一笑道:“宋渠帅谬赞也!渠帅部下,个个都是善射雄鹰的神射,某这一箭,倒是班门弄斧了!”
宋保太摇头道:“你们汉家郎就是说话不诚直,高低优劣,我宋保太还是看得出来的!”
眼见彭涉咄冲近敌群,宋落箭手的弓弦越拉越满,就要松手放箭之际,突听彭落之中有人大声喝道:“彭涉咄回来!火祭亡灵之地,不得妄动刀兵!”
彭涉咄身子突然一顿,步伐停了下来,彭落中那人又说道:“彭涉咄,对方有意激怒于你,诱你先行犯忌呢,速回来!”
彭涉咄悚然一惊,登时也明白了宋落箭手以无镞之箭射他的原因。羌人火祭之所,若妄动刀兵,便是触怒亡灵,他人便可随意处置之。宋保太定是要逼他先行动手,犯了族中大忌,然后对方便有了围歼彭落的理由了!一想到此,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感觉此间竟比刚才来箭及体还要凶险几分。
彭涉咄长喘一口气,恶狠狠地瞪视着宋保太,骂道:“宋保太,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这笔账我彭涉咄迟早要给你算算!”说完径自走回其渠落。
宋保太深知彭涉咄勇武有余而谋智不足,再者彭受那已死,彭落之中已无人可制于他。但高台火祭休兵戈,只要彭部在仪式完成前,宋保太便不敢动手。但若诱得这位莽汉热血冲脑,当先违了族忌,他便有了拿下彭落的理由。眼看计谋得成,没想到彭落之中居然还有人能镇得住彭涉咄,三言两语间,便始这个热血冲脑的莽汉速冷静了下来。
宋保太策马立于三岘沟南,极目向彭落望去。他据有高地,身子又奇高,彭落场景自然一览无余。
彭落之中,一个宽袍少年手执一根光亮的节杖,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彭涉咄身上。见彭涉咄走近,放低声音道:“对方有备而来,我们眼下时局凶险,切不可妄自冲动!”
宋保太见此人形貌,心下暗暗心惊:“彭落之中居然也有汉人?!此是何人,竟可使彭涉咄听令从之?有汉人插足其落,并吞彭涉咄这一渠落便有些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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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保太从马背上轻轻一跃,或者说并不是一跃,他那两条长脚在马背上伸直时便已着地,腰杆微微一挺便下得马来。
宋保太几个大步便走到祭台之前,仔细打量了张骏一眼,随后面色一肃,双臂向空中高高举起,随后收臂于胸前,身子长跪,向亡者恭恭敬敬地献了一礼。
羗人崇尚火葬,焚浇亡者的遗体是一场隆重的哀荣。《太平御览》卷七引《庄子》佚文有载:“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在送走亡灵的过程中,所有活着的羌民都得停下手中所有的事务。宋保太与研木迷吾合力攻击彭落,三落之间已结下死仇,但在对待亡者之上,不论羌人中的哪一个部落,都不敢亵渎。因此彭受那要收集双方的遗体举行庄重的火葬仪式,宋保太也不敢有所不敬。
宋保太这一跪,宋落羌民也呼啦啦地长跪下来,所有的羌民不分敌我,恭送死者的亡灵回归白石之神的怀抱。
三岘沟谷地中,只有张骏和度翮,还有那位宋落中被称为辛二郎的汉人挺身而立。三人便如褪去潮水的礁石,显露于羌民之中。张骏在打量着这位昂立马上的汉人青年,而辛二郎也在打量着这位身穿宽袍,身形高大的少年,双方眼中皆闪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这是张骏在远离姑臧城后,在河东遇到的第一个汉人,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觉这青年眉宇神貌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而那辛二郎突见避离汉人已久的彭落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少年来,也觉得颇为惊奇。二人远远相峙,四道目光在空中相触。那辛二郎打量良久,脑中突然光亮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惊道:“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