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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天初亮,秋日的风还有些凉,却已吹着院内的梨树晃悠起来。
略显干燥的气候,在院墙上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印记,那是夜雨冲刷的残痕。
两只黑白相间的雀儿,翘着又长又扁的尾巴,在院墙和梨树间反复横跳,小脑袋不时的转向院内的小鱼池。它们的主食是草籽和昆虫,就这个时间来说,巷子里唯一的池塘,意味着最多的食物来源。
门外,传来沙沙的扫地声,淅沥沥的浇水声。
扁鹊缓缓坐起,略作洗漱,就听街道的喇叭里放起歌:“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歌是大合唱的形式,听着就很严肃的样子,谈不上优美与否,但足以驱走普通人的睡意了。
扁鹊早已是听惯了,穿戴整齐,先是照了照镜子,接着就开始给自己的领子配上刺绣的装饰。
曾经的玄雍,条件稍好的人家,都会给每件衣服加上刺绣,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家庭主妇们开始走出家门,大量的参加社会工作以后,刺绣的装饰开始流行起来。
像是扁鹊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愿意给领子配上刺绣的装饰,已经算是尊古了。
镜子里的扁鹊,依旧显的有些稚嫩,像是一名学生似的,一点都没有玄雍人常见的气势与力量感。
扁鹊的目光,变的沉重起来。
这意味着……
自己还是没办法像是师父那样,用眼神战胜房东太太!
想要只言片语就赢得尊重,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扁鹊摇摇头,推开门,果然见到了装作忙碌样的房东太太。
“呀,扁鹊起床了啊。昨晚下了点小雨,屋内没漏雨吧。”房东太太客客气气的,却拦住了扁鹊的去路。
房东太太差不多五十岁了,子女均已成年,要么去参军,要么嫁人出去了,房东太太借机也找了份街道的工作,平日里就挽着袖子,帮助巡逻队核查流动人口,一来二去的,更显泼辣。
扁鹊师父尚在,且支付房租极痛快的时候,房东太太还算是客气。但在师父骤然离开,扁鹊开始拖欠房租以后,房东太太的客气就越来越少,语气越来越严厉了。
没漏雨。”扁鹊只能站住了回答房东太太的问题。
“没漏雨就好,这间屋子,我们当年用了许多功夫来建呢,也不应该漏雨的。这是我们全家最好的屋子,如果不是看你师父人好,又带着一个小徒弟不容易,我怎么都不会租给你们的……”房东太太唠叨着提醒扁鹊房子和租金。
扁鹊有些羞愧又无奈的道:“房子确实很好……”
“租金也不能少啊。”房东太太很自如的接上话,道:“你现在欠两个月零10天的租金了,你师父还回来吗?”
这么一句话,立即勾起了扁鹊的情绪。
师父突然离开,已经离开两个月了,扁鹊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间回来,或者会不会回来。
扁鹊尽可能的装作师父在的时候一样,他每天早上在书房努力读书,每天下午在小院和厢房内做实验,每天晚上做笔记……
然而,师父始终没有回来,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回来。
而更迫切的危机,是居住的房子要到期了。而年仅16岁的扁鹊,却没有丝毫的谋生之道。
事实上,跟随师父不断学习的扁鹊,此前并没有考虑过谋生的问题。
他手里现在只有28枚买材料剩下的铜币,这些钱用来吃饭还能坚持一段时间,用来交房租就差太远了。
为了安置大量的实验器材和书籍,师父租下的是一间大院子,每个月的租金就要8枚银元,合80枚的铜币,两个月零十天的欠账,意味着扁鹊需要240枚铜币才能劝离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一看扁鹊的表情,就知道事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过,她这次是有备而来的。
房东太太瞅瞅扁鹊的小身板,继续问道:“如果你师父不回来了,你还想继续租我家的房子吗?”
扁鹊不自然的点了点头。
如果不租这间院子,换去其他地方的话,且不说如此多的试验器械和书籍放到哪里去,最重要的是,师父万一回来,又如何找到他呢。
房东太太毫不意外的道:“没有钱,又想租我家房子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我……”扁鹊脑海中有些想法,却也不确定是否能实现。
“我看你师父留下的不少东西,要么,就卖掉一些吧,你如果不认识人的话……”
“不行。”扁鹊打断了房东太太的话,使劲摇了摇头,又道:“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
房东太太撇撇嘴:“你没有钱,又不愿意卖东西,你准备怎么办?白住吗?”
扁鹊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从未接受过社会洗礼的他,现在还是很要脸的。
“你应该会去打工吧。”房东太太说出准备好的话。
她此前也是逼迫过扁鹊卖东西的,而扁鹊的态度,也是一般无二的。
相比之下,打工更容易接受一些。
扁鹊轻叹一声,道:“我……暂时没有找到工作。”
玄雍的市面并不活跃,大部分人要么加入了军队和政府,要么就是去军队和政府下属的单位工作,而这样的工作,流动性很低,大家往往都是从一而终的做一辈子相同的工作,以至于没人介绍的年轻人想加入进去,异常的困难。
房东太太预料之中,继续道:“那我介绍一份工作给你好了,咱们街口的粮油铺,正需要一个能卖力气的年轻人,你能卖力气吗?”
扁鹊犹豫了几秒钟,果断道:“能!”
他虽然长相文弱,力气却是在师父的训练下,得到了极大提升。
房东太太似信非信的笑了笑,道:“那你跟我过去看看吧。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开始工作,头三个月,我可以允许你按月支付房租。”
“好。”扁鹊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房东太太见他答应,也有点高兴,边走边介绍道:“粮油铺就在坊市口,店主叫李壮勇,你之前可能有见过,年轻的时候确实又壮又勇,现在年纪大了,理货都理不动了。他儿子参军走了,店里有一个侄子帮手,而身体弱的很,是体检没通过,才留下来不用参军的。另外,李壮勇还请了一名女生来兼职,隔几天来一趟,你去了,就要多卖力气,显的勤奋一点……”
她说的很仔细,感觉上比扁鹊还重视这次面试。
扁鹊跟着房东太太的步伐,回忆起师父当年说的话,默默的做了两个深呼吸,神情变的认真起来。
他当初最开始做实验的时候,师父的要求也很高,但最终,扁鹊依然给出了满意的表现。而他所依靠的,就是冷静的思考和慎重的表现。
坊市口。
李家粮油铺。
大大的牌匾下面,是高高的门槛和三三两两的客人。
头发都又有些花白的李壮勇,正忙着给客人买的东西上秤,顺口报出价格来。
等房东太太走到跟前来,李壮勇更是一眼看到了扁鹊。
“这就是你说的……”李壮勇做回忆状。
“扁鹊,是个很卖力的孩子,在我那里租房子住,最近正好有空,想要找份工作……你别看他年轻,很勤奋工作的,搬东西,贴标签什么的都不在话下,算账也很细心的……”房东太太并不知道扁鹊是否卖力,但她介绍的是很卖力就是了。
扁鹊默默听着,对房东太太的说辞表示认同。他原本就是个卖力勤奋的小徒弟,做事也确实用心,在他听来,房东太太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房东太太反而对扁鹊高看一眼,心道:原本看着笨笨的一个孩子,原来也不是纯粹的闷脑壳哦。
李壮勇一直到收了钱送走顾客,才叉着腰,走到近前来,打量着扁鹊,直言道:“我请人是来做重活的,你能不能行?”
扁鹊直视着李壮勇的眼睛,问:“多重?”
李壮勇笑了起来,对房东太太点点头,道:“是个实诚的孩子,如果是外面请来的零工的话,肯定是先答应下来再说。咳咳咳……”
李壮勇捂了一下嘴,又捶捶胸口,摇头道:“上次岔了气,一直没好,那个扁……”
“扁鹊。”房东太太道。
“对,扁鹊,你把推车上的几袋米搬到货架上,我看看。”店主这就算是面试了。
他所指的米袋,都是50斤一袋的,推车上放着6袋。这也是粮油店里最平常的重活,米面粮油总是要往来搬运,既要有力气,也要不怕脏不怕累。
就李壮勇看来,略显文弱的扁鹊的力气大概率是比较小的,但是没关系,若是能俯得下身子,再能稍微细致一点,对年轻人来说,粮油店的活计总不至于做不了。
房东太太也理解李壮勇的意思,就想提醒扁鹊一句,没来得及,就见扁鹊已经走到了米袋前。
“嗬……”扁鹊如两人所料,发出一声沉闷的呼气声,接着,才一手抓住米袋的中部,五指一攥,将一袋米稳稳的提了起来。
为了避免米袋碰到身上,扁鹊提起米袋以后,更是单臂伸直,手腕微下垂,牢牢的控制住米袋的旋转。
房东太太略感诧异,李壮勇的双眼已是瞪直了。
这一袋米,在他身体健壮的时候,自然是不在话下,甚至三袋四袋米都能抗得起来,但那是用肩膀,用全身的力气去对抗米袋的重量的,像是这样单手提米袋……
“嗬……”扁鹊又是一声呼气声,接着,又是一只手抓住另一袋米的中部,用同样的姿势,将之生提了起来。
咚。
咚。
扁鹊将两袋米,相继放入货架,并立即跳开。
如此一来,就算有些灰溅起来,也不会沾到扁鹊的身上。
就这样,扁鹊将六袋米全部搬上货架,身上的衣服一点都没弄脏。
“搬完了。”扁鹊看向店主李壮勇和房东太太。
李壮勇看向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乔装镇定,问李壮勇:“满意吗?”
李壮勇不禁思量起来,他理想中的店员,应当是身材魁梧——扁鹊不符合,一口气抗4袋米——扁鹊不符合,不怕脏不怕累——扁鹊不符合……
“好吧,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李壮勇向扁鹊露出了笑容。
……
翌日。
扁鹊例行读书,接着做过练习,再打扫过卫生,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前往坊市的李家粮油铺。
典型的玄雍风格的大梁柱,从坊市的大门开始,不断的向内伸入,交错,形成一片略显昏暗,又隐含秩序的世界。
粮油铺的位置不错,从坊市进来没多远就能看到,只是门面略显狭窄,需要跟隔壁的茶肆共享两根梁柱中的空间。好在粮油铺有一个大肚子的仓库,平日里既用于放置货物,也用来进出货物。
扁鹊的工作,自库房开始。
这里堆积着少量的米、面和油,更多的是从乡下收来的醋、酱油,以及各种豆类,杂粮。
因为店主李状勇的身体不佳,新入库的货物,要么堆积在平地上,最多也就到半人高的架子上,更高的木架,此时几乎都是半空的。
扁鹊瞅了一眼,并没有立即开始搬运货物,而是一种货物,一种货物的看过去。
常见的扁豆,黄豆和大豆,都是玄雍人喜欢的食物,也是城市居民最常食用的杂粮,燕麦、荞麦、高粱、糜子等等更不用说,师父在的时候,其实也是经常做给扁鹊吃的。
除此以外,一些采集来的食物就偏于复杂了,不过,扁鹊从小跟着师父学医,对于这些山野间的馈赠,反而更加的熟悉。
“这些粮食,你认识几种?咳咳……”李壮勇推门进来,顺口就提问了一句。
他身边还跟着侄子李猛,同样用考校的目光看着扁鹊。
扁鹊自左及右的看了一遍,再将手插入到身前装着橡子的木桶中,一把翻起来,任由其滑落下来,目光又快速的扫了一遍,就道:“都认识。”
“都认识?你是城里长大的吧。”李壮勇皱了皱眉,道:“有不认识的也没关系,问你只是担心你弄错品种,以后接触的多了,自然就都认识了。”
“我之前有接触过。”扁鹊回答的很确定,他不止认识这些粮食,他还懂得如何将之炮制入药。
李壮勇的侄子李猛呵呵的笑了出来:“你刚才还翻橡子桶呢,你说都认识?”
“恩,因为橡子比较复杂,需要确定一下。”扁鹊诚恳的点头,道:“作为食物的橡子,虽然都带有坚硬的壳斗,但是栎、柯、青冈等树产的橡子还是各有不同的,有的橡子瘦长,壳斗只能包裹住一部分,有的扁且大,几乎全部都藏在壳斗中,还有的有突起、鳞片或者棱角……”
因为身材瘦弱而不能加入军队,以至于只能到粮油铺来工作的李猛,默默的将目光落在了大伯身上。
“差不多是这样。”李壮勇又使劲咳嗽了两声,转身往店里去,口中道:“我去招呼客人。”
“客人不是都走了吗?”李猛脑筋也略显瘦弱。
“可以有新来的。你在库房教扁鹊一下。”李壮勇摆摆手,自己就上前去了。
李猛回头看扁鹊,不禁挠挠头,迟疑了半晌,道:“我教你理货吧。唔……你做过整理吗?”
他这次不敢随便对扁鹊做评价了。
扁鹊点点头,大大方方的道:“比较擅长。”
师父还在的时候,每隔两月就会带回大批的药材和物资,而且多是半夜的时间。师父辛辛苦苦的带回来东西,剩下的整理放置的工作,自然全都是扁鹊的。
比起粮食这样的大宗货品,师父带回来的药材和物资的种类更要繁多,而扁鹊几乎都是不会出错的。
尤其是药材,理错了地方,可是要治死人的——虽然扁鹊并不知道自己漏夜熬煮的药材,或者提取的药液最终去了哪里,但在他的想象里,它们最终都是用来帮助人的。
李猛则没想到扁鹊如此的不谦虚,再次皱眉,直接甩活道:“那你理货来看看。你要是擅长最好,我和大伯的身体都不行,所以才说请人的……”
咚。
扁鹊没言声的提起了一只粮袋,甩手就将它抛到了货架的最高处。
许久没有放置东西的货架发出了闷哼声,并且抖出细细密密的灰尘来。
一时间,烟尘在库房内飘荡,引的李猛也是咳嗽起来。
“你的身体要慢慢调理。”扁鹊做出一个基础判断,向李猛说了一声,接着又是一甩手,再将一袋粮准准的摞在了上一代粮的顶部。
本就不多的几袋粮全部放好,库房内已是烟尘弥漫。
扁鹊俯身拿出一个木盆,又取了门口的抹布,推开门去装水,待回来的时候,库房内的灰尘已是落了下来。
“刚才没想到有这么多的灰屑,现在地方也腾出来了,咱们来打扫打扫吧。”扁鹊将一条抹布交给了李猛。
李猛茫茫然的跟着扁鹊的步骤,开始涮抹布,擦货架,一会儿开始拖地了,才突然醒悟过来:不对啊,我资历更老,应该我发号施令啊!
咚。
扁鹊看着货架擦干净了,这次直接提起装着黄豆、大豆的袋子,并将之轻轻的放置于木架的二层。
没有一丝的烟尘溅起。
李猛心下的一丝丝火气,莫名的就烟消云散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低声道:“扁鹊,你身体这么好,怎么没有参军?”
“没到年龄吧。”扁鹊偏头想了想。他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全都是师父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至于现在……他其实也是懒得想。
整理库房的工作,反而能让他静下心来,看着物品一点点的归类,慢慢的被放置到位,扁鹊的情绪也略略稳定了许多。
李猛跟着扁鹊工作了一会,却是有些气喘吁吁了。
但是,资深员工的自觉,以及粮油铺接班人的身份,让李猛还是坚持了下来。
库房内的货物,也是慢慢的整理出了形状来。
扁鹊仰头,露出略满意的笑容来。
做整理这种事,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比较开心的,更开心的当然是配药和看书了。
李猛也是疲惫和笑容兼具。自从李壮勇的身体变差,粮油铺的库房就一天乱过一天,尤其是收货入货的日子,更是累的半死,又乱七八糟。现在有扁鹊帮忙,显然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李猛转头,就想表扬扁鹊两句,这时候,却见扁鹊又是单手举起三袋米,只为了下面的木架擦的更赶紧些……
李猛深深的吸了口气,霎时间决定,要拿出粮油铺最难的工作,以证明自己的地位!
“扁鹊。”李猛面带笑容的喊了一句,接着手一指旁边的黑色陶桶,道:“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扁鹊俯身翻开盖,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又嗅了嗅,确定的道:“芝麻酱。”
“对。你知道芝麻酱怎么装吗?你可以装一勺试试……”李猛脸上的笑容更甚:“你可知道,许多坊市的老客人,来买芝麻酱,都只要一勺两勺的,你舀的要是露到了瓶子外面……”
“是这样吧。”扁鹊在李猛说话的时间,就舀满了一瓶芝麻酱,且道:“我经常接触药材,很熟悉这种高粘度的流体。”
李猛只觉得一阵阵牙酸:“你像是读过书。”
“是。”
“你还懂药材?”
“看过一些医书。”
“那……那也没用,在咱们玄雍,最好的出路,还是参军。”李猛说话间,情绪变的低落下来,又摇头道:“如果吃药有用,我早就参军走了。”
扁鹊盯着李猛看了一会,却是缓缓道:“我看过几个方子,兴许和你的病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