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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接连下了两场雨,原本酷热的天气眼瞅着便一天凉似一天,不知不觉间,国庆节就要到了,报纸上开始出现诸如“国庆黄金周何处去”这样的文章,电视新闻里也零零星星有了关于国庆长假的各种消息,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里适时地提醒人们注意,几条国内著名的旅游路线将会象往常一样出现“爆满堵塞”的情况,假如您想过个安生惬意的假期,一定要注意“不要与这几条黄金线路撞车”。
下午下班时间,秦昭拎着一桶精炼食用油和一袋精制大米,和两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同事一同走出了办公楼。那俩同事手里也拎着同样油和米。这都是单位工会为职工们谋取的国庆节福利,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工会才真正体现出它的价值,至于其余时间,我们也很难想起单位里还有一个叫“工会”的组织……
在办公楼前,她和同事分手了,她一个人顺着几乎被法国梧桐树那茂密的枝叶完全遮蔽住的水泥路,走向学校后面的老宿舍。
“秦老师好!”
。这样喊的都是认识她的学生。校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还不可能把她教学的四个班的二百多号学生都叫上名字,但是这些班上的学生都认识她这个新来的老?
“秦老师!”
这样和她打招呼的自然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和职工。当她拿着教鞭教案走上讲台地那一时刻起,熟悉的人就再也不把她看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人们对她的称呼也就渐渐地改变过来,同她说话时,语气和语调也在慢慢地转变。是啊,无论这个社会的变化有多么巨大,无论我们的观念怎么样日新月异,但是教师这个职业,总是受到人们尊重和尊敬。
秦昭用微笑和点头来回答那些和她打招呼的同事。至于学生,她就用一种和善中带着严厉地目光来回应他们: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们怎么还呆在学校里?
受到警告地学生立刻就会讨好地对她笑笑,并且随口拉扯个并不那么充分的理由。
“我们在打乒乓球!”接连两拨学生都这样说。其中一群家伙还振振有辞地解释,是他们的体育老师让他们留下来玩的。他们这样说也是有根据的,乒乓球本来就是这所学校的传统优势项目之一,这些年为学校争得不少的光彩和荣誉,还为省乒乓球运动队输送了两个不错地好苗子。
可是这个时间怎么可能有老师把学生留下来玩乒乓球呢。秦昭一眼就看穿了学生们玩的小把戏。
。但是她并没有去戳穿学生们的谎言。她才离开学校不久,能体会到学生们对繁重功课的厌倦和对自由支配的时间的渴望。何况从孩子们那汗涔涔的如同猫一般的花脸上,她也知道这些孩子真地是玩乒乓球,所以她也没有责怪他们,只是嘱咐了两句,让他们早点回家去吃饭做功?
“秦老师再见!”
前一刻还耷拉着脑袋等着秦昭教训的学生们立刻一窝蜂地欢呼着去了,沉甸甸的《》里传出好一阵哐哐啷啷文具碰撞的声音。
秦老师……
秦昭默默念叨着这个称呼,偏着头咬着嘴角,微微仰起脸。u出一丝自豪的笑容。
。但是笑容很快就冻结在她脸上。她的神情阴沉下来,眉头也慢慢地拧到了一起,连她地脚步也似乎变得沉重起来。她抿着嘴唇打量着路边的那块足球场,就在在不远处近教学楼的地方,已经堆了好些砖头钢筋还有水泥板。好端端的道路也被拉砖石泥沙的载重车碾得坑坑洼洼。足球场这头的球门已经不见了,地上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坑。台漆皮班驳的混凝土搅拌机就停在球场的正中间。路边就是民工们的伙房,一个用篾席和油毛毡草草搭建起来地简易房正飘出呛人地炊烟。就在伙房边上,几个满脸疲惫目光呆滞的民工或坐或蹲,埋着头,佝偻着腰,用满是泥斑尘土地粗糙大手捏把着筷子,在堆得冒尖的大海碗呼呼啦啦地刨着那看上去就教人倒胃口的青菜叶子和黄米?
这里将要修一栋文体合用的小教学楼,也是学校的改建项目之一。
。秦昭叹息了一声。这块足球场是这所学校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在地价飞也似飚升的省城里能拥有这样一块操场的中学校。简直就是凤毛麟角。秦昭就听说。因为活动场地不够用,有些中小学校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不得不出台了硬性政策,规定各个年级的学生只能在不同的课间休息时间走出教学楼去搞文体活动,而其余的学生就只好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玩耍,连上下楼梯都必须得到老师的批准,而且授课老师和班主任要严格监督执行――这个规定甚至和教师们的奖金直接挂钩……这听上去倒更象是一个笑?
只是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至少秦昭就笑不出来。
这阵子学校的老师和职工中间最热门的话题就和这个操场有关,而这个话题又牵扯到所有教职工的切身利益。
这个话题就是――房改!
从明年一月一日起,已经在国内几个省市试点推广的住房改革将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从那一天开始,自打建国后就实行的住房实物分配制度将全面停止,政府部门将不再接受新的福利房建设申请;从新的一年开始,所有国营和集体企事业单位的在职职工和退休职工的住房问题,将由市场来解决――也就是说,不要钱的福利房没有了。谁想要房子,谁就要按当前地市价掏钱……
对国家来说,这个由国务院公布实施的通知,毫无疑问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事,它能在今后若干年里保证国民经济增长的速度;
但是对秦昭以及她的母亲殷素娥以及她们周围的人来说,住房改革意味着他们要从银行里取钱从工资里挤钱甚至是从牙缝里扣钱……
眼下老师们议论这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老校长和老书记已经到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时候。为了大家地福利同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福利,整个九月份他们就象走马灯一样连轴转。跑得脚都不落地,据说不单是为了落实学校改建项目地资金,同时更是为了能跑出四栋宿舍楼的指标,而这四栋宿舍楼就要修在这块金贵得不得了的足球场上。
最新的小道消息是,这四栋房子的事已经跑得差不多了,但是福利房是肯定不可能,唯一的指望就是集资建房。而且为了平衡方方面面的利益,新楼房除了六套面积很大地领导住房外,其余全部统一布局统一面积,免得到时又有人眼红眼绿地跳出来扯皮闹事。老书记在校党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甚至传达到了看守自行车车棚的大爷那里:
“房子足够多,凡是单位职工,只要交得上集资房款就一定有房子!”
现在已经有人背地里议论走好运的秦昭母女俩了,按照单位的政策,她们能分两套房子哩。而在城市里,房子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更别说这房子转手之后能带来多少经济上的好处――学校旁边新开的那家楼盘,最差地单价都是一千七!
可秦昭最发愁的事情就是这“集资”。
她已经盘算过了,依照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对新楼房面积的说法,她们娘俩真要想买下两套房子。就得再往里填补五万多块钱。这主要是因为她刚刚参加工作,住房公积金积累得太少的缘故,而这种集资建房又没法从银行获得按揭贷款。当然她也可以把自己的分房资格直接卖掉,这几天就有人在她面前或明或暗地表示,假如到时她愿意转让,不但不用她掏一分钱,她还能获得一万三千块地转让收益――只要她愿意签署一份有效的转让协议,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个甜滋滋的大蛋糕。
事实上秦昭就是打得这个转让的主意,这样的话她母亲的那套房子便不需要她们掏什么钱。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是她不转让这个住房资格。那么她们连殷素娥那套房子都没法缴上集资款。为了她的学业。这个家早就被耗空了,要不是……
。她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咬着嘴唇加快了脚?
秦昭回到家时,比她早回来的殷素娥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她。
她去厨房里搁好单位里发地油和米,就回到客厅里坐到小方桌旁边,刚刚拿起筷子,又赶紧放下,从牛仔裙地拉链兜里掏出一沓子钱交给母亲,说:“工资发了,还有过节的钱,也发了。”因为临近国庆节,科室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奖金,她和那些正式地教师们一样,都是八百块。这大概是今天唯一值得她高兴的事情。每当她把自己的工资什么的交给母亲时,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她已经不再伸手向妈妈要钱,而是开始为这个家庭分担责任。
殷素娥接过钱,什么也没说就随手放在桌上,继续吃着饭。
”这反常的举动让秦昭有些疑惑。犹豫了一下,她问道:“妈,怎么了?
半晌,有些走神的殷素娥才说道:“房子的事情有消息了……”
学校计划新建宿舍楼的方案已经获得了批准,也不知道经办这事的书记到底是用了法子走了谁的门路,总之新宿舍的单位面积比之间人们普遍猜测的面积还要大上二十个平方。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过了国庆节,学校就要正式出通知宣布这件事,而工程也将在十月底开工,在这之前,所有参加这次集资建房的职工都必须如数缴纳集资款。明年下半年新房建好后,原来地两栋老宿舍楼也就履行完它们的历史使命。这里将被拆除整饬成新的更好的面积当然也些的操场。
听母亲说完,秦昭便默不作声,慢慢地往嘴里拨拉着饭粒。
过了好一会儿,殷素娥才问道:“你最近和你东子哥联系过没有?”
。“没有!”秦昭生硬地说。她有些生气了。她恨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集资建房方案,更恨这个住房改革,它让她不得不又一次想起那个招人恨的家伙!她本来都快把他忘记了,可倒霉地事情把他和自己还有自己的家牵扯到一?
”看母亲还想说什么。秦昭抢先说道:“妈,别去找他了。这是给人家添麻烦?
?殷素娥叹了口气。她知道,女儿说地对,去了也是给人家添麻烦。自打夏天开始,欧阳东便一次也没进过这个家门,不说进家门,他连电话也没打来过一个……眼见着他这样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又叹了一口气,不禁有些酸楚和惆怅。人啊。为什么都这?
“我本来想找机会给粟琴和他撮合的……”殷素娥既象是说给女儿听,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秦昭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您瞎操这个心干什么?”她说着撂下碗筷就收拾桌子。她现在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家伙!
一切拾掇停当,心事重重的秦昭也没留在客厅和母亲一块儿看电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并且掩上了房门。
。她没有打开房间里地灯,就坐在书桌前。望着纱窗外灰蒙蒙的暮色怔怔地发?
直到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完全暗淡下来许久,她才伸手扭亮了台灯。
她想为明天的课做些准备,可脑子里乱得就像一团麻,母亲忧愁的面容和他两裤兜里乐呵呵的模样总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任凭她再怎么努力,精力就是集中不到一起。书本上一排排的字此时看上去就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她忽然生气地把书合在一起狠狠地在书桌上敲了好几下。
她这是在恼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忘记那个人!
在真正踏入社会之前,她还单纯地以为,他以前那样对待她或许是因为不想影响她地学业,或者是他还把她看作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可当她开始和母亲一起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之后,她才明白,之前她的想法更象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幻想,别的且不说,单单是收入这一样,就是竖立在两人之间地一道无法弥补的鸿沟。这个社会是现实的。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他也是现实的。因此他很残忍地渐渐疏远了这个家庭,渐渐地走出了自己的视线。当然这并不代表着她恨他。她甚至能理解这种行为。他绝对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是在无意中,在不知不觉间做的,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他和这个家庭互相忘却……
听到房间里响动的殷素娥推开了房门,问道:“怎么了?”
”背对着母亲地秦昭说:“没事。不小心书掉地上了。”她急忙抹去了脸上地泪水,转头勉强笑着问,“妈,你怎么不看那电视剧了,今天晚上可是有大结局的。
殷素娥疑惑地看了看女儿,嘴里答应着,也没出去,就坐在女儿地床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现在还惦记着集资建房的事。谁都知道,这其实就是单位为职工找的赚钱事,即便那房子自己不想住时拿出去在房市上卖掉,一转手也几乎能有翻番的利,她实在是不想抛舍下这现成的好事。就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女儿的将来考虑,在城市里还能有什么比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更好的事了?
…她对秦昭说:“我想和你说说房子的事。”她瞅着女儿的神情,停了停又说,“我想,咱们可以去和东子借这钱……”这么大的事情她不能不和女儿商量着办,可秦昭从来就和东子不对付,这就让她有些为难。她还没拿定主意,万一女儿不同意,她是不是需要背着秦昭找欧阳东说这事――她找欧阳东借钱,他总不好一口就拒绝吧……可这事也说不清楚,毕竟因为秦昭读大学的事,欧阳东前前后后垫了不少钱,虽然他从来就没提过要殷家还钱,但是殷素娥一直惦记着这事,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集资建房,她原本打算到年底时先把这欠下的钱还上一些?
秦昭半晌也没吭声。
”“……你也说句话。妈这是在和你商量……你知道,眼下学校里家家户户都在为这房子的事操心,咱们家的熟人里没人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再说了,房子分下来就得装修布置,那也得用钱,可咱们这一借兴许三年五年都不定能还上,那不把别人的事也耽搁了?”殷素娥怕秦昭想不清楚这中间的利害关节,赶紧解释道,“我想来想去,咱们家的熟人里就剩下东子了。
秦昭默默地听母亲把话说完,这才说:“我想过了,把我那套房子的指标卖了的话就有一万七八,也许还会缺个三五千,但是这样的话咱们买一套房子就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那样的话咱们就亏多了……那样的房子时价都是十八万了。”殷素娥实在是不甘心,对于她们这个家庭来说,这房子就意味着一笔前所未有的收入。
。秦昭咬着嘴唇垂下眼帘。她当然知道这样做是便宜了别人,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哩?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殷素娥忧愁地看着女儿,良久才把目光转开,哽咽着说:“都怪妈没本事啊……”
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抹着泪花,秦昭心慌意乱赶紧走过去安慰妈妈:“看您都说些什么啊?!您没本事怎么就盘大了这么一个女儿的?其实卖指标的事,我也就是那么并不是真的要卖了它。离缴钱还有些时间,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实在是不行,我去找粟琴姐,几千万把块钱她总是能借的。”她胡乱地宽慰着母亲。
殷素娥泪眼蒙蒙地抬起头望着女儿,问:“她能借?”随即她就为自己这个愚蠢的问题而笑了。她忽然想起来,即便粟琴那里不能借到钱,还有刘源呀,这个胖子看上去也挺有钱的……
从女儿房间出来,殷素娥就去给刘源打了个电话,当她支支吾吾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刘源马上就在电话那头没口子地应承下这事,还一再追问,什么时候要这笔钱?要不是看着天色太晚银行已经关门了,性急的刘胖子兴许立刻就会把钱给抱过来。
当殷素娥把这事告诉女儿时,秦昭却一定也高兴不起来,她强作笑容和母亲说了两句,就说有事得去办公室一趟,她的教案放在办公室里,忘记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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