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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住了两天,褚恬回到了家里开始了养胎生活。
这次回来,她发现情势稍稍有些变化。就如出院当天,宋可如和徐建恒在徐沂的挽留下,留在家里吃了顿午饭。放在以前这几乎是想都不用想的事,现在却显得再理所当然不过了。日后几天公婆二人往家里又送了一堆营养品,徐沂也没拒绝。
当然,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她心里也清楚,就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这宝贝孩子,简直就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回到家里没几天,徐沂就接到A师打来的电话,说是送他去学习的命令下来了,让他赶回师干部处述职,一周之内到陆指报到。褚恬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他拒绝了小姑父的邀请,去了陆指。
问起来原因,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带兵没带够。但褚恬清楚,他是心里有遗憾。放在以前,她也许还不能明白他这种执念,抑或说是带兵瘾。可那天在电话里听他说了那么多,想到他说起刚下连在总部机关警卫连待了半年也没认全手下带的兵时的黯然,就知道他一直想弥补这个遗憾。褚恬倒没什么想法,只是徐沂不放心她一个人怀着孩子在家,提出将她送到琛江花园,跟徐建恒和宋可如暂时先住在一起。
有了前面那么多铺垫,褚恬并不觉得意外,当晚就把要带的东西整理出来。见她这么爽快,徐沂反倒不适应了,他按住她的手问:“真答应了?”他还以为得费些口舌,毕竟她自由散漫惯了,肯定不喜欢被长辈管教。
“一切为了你宝贝孩子呗。”褚恬说着,撇了撇嘴,“我才不想在你学习的时候还扯你后腿让你担心我呢。”
徐沂笑:“我担心什么。”额头相抵,他亲她一口,“你这么听话,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次日,徐沂将褚恬连人带行李送到了琛江花园后,就赶回A师去办理手续。褚恬也就正式在公婆家住下了,熬过了一开始几天的磨合期,她反倒觉得住在这里是种享受了,家里有阿姨,所有的事都不用她操劳,只管安心养胎。
由于陆指规定的报到时间比较紧,徐沂去之前没来得及回一趟家。正式入学之后,每天安排了大量的训练和课业,忙得人分身乏术。由于忙碌的课程,徐沂都没赶上褚恬的第一次产检,只能让母亲宋可如陪同。
产检是在军区总院做的。检查结果显示胎儿一切健康,照医生的说法,胎儿的手脚已经分开,能看见头部和四肢。虽然仍看不太清楚,但两个人都高兴极了,宋可如更是兴奋过了头,给医生塞了个红包,被微笑拒绝了。检查完之后,在军区总院建了个档之后二人才离开。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意外地碰见了个熟人方哲。打过照面时,彼此都愣了一下,尤其是方哲,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褚恬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跟宋可如打了个招呼,跟方哲到一旁简单聊了聊。
“有日子没见你,居然都怀上了。”方哲不由唏嘘,“徐沂简直是不给我等大龄未婚男青年留一条活路。”
褚恬微微一笑:“方医生最近在忙什么?还不赶紧解决终身大事。”
方哲一摆手:“别提了,最近连值了两个夜班,只求能找个地儿好好睡一觉。”
“这么忙?”
“这不嘛,立马就有一个会诊。”方哲叹口气,“哎,不过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孟凡。”
听到这个名字,褚恬有片刻的失神。从她跟徐沂和好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也没她的消息,不知她是好是坏。
“她……怎么了?”
“这几个月你都没来看她吧,难怪你不知道。”方哲说,“病情复发,而且肾功能出了问题,具体是什么还有待进一步检查,今天下午应该就会出结果。”
褚恬微讶:“这么严重?”
方哲苦笑:“是啊!不瞒你说,我认识孟凡也有一年了,看她受的这些罪,于心不忍。”
褚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唯有保持沉默。
察觉到她的情绪,方哲咧嘴笑了下:“看我,跟你说这个干吗,让一个孕妇跟着心情沉重,罪过罪过。”
褚恬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
当晚,褚恬倒没有像之前那样因为孟凡的事而辗转反侧,她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醒来,接到徐沂这周被安排了值班,又不能回家的消息,褚恬决定去“探亲”,为此还特意请了第一个年假。
宋可如可不放心就这么让她过去,但她心里清楚,正年轻的两口子总是见不着面也不是回事,因而并未横加阻拦。嘱咐再嘱咐之后,让徐建恒派个司机送她过去。
徐沂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接到门岗打来的接领电话时,他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去领人了。远远地,他就看见大门一侧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墨绿色长款羽绒服,灰色长裤,平底鞋,正单手挎着包低头看手机。徐沂突然庆幸他们这地方是在郊区,否则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吸引多少人的目光。
“褚恬。”唤她一声,徐沂快步走了过去。
褚恬一抬头,看见徐沂,漂亮的脸蛋荡起甜甜的笑意。比起徐沂,她可是直接多了,等他走近,直接扑了过去。
徐沂顾忌着她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便松开了。见她不满地鼓了鼓嘴,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回去再抱,大门口得注意影响。”
说话间司机已经将这一趟宋可如给褚恬带的东西都提了下来,足足一大包。他送走了司机,提着东西两个人一路回了宿舍。
作为我军专门负责培训中级指挥官的学校,陆指的住宿条件是没的说,单人单间,还附带卫生间。褚恬还是第一次来,将整间宿舍打量个遍之后,心满意足地躺到了床上,长出一口气。她还真担心他这是二人间,她可不想住别的男人住过的房间。
徐沂就在一旁忙着收拾她带过来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用品之外,其他全是吃的。他看着就忍不住笑了,之前就在电话里听宋可如说,怀孕到了褚恬这个阶段,早孕反应慢慢就没了,胃口大开,时不时想吃东西。所以准备了这么多,就备着她想吃了能吃上。
褚恬看着他忙碌,想起什么突然起身从床上下来,动作敏捷地让徐沂一惊,生怕她一个不注意有什么闪失。
“怎么了?”他看着她有些焦急的样子,问道。
褚恬顾不上回答,埋头在包里找东西,找了半天从里面拿出来一样东西。徐沂一看,发现是平板电脑。
松了口气,褚恬乐滋滋地说:“在家妈总是限制着不让我玩儿,幸亏我聪明,没忘了带过来。”
徐沂想起来了,早前就听她在电话里诉苦过,因为怕辐射,宋可如总是管着她,限制她在家看电视玩电脑的时间,她晚上躺床上想看个动画片还得偷偷摸摸的,有一点动静就赶紧藏起来。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徐沂十分“残忍”地提醒她:“这儿没有无线网,你带来也没什么用。”
“没关系,我还带了上网卡。”褚恬得意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徐沂哑然失笑,他老婆这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啪啪响。微叹口气,他假装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闹半天原来是奔着放风来的。”
褚恬连忙飞过去一个眼风,撒娇道:“别这样嘛,平时在家我都被管得够可怜了。”
可怜?
徐沂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手护在她的肚子上,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耳垂:“家里最大的宝贝就是你了,还可怜?”
褚恬被他亲得耳后一痒,轻哼一声下意识地就躲,结果顺势被他将身子扳正,两个人成了面对面,他的吻直接就压下来了。吻来得又急又狠,褚恬被他吮的舌根发麻,求饶般哼哼了几声,悉数被他吞下。双手无意识攀上他的肩膀,腰被他轻轻揽住,吻得愈发深入了。
长长的热吻过后,徐沂松开了褚恬,轻啄着她的脖颈和耳后,一边让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平息着体内的躁火。
“你想不想我?”稍稍拉开点距离,褚恬眨着黑润的眼睛问徐沂。
结果又被吻住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长吻之后,徐沂轻喘着气问她:“我想不想你?”
褚恬只觉得浑身都瘫软了,哪里还有力气回答他。
别了快一个月,再一次见面,两个人腻歪了快一个小时。松开之后,徐沂将平板丢到一边,给他老婆换了条宽松的裤子。褚恬躺在床上,乖乖地任由他服侍着。
换完裤子,徐沂摩挲着她的肚子,有些不解地问:“都三个多月了,这肚子怎么才这么点?”
褚恬扭扭腰,连忙被徐沂给箍住了。她眨眼笑了笑,“这还早呢,到四五个月才能显得出来。而且听妈说,有些人怀孕就是不显肚子,大了才辛苦呢。”
“也好。”徐沂看着她肚子的眼神变得很温柔,“也算是宝宝心疼妈妈了。”
褚恬被他看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正好肚子咕咕响了两声,她连忙推开徐沂,撒娇道:“我饿了。”
“到饭点了,我去食堂给你打份饭回来,就不吃零食了。”
“不用那么麻烦,我跟你一起去吧。”
收拾妥当,褚恬跟徐沂一起去了陆指的食堂。未避免太过受瞩目,徐沂找了个比较偏僻的位置,带她坐下后,说:“你坐这儿等着,我把饭给你打回来。”
褚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实在是无聊,就拿出手机对着窗外的阳光拍了张照,打开微信小甜甜的账号,将照片发送了出去,配图的文字:探亲。
刚发出去几分钟,就来了好几条回复,其中一条是这样的:“小甜甜,加你微信一年了,你除了发探亲照,之外的状态就没再发过别的!”附带了个抓狂的表情。
冯骁骁在下面回复他:“单身汪闪开,你懂什么叫作军嫂的觉悟?”后面的表情是鄙视。
褚恬看乐了,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徐沂打好饭回来了。她欢快地向他招了招手,接着就发现不对劲了。徐沂的旁边,还跟着个女的,而且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
褚恬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这两个人走过来,那位女军官似乎没注意到褚恬,见徐沂向她走来,还想提醒他一下这边已经有人坐。眼看着徐沂将手里的一个餐盘放在褚恬面前,她愣了一下。
褚恬接了过来,对徐沂展露了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幸福来得太突然,徐沂也没来得及多想,他向褚恬介绍道:“同一期培训的战友。”又对女军官说,“我老婆。”
“你好!”褚恬站起来,笑着跟女军官打招呼。
“你好!”女军官恢复如常,大方优雅地与褚恬握了手。只是在看到褚恬微微隆起的肚子时,表情有些变化。她想了想,在徐沂旁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了。
徐沂在褚恬对面坐下,将筷子和调羹递了过去:“热水烫过的,放心用。”
褚恬接过,温婉一笑,:“谢谢老公!”
徐沂微挑眉头,将放在她右手边的汤碗挪到了左边。
此时,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的女军官忍不住笑了笑,调侃道:“多亏嫂子来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徐参谋是这么细心一个人。”
褚恬听了,配合着羞怯地一笑。
吃饭的时候,褚恬一直埋头小口吃着,尽量不说话,表现得十分安静得体。
只是这个女军官,她跟过来似是要跟徐沂讨论问题,吃着饭还聊着什么城市巷战的问题,让她很是无语。她是了解徐沂的,知道他吃饭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为了显得礼貌,也时不时地应一句。如此,倒让她放心了。看来他跟她还没熟到朋友的地步。
想了想,褚恬夹起一块茄子放到了徐沂的盘子里。这一动作,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女军官看着褚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看我,光顾着跟你聊作业了,耽误你吃饭了。”
徐沂说了声“没事”,问褚恬:“怎么不吃了?”
褚恬皱皱眉,一副很嫌弃的样子:“茄子吸油,吃下去腻味。”
“之前不是还挺喜欢,我听妈说,有一天晚上想吃的都快哭了。”
褚恬没料到他说这个,脸红了一大半:“孕妇嘴挑,不行吗?”她瞪他一眼。
徐沂笑了笑,将她餐盘端过来,将红烧茄子全拨进了自己的盘子里。动作熟练利索,看得褚恬神清气爽,嘴角微微弯起。
徐沂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之后,对女军官说:“我之前写过一篇城市巷战中步坦协同的小文章,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找出来给你看。”
女军官感激地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在徐太太强大的精神碾压下,女军官吃完饭就先行一步离开了。看着她有些仓皇的背影,褚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你才来这儿学习几天啊,就引得狂蜂浪蝶扑过来了。
“什么狂蜂浪蝶?那只是战友加同学。”隔着桌子,徐沂给她擦了擦嘴,“嘴噘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褚恬哼了一声,没理他。
送回餐盘,两个人在校区里面溜了一圈消了会儿食才回到宿舍睡午觉。房间里暖气给得足,睡意一会儿就来了,徐沂微合着双眼,就要睡去时,胳膊被人碰了碰。
“刚刚那个女军官,今年多大了?”
敢情这是还记挂着?徐沂依旧纹丝不动地躺着:“我哪儿还能记着这个?反正比你大就是了。”
也是,军衔都上尉了,年龄肯定跟她老公差不到哪儿去。稍稍放了心,褚恬缠住他继续问:“那她有男朋友没?”
“没有。”
难怪看她老公是那个眼神。褚恬不解:“怎么不找一个啊?部队里那么多男的。”
徐沂有些无奈地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她抱住:“这跟男人数量多少没关系,得讲究缘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们这么幸运。”
这话说得褚恬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甜,她哼哼两声:“算你识相。”接着又晃了晃他脖子,“那你说,我跟她谁漂亮?”
这就是女人,上一秒嫌你油嘴滑舌,下一秒却巴不得被你糊弄。不过面对这个问题,徐沂的回答是真心实意的,他在她头顶上低低嗯一声:“你漂亮。晚上别去食堂吃饭了,我给你带回来,免得被那么多人看。”
不得不说,这男人还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明明是她逼他说的,却挑不出错来。褚恬抬头调皮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脑袋立马被他扣住了。
“不闹了啊!”某人声音沙哑明显是在隐忍,他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睡了。”
褚恬很敏锐地察觉出他下身的反应,不忍心再撩火折磨他了,又亲了他一下,乖乖睡了。
一觉睡到下午3点,醒来的时候徐沂已经不见了。队里给他安排了岗,两点到4点,用他的话说是体验一把久违的军校生活。
不免就有些无聊了,褚恬从床上爬起来,取出平板电脑插上网卡,慢慢地刷着网页玩。不多时,放在一旁的电话响了,拿过来一看,是表姐涂晓打过来的。
涂晓已经当妈一年多了,而且本人又是医生,褚恬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就一直想抽空找她取取经,之前几次联系她都没时间,久而久之她自己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涂晓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明天就有空,你过来吧。”
“明天不行,我这几天来看徐沂,在陆指呢。”
涂晓哦一声,十分意味深长:“你这会儿去看他干什么?徐沂也是,看成吃不成,这感觉好受是吧?”
“姐!”褚恬嗔怪一声,“你现在说话跟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
“拐着弯骂我近墨者黑是吧?”涂晓乐了,“行了,不开你玩笑了,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
“之前不是帮你打听过方哲手下一个叫孟凡的病人吗?今天遇到方哲时听他又提起来了,说她前几天被检查出来尿毒症了。”
“什么?”褚恬像是被人点了穴,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哎,是真的。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难以置信,这姑娘,真是多灾多难……”
涂晓还在说着,可褚恬已经听不见了,满脑子都被尿毒症这三个字占据。孟凡她……怎么会得这种病?!
徐沂换了岗回来的时候,褚恬仍靠坐在床上,对着平板电脑发呆,喊了两声都没反应。
“在看什么,这么聚精会神?”徐沂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屏幕是黑的,他伸手,拍了拍褚恬的脸蛋,“又呆了,醒醒。”
褚恬被徐沂指尖的冰凉惊了一下,瞳孔微缩,她抬起头看着他:“回来了。”注意到他发间的水珠,她问,“外面下雨了?”
“是下雪。”徐沂摸到她用来暖手的暖宝宝,发现早已经凉透,只好找来插头重新充电,回过头,发现褚恬正怔怔地看着窗外。他走过去,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怎么了?还为了中午的事不高兴?”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了。
褚恬正回目光,看着徐沂被冻得通红的脸颊,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孟凡得病的消息。她实际上心里已经没有什么隔膜了,只是不确定,他还愿不愿意知道有关孟凡的事。想了想,她将手里的水杯塞给了他:“看你冻得,先喝点热水吧。”
徐沂接过,一口气喝下了大半杯。
褚恬注视着他,试探着开口:“刚我接到表姐的电话。”
徐沂含着一口水看过来,眉头微挑了下,褚恬有了底气,一鼓作气将话说完:“她今天遇见到方哲了,说是孟凡的病情有变,据说……查出来是尿毒症。”
徐沂喝水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看着褚恬,神情稍稍有一种没听懂的茫然。
褚恬微叹口气:“具体的情况她也没多说,所以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了。不过这个病,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徐沂双眼微敛,许久,他垂下手,将杯子缓而沉地放到了桌子上。
褚恬见他沉默,便知道他此刻心里应该很乱,她等了等,才试探地说:“要不,你给方哲打个电话再问问。”
“不用了。”过了一会儿,徐沂轻声说,“既然表姐是听他说,那就应该无误了。”
“那……怎么办?”褚恬睁大眼睛。
徐沂看着她,二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给方哲打了个电话。真实的情况,远比他们了解到的还要糟糕。
孟凡的病情已经确诊,治疗方案也出来了,需尽快做肾移植手术。然而目前的肾源比较紧张,光军区总院就有五百多名患者在等。听医生说亲属配型成功的概率比较高,章晓群就做了检测,结果显示配型失败。
“孟伯父呢?”
“还没做。孟伯父身体不好,几年下来又要养家又要照顾女儿,身体早就掏空了,所以家里有顾虑。而且,听方哲说,现在最重要的除了肾源,还有一个就是手术费的问题。即便配型成功,孟伯父他们已经负担不起这样的手术了。”
还有一点,方哲没说,但他们二人都明白。在等到肾源之前,孟凡需要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一年下来,费用也不低。
二人面对面沉默着,过了好久,褚恬像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问徐沂:“要不要去看看她?”
徐沂摇了摇头:“我去看对她没任何好处,缓解不了她的病痛,还会带给她精神上的刺激。”
“那……我们不管?”
徐沂直视着褚恬,看着她的大眼睛,他微抿了下唇:“我再想想。”
关于孟凡的话题,就停留在了那一晚,之后两天,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起过。
从陆指回来的第二天,褚恬就去了涂晓家里。许久不来,这一次她不仅见到了涂晓年仅两岁的儿子豆豆,居然还看到了她的表姐夫沈孟川。身为军区的大红人,他比徐沂还要忙一百倍,平常想见他一面还真不容易。
沈孟川见着她也十分高兴,只是还没说几句就被他老婆涂晓给轰走了,说是他在影响她们姐妹谈心。沈孟川也不生气,抱着儿子亲了几口就走人了。
褚恬有些过意不去:“姐,就让姐夫在家里待着吧,也不怎么影响的。”
涂晓哼一声:“你哪知道,他这也就是抽空回来看看,待不了多久就得赶回军区了。与其他自己说走,还不如我开口赶他走,心里还痛快点。”
褚恬扑哧一笑:“原来还可以这样,我算是领教了,下回在徐沂身上试试。”
涂晓一手抱着儿子豆豆,一手将褚恬从沙发上拉了起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显形了,肚子慢慢就大起来了”
褚恬抚着小腹,微笑中透出一丝羞涩的母爱:“四个月大了,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男孩儿女孩儿都一样,现在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姐夫一样,想要儿子想得不得了。”涂晓看着儿子豆豆,心里还有气,“你是不知道你姐夫在打什么主意,他早盼着他儿子赶紧长大好让他当兵呢!”
褚恬看着在涂晓怀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小豆豆,想象着这小人穿军装的样子,忍不住乐了。
把睡着的豆豆送回房间,好久不见的姐妹俩说了一下午的悄悄话,临走前,涂晓忽然想起来,叫住了褚恬:“恬恬,孟凡的事,你跟徐沂说了没有?”
褚恬愣了愣:“我……说了。”
涂晓低叹口气:“那天我一跟你说完,就后悔了。徐沂的大哥不在了,这人其实也就跟他没多大关系了,他可管可不管,这事叫他听了也只能是平添烦恼。”
褚恬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怕给他们添麻烦。然而她又怎么给她解释呢,说孟凡这个人跟他们其实一直都是藕断丝连?这里面牵扯太多,她即便是说,也说不清。
“没事,姐。”她笑着宽慰涂晓,“徐沂跟他大哥的关系一直很好,也说过如果大哥要是还在的话,我们就得喊孟凡嫂子了。现如今孟凡生了这样的病,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徐沂不可能不管。那天听我说完之后他还给方哲打了个电话问了问详细情况呢。”
涂晓这才放心了:“那就好。”
褚恬看着她,想了想又问:“姐,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出发,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帮孟凡?”
涂晓给了她一个很简洁的答案:钱。
“目前肾源十分紧张,如果等不来肾源就只能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平均一个月十二次,费用在五千元左右,一年下来就需要六万块。如果做手术,费用就更高了,再加上术后后续的治疗费用,一般家庭承担起来十分吃力。孟家的情况我多少也听方哲提起过,光是之前给孟凡看病都已经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
听完涂晓的话,褚恬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回家的路上,褚恬陷入了沉思。
刚刚她说那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宽慰涂晓,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涂晓放心了,她也想明白了。她怎么那么傻,那天在陆指居然还问出“那我们不管?”这样的问题。
其实徐沂大概从来没有犹豫过管不管,他想的应该是怎么管。他们跟孟家从来都是藕断丝连的,即便是这两年来他没见过孟凡一面,那也是出于她精神状态的考虑,并不是真正的撒手不管。而这一次,她的生命受到了生理疾病的威胁,他就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想通这一点的褚恬,并没有很生气。或许会有一丝别扭,但她也了解徐沂,清楚无论孟凡的父母是何为人,在他的心里早已将她视为亲人,用他的话说,嫂子。那么同样的,那也是她的亲人、她的嫂子。所以,又怎么能不管?
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花,褚恬有了决定。
这场来势汹汹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才彻底放晴。徐沂穿着大衣站完早上的第一班岗,回到宿舍尚未来得及换衣服,就接到门岗的电话,说是有人来访,要他去接领。
电话里说得并不清楚,徐沂也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跑步前去门岗,看到站在大门口的那一抹纤细的身影,他怔了一下。
“恬恬!”他快步走过去,“你怎么突然过来了?”等不及她回答,上下打量一眼她单薄得有些发战的身躯,他说,“这里冷,先跟我回宿舍。”
褚恬拉住他的手,勾了勾:“去车上说吧,我开车过来的。”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徐沂看见她那辆熟悉的小吉普。这样的路况居然敢自己开车过来,胆子可真够大。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拉着她上了车。
关紧车门,不等她开口,徐沂就先说她:“下次要过来让司机送你,能不开车就尽量不开,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即便是你不怀孕也很危险。听见没有?”
褚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我来是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他捏捏她的脸,“还要你大冷天的这样跑过来?”
褚恬哼一声,甩给他一个信封。
徐沂接过来一看,从里面摸出来两张银行卡:“这是?”
“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在这两张银行卡上了,一张里面全是你的工资,我从你的保障卡里全给转出来了,顺便查了下总额,将近十万了。”
“你查这个做什么?”徐沂问着,心里已有了预感。
“当然是有用。”褚恬瞪他一眼,又说,“另一张是我的卡。我的工资都花得差不多了,里面是我妈留给我的五万。这两张卡放一起,你取够个整数给孟伯父送去吧,让他给孟凡姐看病。”
听了褚恬的话,徐沂看着手里的两张卡,良久才说话。“恬恬,”他叫着她的名字,声线发紧地不知道要说什么,到最后他看着褚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失笑出声,“你怎么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
褚恬被他的反应搞得有些窘:“又不是全让你给拿过去,再说了,是借,不是送。”
“我知道了。”徐沂止住了笑,柔声说,结果又被瞪了一眼。他打量着手里的两张卡,把褚恬的那张还给了她,“这张用不着,你拿回去。”
“怎么用不着?你工资卡里的钱肯定不够。”
“够不够另说,但是这张卡是妈留给你的,我不会要。”
听他这么说,褚恬着急了:“那你这么给人送过去,也帮不了多大的忙。”
“这个你就别管了,不够我来想办法,想不出办法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徐沂的态度很坚决,“你不用再说。”
很少见他这么固执,没捞着表扬也就算了,还被他噎得没话说。褚恬气不过,抓住他的手就开咬。幸好徐沂反应快,捏住她的下巴直接将她的唇瓣含住了。
莫名其妙就被亲了,还是一个热辣辣的长吻,被放开之后,褚恬浑身的劲儿都没了,靠在始作俑者的肩头轻喘着气。徐沂仿佛意犹未尽地亲吻着她的脸颊和耳朵,温柔的呼吸拂过细致的皮肤,引起怀中人一股股的战栗。她忍不住想挣脱,却被他抱得更紧。
低低慨叹一声,他说:“恬恬,谢谢你!”
褚恬心里发酸,却只轻哼一声:“你早就有打算了是不是?只不过是不知道怎样跟我说。”
徐沂没有说话,咬了下她的唇瓣,算是默认。
被咬得有些疼,褚恬轻呼出声,发亮的眼睛瞪了某人一眼。她就知道,所以她抢在他之前开口,用表姐涂晓的话说,至少心里痛快。只是转念一想,褚恬又有些惆怅地说:“本来钱就不多,你又不要我的卡。”
“没关系,我有办法。”徐沂抚着她的长发说。
“你有什么办法?”
徐沂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在车里等着,而后兀自下了车。褚恬看着他的背影,一头雾水。
不一会儿,徐沂就回来了。他向区队长请了两小时的假,开着车带着她回了A师家属院的房子。大冷天,他没让她下车,直接上楼取下来一样东西。褚恬一看,仍是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她指着信封问,“难不成里面装的也是银行卡?”
还真让她猜对了。徐沂从里面取出来一张银行卡,递给了她。褚恬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哪儿来的?”居然敢背着她藏私房钱!
“忘了?”徐沂好笑地觑了她一眼,“还是之前妈来家里时塞给你的那一张。”
褚恬立刻就想起来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手里的卡:“原来是这张,我还以为你已经还给妈了。”挑眉望向徐沂,“你当时不是很不高兴嘛,现在怎么就拿出来用了?”
徐沂将卡从她手里拿了回去,正反面摩挲了半天,才低声说:“就当妈是替大哥出的吧,只希望他不要嫌我这个做弟弟的没本事。”
说话间徐沂的神情有些黯淡,看得褚恬心里也揪了起来。
“不会的。”她柔声安抚他,“大哥一定都知道,他不会怪你。”
徐沂浅淡一笑:“但愿如此。”
周末,徐沂请了假,独自一人去了军区总院。
正值周末,军区总院一如既往的人多。徐沂穿过如织的人群,坐电梯上了十楼。到方哲办公室时,他刚好送走一个病人,看见他来,方哲表现出极大的意外。
“这回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伸出手来。
徐沂笑着同他握了握手,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
“是为孟凡来的吧?”方哲看他,“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是这样,前几天孟玉和孟伯父做了各项配型检查,昨天听肾内科的同事说结果出来了,都合格,符合移植的条件。”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徐沂精神为之一振,“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
方哲可没他那么乐观,他慎重地说:“孟伯父这么些年为了照顾孟凡身体几乎已被掏空,健康状况并不好,所以是否要捐献,孟家人还是有些犹豫。”
徐沂想,这个犹豫的人大概是章晓群。依他对孟玉和的了解,如果能救女儿,让他上刀山下油锅都没二话。可章晓群就不一样了,丈夫和女儿对她同样重要,她很难做出取舍。
“这几天是谁在陪护?”徐沂问。
“孟伯父,孟伯母回老家筹钱去了。”
这么说,他来得还正是时候。徐沂心里想着,便说:“我过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去了内科病房。到了孟凡的病房前,徐沂却停下了脚步。方哲起初有些讶异,瞬间又了然。
“看你这么淡定,我还以为你现在敢见她了。”笑着指了指他,方哲说,“不过孟凡现在的精神状况却是比之前好一些了,生理的疼痛,总是能让人更清醒一些。”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见她。”隔着门上的小窗望向里面,徐沂低声说,“麻烦你,请孟伯父出来吧。”
方哲低叹了口气,轻敲了几下门口,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的,病房里只有孟凡一个人,并不见孟玉和的身影。方哲去护士站问值班护士,也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他看向徐沂,问道:“你这里有孟伯父的电话吗?可以试着打一个。”
徐沂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在这再等会儿。”
方哲见他主意已定,便也没多说什么:“那我先过去,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徐沂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之后,在离孟凡病房不远的走廊长椅上坐了下来。之所以选择等在这里,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孟玉和不是能撇下孟凡一走半晌的人,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办才不得已离开。那他就正好留在门外,替他看顾着孟凡。
徐沂头倚着身后的墙壁,慢慢地合上了双眼。原是想着趁这个工夫闭目养下神,可连日训练的疲倦此刻翻涌上来,眼皮就变得越来越沉。打熬不住就要睡去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褚恬发来的短信,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手指细细摩挲着屏幕,徐沂淡淡一笑。他是老早就知道了,他家这个宝贝就是这么矛盾的性子,心里惦记着,可是怕彼此尴尬,索性就不过来。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委屈和顾虑她都不该受着。不过是因为他。
闭了闭眼,徐沂极为缓慢地打着字,回复了句:“孟伯父有事出去了,我还在等。”
按下确认键,短信刚发送出去,徐沂就用余光瞥见一个穿着深灰色棉服的男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正眼一看,正是孟玉和。
孟玉和也看见了他,当下愣在原地,手臂一个不稳将提着的塑料袋抖落,里面装的苹果也像珠子一般哗哗地滚落下来,其中几个滚到徐沂的脚边。
徐沂定了定神,俯身将苹果捡了起来,走过去递给了孟玉和,还轻轻地称呼了他一声伯父。孟玉和被他叫得有些恍惚,一双愈显浑浊的双眼微微发涩。他迟疑了片刻,才拎起袋子装住苹果。
“过来了!”他强自一笑。
徐沂嗯一声:“我听方哲说起孟凡姐的病了,就过来看看情况,刚巧您不在,就等了会儿。”
“哦,刚出去了趟。”孟玉和说着,避开他的视线去拧病房的门,忽而又想起来,他看着徐沂,“你——”
“我不进去。”徐沂说,“我在外面等您。”
不知为何,他的直接让孟玉和感到一丝尴尬。手在门把上摩挲着,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推开了病房的门。
徐沂仍坐在长椅上等着,不一会儿孟玉和就出来了,他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了。
“刚刚进去,看到凡凡睡着了。”孟玉和刻意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因为血液感染,她浑身发疼,能这样熟睡的时间不多。”他说着,放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拢。
“能睡着就好。”徐沂浅淡一笑,“睡着了,就没什么心事。”
孟玉和也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他侧头望向徐沂:“自从上次跟你爸喝了一次酒之后,我就想以后你可能就不会来了。就是我自己想想过去的事,也难免觉得荒唐。”
徐沂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伯父,咱们今天不说这个。我来,是想给您一样东西。”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着银行卡的信封来,递给了孟玉和,里面是他新办的一张卡,将之前两张卡里的钱都挪了过来,“这里面有些钱,您先拿着给孟凡姐看病,密码是六个1。”
孟玉和浑身都僵住了,舌头像是打了结,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不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他霍然起身。
徐沂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就当是我借给您的,先给孟凡姐把手术做了,之后您再慢慢还。”
“不行不行!”孟玉和连声拒绝,“这钱我不能要。”
“那孟凡姐的手术费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孟玉和一摆手,“我们自己有办法筹钱。”
徐沂一怔。他设想过孟玉和会拒绝,却不承想他的态度会这样坚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孟玉和略显粗鲁地打断了。
“徐沂,你什么也别说了,这钱你也收回去。”说着拿过信封就往徐沂的衣服口袋里塞,边塞还边说着,“千万别再提这茬了,看在我这张老脸的分儿上,千万别了。”说到最后,孟玉和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伯父——”察觉出不对,徐沂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玉和使了老大的劲才挣脱,逃也似的回了病房,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徐沂被完全隔绝在门外,耳朵也被那关门声震得嗡嗡作响。在来往人群的注视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下午5点还不见徐沂回来,褚恬有些着急了。
因为徐沂暂时不想让父母知道,所以褚恬就在家属院的房子里等着他。眼瞧着天都快黑了,却仍不见徐沂的踪影。
褚恬又给他打了个电话,依旧是没人接。这下她是彻底坐不住了,抚着肚子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最后实在是忍不住,褚恬穿上衣服下了楼,准备打车去趟医院。结果一出楼梯口,就看见不远处花坛那儿坐了个人。定睛一看,不是徐沂还能是谁?
褚恬气得简直想咬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她走过去,居高俯视他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上楼?”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抑或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可褚恬等不及了,她用脚踢了踢他:“问你话呢。”
徐沂终于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递给了她一样东西。褚恬打眼一瞧,正是那张卡。她愣了下:“没送出去?”
“没有。”徐沂说着,语气没有什么波澜。
褚恬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在徐沂旁边坐下,却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坐到了他的腿上。心猛一跳,就听见他训她:“凉,不要往那边坐。”说着抱了抱她。
褚恬心中一暖,语气也就软了几分:“到底怎么回事?”
“孟伯父不要。”
褚恬有些错愕:“为什么?”
刚刚发生在医院的那一幕,徐沂已经不愿再回想。听她问起,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不愿意再麻烦我了。”
褚恬沉默了几秒,不得不承认徐沂说得很对。她还记得那次徐建恒车祸之后孟玉和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说自己糊涂和自私,那样深切的后悔与悲痛不会有假。现在看来,他应该是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徐沂。
“那怎么办?”她问。
徐沂凝视着前方,淡淡一笑,温蔼的双眸被浓浓的夜色映衬得愈发清透。
“恬恬,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同意扮作我哥,陪在孟凡姐的身边吗?”
褚恬“嗯”一声,尾音轻扬,不知道他为什么此刻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大哥都希望孟凡姐活下去。”
褚恬怔了下,忽然觉得心中酸涩一片。“你呀!”她气他只为别人不顾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那时的我到最后怯懦了,这一次,不会了。”他轻而有力地说。
褚恬也晓得他没那么容易放弃,鼓了鼓嘴,咽下所有劝他的话,她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看吧。”徐沂低叹一声,很快消散在冬日凛冽的风中,“总会有办法。”
说这句话的第二天,徐沂就回了陆指。临走前告诉了褚恬今年有寒假,为期一个月。不管怎样,在发生了诸多事之后,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褚恬最近上班有些倦怠,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她渐渐也感觉到了身体的不便和吃力,工作时间总也忍不住打瞌睡。冯骁骁早就劝她回家休息了,宋可如也不希望她来回奔波那么劳累。当时还觉得他们都太紧张了,现在也不禁萌生了退意。
临近年底,西汀公司人事上发生了小小的变动。褚恬一直是不太关注的,奈何身边有冯骁骁这个八卦通,一早就把赵晓凯辞职的消息告诉了她。好久没听人提起赵晓凯这个名字了,褚恬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他长什么样。
“他辞职了?”
“是啊!”冯骁骁脸上洋溢着八卦的激动,“你知道他为什么走吗?据说是因为跟同部门一个女同事搞上了,结果被那女同事的老公抓奸在床,将他堵住好打了一顿,还举报到了咱们公司。有这样的员工咱老总也颜面无光啊!趁早让他滚蛋了,年终奖都没他的份儿。”
褚恬微微有些囧,没想到赵晓凯最后还是栽在这有夫之妇身上了,这到底是什么口味啊!稍微感慨一下,褚恬并没有将此人放在心上,倒是透过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赵小晶。
自从家属院那一晚,她就再没见过褚屹山和赵小晶了,但也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偶尔跟小姑褚冬梅联系的时候,也能听到一些,尤其是两个人的儿子。据说是做了手术,情况好了一些了。
褚冬梅在电话里这样感慨道:“赵小晶为了孩子也是操了不少心,憔悴得没个人形了,见了保管你认不出来。”
褚恬不是听不出来,小姑话里话外对赵小晶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反感了,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孩子更是主动给她打了不少电话。然而褚恬并不怨她,毕竟赵小晶给了褚家一个实实在在的儿子,哪怕带点残缺,褚屹山百年之后坟头上也有人给烧炷香了。小姑曾经为她抱不平不假,如今关心小侄子也是真心。就连她自己在听到两个人的儿子情况有所好转的时候,心底也稍稍轻松了些。
褚冬梅还在电话里跟她说:“你爸知道你怀孕的消息了,挺高兴的,还说要来看你呢。”
褚恬知道小姑这是在替褚屹山试探她的态度,静默了下,她说:“你让他看好自己的儿子少操份心吧,我这边挺好的,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像他那样靠不住。”
褚冬梅失笑:“你这孩子……”却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小姑你就原话转达给他,他听了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说完,褚恬就挂了电话。
褚恬知道自己心软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所以说这话,不过是为了让褚屹山别再担心她和徐沂。至于其他的,她心里也清楚,这辈子不可能再原谅他了。
这天临下班前,褚恬突然接到了徐建恒的电话。
在这之前,他很少给她打电话,所以她赶紧接了。好在没什么事情,徐建恒打电话来只是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翁媳二人一起吃顿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褚恬还是应下来了,出了公司大楼,就看见徐建恒派来接她的车。
这顿饭是在私房菜馆吃的,荤素搭配,清淡适宜,很适合褚恬目前的口味。她怀着孩子到了这个月份,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点的菜一大半都到了她的肚子里,吃到最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建恒没吃多少,看着她胃口如此之好,眉目间露出慈和的笑意:“前阵子瞧你吃东西总是吐,现在看你能吃,我也就放心了。”
“还得谢谢您,带我来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徐建恒品着茶,看着她吃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今天带你出来,也是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褚恬就在这儿等着呢,立刻擦干净嘴,坐端正了:“您说。”
徐建恒被她逗得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你妈前天跟我说的,说她前几天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提示她一张银行卡里转出去了十万块钱。这张银行卡,正是之前她给你们的那张。”他看着褚恬有些紧张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语气,“别紧张,这钱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用的。只是你也知道徐沂,之前一直不肯拿家里的钱,这还是第一次动家里的卡,而且一动就是这么大的数目。你妈妈跟我,也是怕你们两个人遇到什么难事急需用钱,又不敢跟我们说怕我们担心。”
褚恬抿紧了唇,神情难得严肃起来。
徐建恒见状立刻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褚恬看着徐建恒一双锐利的眼睛,心知是瞒不过去了。她想了想,心一横,还是把孟凡的病和给孟玉和借钱的事说了出来。
徐建恒听完,沉默了下来。
褚恬自然知道他的心结,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爸,其实这事是我提出来的,只是我们俩的钱加起来没那么多,所以才动了卡里的钱。”
徐建恒回过神来,见她一脸的忐忑不安,不由笑了笑:“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了?褚恬茫然了。
然而徐建恒没再多说,招手叫来侍应生结账,就离开菜馆回了家。临睡觉前,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褚恬是彻底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捧着肚子也不能辗转反侧,实在发泄不出来就跟徐沂发了条微信消息。
小甜甜:“老公,完蛋了,顶不住爸爸的压力,我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发完微信的第二天早上,褚恬一起床就听到徐建恒外出的消息,当时就慌了。当着婆婆宋可如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回到房间就给徐沂打电话,却打通了一直没人接。褚恬简直心急如焚,只好在心里期盼着徐建恒出去是为了别的事。
然而,如褚恬所料。徐建恒外出,确实是去了军区总院。他让司机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向医院开去。待他赶到医院的时候,章晓群和孟玉和都在。夫妇俩陪着医生从病房里出来,神情凝重。
三个人就这样打了照面,许是之前见过徐沂后就有了心理准备,孟玉和这一次没有显得太过吃惊。倒是章晓群,看见徐建恒就一脸防备。
“你过来干什么?”
“听说孟凡病了,我过来看看。”徐建恒说着,礼节周到地递上了果篮。
章晓群没有接:“这倒是新鲜,凡凡都病了两三年了,您这会儿才想着过来看看?”她觑了那果篮一眼,“不需要你假好心,把东西收回去吧,我们不需要。”
面对章晓群的尖酸刻薄,徐建恒并不作声。反倒是孟玉和听不下去了,低声制止了妻子,又对他说:“多谢你来这一趟,只是凡凡睡着了,不方便让你进去了。”
“倒不是一定要进去。”徐建恒沉吟片刻,说,“我这次来,其实还有别的事。老孟,方不方便找个地方,我有话给你说。”
孟玉和其实早已猜到他的来意,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章晓群看样子不太知道之前的事,拦着他不想让他去。孟玉和权当没听见,嘱咐她好好照顾女儿,就转身跟了上来。
两个人没有走太远,就停在军区总院后面小花坛的一个小亭子里。还是徐建恒提议的,那阵子他生病住院,烦闷的时候总喜欢让褚恬推着他过来静坐片刻。
听他这样说,孟玉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幅场景。那还是孟凡以前住院的时候,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来这儿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仰着脖子看着天,就等着飞机飞过。看到飞机的那一刻她是真高兴,就像个孩子一样。然而等飞机飞走了,她却又不说话了。他从那时就知道,女儿的心魂,从徐洹离世的那一刻就跟着他走了。
二人在小亭子里坐下,望着天空,孟玉和低声说:“我能猜到你这次为什么来,其实上次徐沂来过之后,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把这事说一说。徐沂是个好孩子,我们不会拖累他。”
徐建恒点了点烟灰,眯着眼睛吸完一整支烟,才声音喑哑地开了口:“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个。”将烟蒂放到一旁,他侧头问,“凡凡的医药费,还差多少?”
孟玉和一怔:“徐老弟——”
徐建恒打断他,“你就老实跟我说个数。”
孟玉和沉默了许久:“若是做手术的话,大概还差十万。”
“做手术?找到肾源了?”
孟玉和苦笑:“别人的倒是没有,只是老天保佑,我的还算能用。”
徐建恒蹙了蹙眉:“你的?就没有别的合适的了?”
孟玉和摇了摇头:“若是有就好了,只可惜现在肾源紧张,多少人都在排队等,轮到凡凡也是猴年马月了。我和她妈妈都等不得了,一刻也不愿意看她受这罪,既然我的能用,那就做吧。”
徐建恒听罢,长长地叹了口气:“让孩子受苦了。”
孟玉和听得嘴里直发苦,好半天才咽下,堪堪发出声来:“不管如何,我只要她活着。”
活着。徐建恒被这两个字深深戳中,久未撼动的心也感到一丝酸涩。为了掩饰自己的异状,他取出一张卡,递给了孟玉和。
孟玉和着实震惊了一下,他没想到这父子二人居然都是到医院来给他送钱的。可他怎么能收?他站起身,弯着腰,几乎是哽咽着推拒:“徐老弟,快收起来。算我求你,快收起来。”
如果换作他人,说这话有可能是惺惺作态。可这人是孟玉和,徐建恒相信,他是真的不愿意要他的钱,或者说,没脸拿他的钱。
“老兄,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只是我要告诉你,这钱,跟徐沂无关。”徐建恒低缓开口,将孟玉和扶了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
那是老大徐洹分配到空军部队第四年的时候,有一次老大写信回家,说年底要休假,而且还要带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女朋友回来,还说要利用这四十多天的假期把婚给结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哪怕是早就知道老大交往好几年的女朋友,他们夫妻二人还是感到突然。所幸之前见过那女孩子几面,留有不错的印象,再加上老大喜欢,他们也没打算反对。不管年底能不能把婚礼给办了,他们二人仍是认定这个媳妇了。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徐洹出了事。那时他们夫妻二人差点没被中年丧子之痛打垮,哪里还能记得孟凡这个人。等到他们好不容易熬过那一劫的时候,孟凡已经彻底病倒了。
他记得,当时他们还来看过孟凡几次。只是看到孟凡形销骨立、形容枯槁的样子,妻子宋可如就泣不成声,回到家里必有好几日难以入眠。久而久之,他们就不敢去看她了,只在最后一次临走前往孟凡的枕头下塞了一些钱。再后来,听说徐沂时不时地去看她,心里也就慢慢放下了。
“那一年,徐洹的妈妈听说他年底要带儿媳妇来,老早就给他准备好了钱,想着他结婚之后买个房稳定下来。这小子知道了,把他攒的钱全部放在他妈这里,说自己的婚房要用自己的钱买。我和他妈妈没办法,就只好给儿媳妇包了个红包。只可惜我们无福,最终没等到儿媳妇上门,就没了儿子。”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徐建恒声音有些失意,“老兄,这张卡里面,全部是徐洹的工资和抚恤金,我们没有多放一分。它本就该是属于这两个孩子的,如今徐洹不在了,就请你代孟凡收下,也算是成全他们两个人。”
老泪纵横的孟玉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对不住。此时此刻,他心里都是歉疚,想起他们一家对徐沂做的事,就觉得无言以对。
看到他这样,徐建恒心里也不好受:“上次,我确实是生你们的气了,也把话说得重了些。只是一码归一码,始终是孩子的病要紧,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了。”
这话更叫孟玉和心酸。他慢慢收住泪,声音黯然道:“徐洹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我这辈子都没这个福气……还有徐沂,我们一家都对不住他。”
提起小儿子,徐建恒微微一怔,对不住他的,又何止是他们一家,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亦难辞其咎。
“所以说,在这件事上,我原谅不了你们,也原谅不了我自己。”徐建恒低声喃喃道。
说到底,他的孩子有什么错。不过是活得太清楚,太执着,反倒要吃些苦。如果在他还小的时候,他是决不会让他受一丝委屈。不像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突然间一阵朔风又起,惊起树间的群鸟,振翅遥遥向着远处飞去。
到最后,这钱孟玉和还是收下了。徐建恒说,这钱即便他不要,直接给医院也是一样的。而孟玉和也无法再拒绝了,他知道,接了这钱,两家之间最后这一点情谊也就断了。这是他急需的,也是徐建恒想要的。
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徐建恒并没有太轻松,他一个人走在离开医院的路上,在浅橘色的夕阳下,步履缓慢。
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挺拔如白杨树的身型配上一套在夕阳下显得更为浓重的松枝绿07式军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他断然不会认错。看着他,徐建恒微微一笑,快步上前:“是恬恬给你通风报信的?”
徐沂不置可否,伸出手来:“把车钥匙给我,我去给你开车。”
徐建恒把攥在手里的钥匙递了过去,等上了车,慢慢开出去一段距离后,才不紧不慢地问徐沂:“什么时候过来的?”
徐沂直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片刻后答:“一个小时前。”
“一直在外面站着?”
“没,进去了一趟。”
徐建恒忍不住咳了下:“瞧见我了?”
“听章阿姨说了。见到了,也听到了。”
这个女人。徐建恒在心底哼了声,殊不知徐沂才先匆匆赶到医院找人时,章晓群把拦不住丈夫、独自一个人留在医院里照看女儿的气全撒他身上了。
车厢里,父子二人一句话也不说,似乎空气是凝滞的,连呼吸一声都有些沉重。徐建恒默默地坐着,心中有些焦灼,直到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看见常去的一家饭店,便说:“把车开过去,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咱们爷儿俩喝两杯。”
说完,就见徐沂眼睛也不眨地开了过去,把那家饭店远远抛在后面。徐建恒有些生气:“徐沂,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您忘了,您高血压,禁酒。”
徐建恒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又觉得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仔细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眶居然红了。他感觉像是有人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拳,脑袋懵懵的,又像是喝光了一杯烈酒,心窝子里火辣烧烫,连带着眼底也开始发潮。这种感觉他有些招架不住,紧握住车门上的扶手,才略略压住。
好久,才低哑无比地骂了句:“浑小子。”
凑齐了医药费之后,孟凡的手术就提上了日程。
医院将手术日期安排在了农历新年之后,彼时鞭炮声还未响尽,孟凡和孟玉和父女二人就被送进了手术室。好在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术后暂未出现排斥反应。孟家人欢欣鼓舞,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的观察期里更为小心谨慎地照顾女儿的身体,服用抗排斥药物。
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到徐建恒那里时,他迟疑了片刻,告诉了徐沂。出乎他的意料,徐沂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有些许平淡,之后更没主动过问过这件事。就在徐建恒怀疑他是那天在医院听到他的话后有所顾虑时,一日吃过晚饭,徐沂突然叫住上楼的他。
“爸,我今天接到方哲打来的一个电话。”
方哲?徐建恒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是孟凡之前的主治医师?”
“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孟伯伯一家下半年就准备搬回老家了。”
徐建恒长长地哦了一声:“他们老家在南方,空气比这里好,气温也适宜,倒是适合孟凡养病。”他觑了眼徐沂,“你是想去医院看看她?”
徐沂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我是想,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徐建恒心情一时十分复杂,他想,徐沂一早就明白他给孟玉和钱的用意了。他确实不希望两家再有什么除了钱以外的牵扯,然而对于儿子的请求,却没法说个不字。
“想去就去吧。”他说,“不过不要带着你媳妇,她现在怀着孩子,总往医院跑也不好。”
徐沂点头,笑了笑:“我知道。”
去医院的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惊蛰时节已过,天气渐渐回暖,天地万物间孕育着勃勃的生机,人的心情也随之明媚。
徐沂将车停稳在医院门外,提着一束百合花步入了住院部大楼。到了孟凡的病房外,他轻轻敲了几下门,不一会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孟凡的母亲章晓群。她看见徐沂,有一瞬的讶然,很快又掩饰过去:“过来了?”
徐沂似是没有察觉到她语气的转变,“嗯”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章晓群看着那束滴水的百合花,倒是有些尴尬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徐沂这才意识到她的顾虑,他低声说:“也不知道孟凡姐现在能吃什么,不敢随便买。我记得,她以前是很喜欢百合花的,所以就买了束来。”
一句以前,让章晓群有所触动。她最终还是把花接了过去。
“谢谢你!她现在还是挺喜欢这花的。”她说着,低头闻了闻,进屋找了个花篮将这束百合放了进去,一回头,看见徐沂仍站在病房的门口。迟疑了下,她走过去问他:“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徐沂向前迈了两步,又忽然停下了。他看着章晓群,仍是有些犹豫:“我这样行吗?”
章晓群笑了笑:“不碍事。”
徐沂蓦地有些紧张,他攥紧双手,举步进了病房。出乎他的意料,躺在病床上的孟凡此刻正在酣睡,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听到她均匀绵长地呼吸着的那一瞬间,徐沂着实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连呼吸都放松了。
章晓群给他搬来了椅子,见他这般小心谨慎,便说:“坐会儿吧。你放心,她等闲是不会被吵醒的。”
徐沂知道自己是过分拘谨了,几乎是有些难为情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将双手压在膝头,克制住了肺腑里的汹涌暗潮。他看着章晓群忙着给他倒水,连忙制止:“阿姨,您别忙,我不渴。”
章晓群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待他,想了想还是把水递给了他,看着他接了过去。她其实心里也是有话跟他说的,但长期以来的尖酸刻薄以对,让她不知该如何张口。话在舌尖打了几转,最终还是落回了肚里。幸好这时有个护士来找她,章晓群看了徐沂一眼,让他帮忙看顾孟凡片刻,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有意识的人,徐沂多少轻松了一些。也就在这时,一直安睡着的孟凡突然踢了下被子。徐沂停在了那里,一动不敢动,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孟凡,只见她翻了个身,正对着他继续睡。
突如其来的面对面,让徐沂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水杯。自从上一次在医院不小心碰到她,他已经有快一年的时候没再见过她了。现在的孟凡,饱受病痛的折磨,与之前相比又瘦了许多,整张脸乍看上去只有两只大得外凸的双眼和双颊高高耸起的颧骨,几乎脱了人形。
徐沂看了一眼,只觉得心底又涩又胀,像是忽然没了着落。就如同他以前设想过千万次的,如今他依然没能想通,为何大哥他们会横遭此劫?
要知道,他们有什么呢,这世上一切惹人艳羡的东西他们都没有,他们甚至还没大大方方谈个恋爱,没来得及谈婚论嫁,没来得及在众人的祝福中享受属于两个人的幸福,就这样被迫天人永隔。他们甚至还没听他叫她一声嫂子,这大概是大哥永远的遗憾了。
徐沂想着,眼底不禁发潮。
而孟凡依旧睡得无知无觉,这让徐沂觉得庆幸,最起码睡梦中的她,能得到片刻的安宁。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了下心绪,倾身上前将孟凡踢到身后的被子拉了过来,盖住了她全身。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发出了不小的响声。徐沂心猛一跳,连忙俯身去捡。一直在外面的章晓群也听到了,赶紧回了房间,发现为时已晚。孟凡已悠悠转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半蹲在床前的徐沂看。
联想起以前女儿见到徐沂时的反应,章晓群心中警铃大作,连忙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凡凡啊,醒了?”
不想女儿看也不看她,伸手拉了拉徐沂的衣服,想让他转过来看看他的正脸。徐沂也意识到了不对,然而这会儿也来不及躲了,他将垃圾桶放到床底下,直起了身,对着孟凡,轻轻叫了声姐。他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她的双眼,放低声音说:“我是徐沂,我来看看你。”
他尽量说得很轻描淡写,而孟凡却没有说话,直视一直盯着他看,这让章晓群和徐沂都紧张了起来,忍不住屏住呼吸。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床头闹钟指针摆动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凡眨了下眼睛,说了句:“原来是徐沂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徐沂的太阳穴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眼中的潮意一阵强过一阵。而身为孟凡的母亲,章晓群早已哭了出来。
费力压下所有的情绪,徐沂哑着声音说:“姐,你认得我了?”
孟凡笑了笑,有些疲倦:“说傻话,我怎么认不得你。”说着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你哥呢?怎么不见你哥?”
“我哥……他还在执行任务,回不来。”徐沂说,“他让我先回来看看你。”
孟凡掩饰不住失望地“啊”了一声,很快又阴转晴地说了句:“没事,我等他吧。我等他。”声音轻而坚定。
身为一个七尺男儿,听完这句话徐沂已经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他用仅剩下的克制说了个“好”字,转身去了卫生间,双手撑住洗漱台,低下头,只余肩膀在轻轻颤抖。许久,这颤抖才慢慢平息。徐沂抬起头,看着镜中自己通红的双眼,洗了把脸,离开了病房。
此时外面的阳光已不像来时那般强烈了,照在身上温暖和煦。有一架飞机从医院上空飞过,拖着一道长长的白色尾巴。徐沂抬起头眯眼看向窗外,认出了飞机尾翼上那颗鲜艳的红五角星。他凝视天空良久,待那道白色印迹也彻底消失,才慢慢松开了攥紧的双手。低头一看,手心已经有了湿热的潮意。他停了一停,最后望了病房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