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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丹砂姑娘过目。”
简丹砂撩开漆盘上遮罩的红布,纤手一抖,盘上的云锦嫁衣如花盛放。五彩妆花从肩线恣意铺展,一双金色鸳鸯交颈,饰以云霞朵朵,并蒂莲开,袖口领口裙边皆以金丝细细盘绞,触手摸来平顺匀和,腰带正中的一颗翠玉圆润饱满,周身以彩珠璎珞相缀。如此华丽繁复,贵气隆重,已配得起县里百姓们仰颈期盼数年的江宁第一嫁,只是——
“姐姐素来爱梅,梅花又是她与陆少爷的定情物,为什么不在嫁衣上绣上梅花?”
金绣娘笑笑,“哪有人在嫁衣上绣梅花的?不是寓意姻缘和满的并蒂莲花,就是寓意富贵吉祥的缠枝牡丹。这梅花,美是美,太过清寒孤傲,终是少了点喜庆祥和。这款式这绣样也是之前雪宛姑娘早就首肯的。”
简丹砂点点头:“姐姐没意见就好。”
“大夫人都已经发话了,大小姐的婚嫁筹备都交由二小姐负责,我等不敢怠慢。”
“金姐言重了,你们都做得很好。金姐稍候,我这就给姐姐送去。”
简丹砂刚走出花厅,金绣娘就敛了笑容,扭脸与一旁的丫环莺儿打听:“这位二小姐怎么突然受宠了?大小姐婚嫁这么大的事都交给她打理。”
“谁知道呢,许是将来这简家就剩一位姑娘了,大夫人的心思没人摸得准……”
“二小姐之前有到绸缎铺子帮忙,在管事营生方面大抵还是有点才干的。”
花厅外行进的莲步微微一顿,简丹砂的唇角微弯,目光却甚是清冷。
当初大夫人突然召她操办姐姐的婚礼,简丹砂只也是这般的眼神。
“怎么,还说要学生意替老爷分忧,这点小事就露怯了?”大夫人以杯盖拂弄漂浮的嫩叶,轻轻吹气,连眼也懒得抬一下,从丹砂的角度只看得到一双细扬的双眉起起伏伏。
简丹砂心如明镜,她缄默也好,首肯也罢,结果都一样。她没有推拒的权力,这件差事还是会落到她的头上。唯一的区别是她想先要“不识好歹”一下,还是要彰显自己的“不自量力”。
被冷落欺凌了十七年,怎么可能因为姐姐的出嫁就突然受宠。说是交予她操办,却不给她一点实权,不可随意支取钱款,无权调配人手,嫁妆的清单、指定的商户早早就定下了,干起事来她不过是个中途旁观的外人,可是出了差错却要唯她是问。
这样的羞辱折磨她倒是受惯了,只是大夫人的用意不仅仅在此。
简丹砂垂下眼帘,手捧的嫁衣红得刺目,一步一步走得沉重,穿过垂花门,走过石廊桥,沿着逶迤的竹栅走上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硬是多花了一盏茶的工夫,方从正房走到简雪宛的厢房。
叩门而入,一股幽香迎面扑来,清清淡淡的。案头上插着白梅,一枝枝都开得极好。案前的人正凝眉静目悬腕作画,着藕色的小袄、月白的长裙,一身清雅素淡,与案头的白梅相得益彰。
“姐,嫁衣已经做好了。”
“是吗?金大娘好利落的手脚。”简雪宛依然垂着头,手不停笔。比起拘谨规整的书斋,她向来更偏爱在闺房中作画。
“该是她底下那拨姑娘勤快。”简丹砂将托盘放下,凑到案前凝睇,有些意外地挑高了眉尾。
“是琼花?”
简雪宛敛了笔,往笔洗里一掇:“偶尔也想画点别的。”
“姐姐画什么都画得好,画得出梅花的清傲,也画得出琼花的忧悒。”怎么都是好的。
简丹砂亲自为姐姐披上嫁衣,平整袖口,系紧玉带,做得一丝不苟。
“可合身?”简雪宛左看右看,盈盈转身,一双金色比翼鸟随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振翅欲飞。
“岂止是合身哪,简直美得没话说,陆少爷实在是有福气。”“小姐穿上这衣裳就是天上的仙,那一天,所有人都会看傻眼的!”雪宛房中的丫环叽叽喳喳一阵,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丹砂,你说呢?”简雪宛抬起头,展眉一笑。
“自然是美极了。”再华丽耀目的衣裳也掩盖不住简雪宛的天生丽质,反衬得她一身华光熠熠,令人不可逼视,又挪转不开视线。
换到寻常人的身上,穿不出这样的雍容贵气,只会贻笑大方。
“哎哟!哪来的仙女啊!”二夫人余氏在这时走了进来,手里还牵着八岁的简少卿,瞧见如此华美嫁衣,忙不迭就凑到简雪宛身边。
“瞧这绣工这衣料!”她手一松,放任少卿在屋子里玩耍,自己爱不释手地捻着衣上的花绫,在腰间的翠玉上流连不去,烁亮的凤目里淬着艳羡。
“老爷果然是疼你至极,这么大的手笔。”细昂的声调里不掩怨怼,二夫人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十七岁被大夫人挑作老爷的偏房,进门时不曾有一件像样的嫁衣,悄么叽地就被人从偏门背进了简府。更休说有什么十里红妆、百里送亲。女人一生中该是最重要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倒成了最不能提及的一段灰暗。
不过——
目光落在少卿的身上,简二夫人挺直了脊梁,拢一拢鬓边的紫玉钗,胸脯耸得高高的。
她手中掌握的是简家唯一的子嗣,简家未来的当家人,母凭子贵到底也富贵了尽十载,真正光鲜的日子还在后头,更长久的荣华富贵还等待着她享受。
一双手忍不住又扒拉回儿子的肩上,正在桌案旁探头探脑的少卿吓了一跳,一不小心就翻了砚台,墨汁溅了自个儿一脸,还有那件被喻为天仙的嫁衣。
大片大片的浓墨附着在衣服的腰身,嵌进密密匝匝的珠片缝里,染进细细密密的金丝线里,远远看去,这腰身像是少了一块。
当真是闯了大祸。
简少卿当场就傻了眼,丫环们惊叫着,简二夫人慌乱之下一掌扇向简少卿的脸。
“看你做的好事!怎么整天就给我闯祸闯祸!”惊慌失措的眼中沁出了泪。嫁衣婚前被污这是多大的忌讳。
大夫人的手段她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把少卿责骂得狠些,姿态摆得低些,总比被大夫人先发制人要强。
一场娘亲打儿、骂中带泪的戏码由此搬上了大厅,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简二夫人拽着少卿伏在地上,那姿态那模样比她生下少卿前还要卑微。
简少卿到底还不知事,忍不住仰起头,顶着泛着泪花的大眼睛,溜溜地转啊转,让人一看即软。大夫人身边的丫环兰芝和杜大总管一起跟着求情,说了不少好话。
简丹砂在旁冷冷看着,忽而看到大雪天里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一个小姑娘,细软乌黑的头发上铺就一层厚厚的雪,一双鹿儿般的眼睛盈满泪水,落在地上便凝成冰晶,不比他简少卿惹人怜爱吗?
大夫人终于发话:“好啦,起来吧,少卿也是年纪小,不懂事。”
孩子小不懂事,该怪罪的自然就是大人。
大夫人将茶碗一蹾,双眉倒竖:“难道还要我明说吗?”
简二夫人心中发颤,膝盖就软了下去。可是立于一旁的简丹砂却先一步跪了下去。
“丹砂知错,请大娘责罚。”
华灯初上,月光微漾。简丹砂独自跪在清冷冷暗沉沉的祠堂里,对双腿的冰冷麻痹不以为意,反倒怔怔望着月光下摇曳的灯笼发起呆来。
娘故去的时候,床前就有一只玲珑灯,那是她亲手扎的,一笔笔地描勒勾画出灯面上的湖光山色,也应和着娘嫁人前的闺名,只为了博病榻上的娘一笑。黄澄澄的光映着叠嶂连绵的山峦,平静如练的湖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自由、广阔、美好。
娘最后就是抱着这样一只灯笼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声轻柔的喟叹落于膝上,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那之后她不必再害怕大夫人的刁难,不必再担忧府上下人的轻慢,因为这些娘再也看不到,不会拉着她的手还未先开口,就先垂下泪来。“是娘对不住你……”幽咽着,一滴又一滴,灼痛简丹砂的心。
再也不会了……
简丹砂揉着麻痹的双腿,适度调整了一下跪姿,突然有什么按上她的腿。身子僵了一僵,简丹砂慢慢转过头,却是简少卿软糯糯的小手,在她腿上这揉揉捏捏的,觑到简丹砂的冷漠,怯怯地把手缩了回来。
“二姐……”他嗫嚅着垂下头来,也跟着跪了下来,“对不住。”
“你若真觉得愧疚就快走吧,若被其他人看到了,我就不只是罚跪三个时辰。”
“二姐,”简少卿扯扯简丹砂的衣袖,“是少卿错了,连累了二姐,该受罚的是我。”
简丹砂摊开简少卿的手掌,只见上面一片殷红,“你不是已经挨过你娘的罚了?不必跪了。”
简少卿扭扭,耷拉着脑袋,还是不动。
简丹砂不为所动:“还不快走?还是其实你见不得我好,希望我罚得再重些?”
简少卿瘪了好几次小嘴,才鼓起勇气问:“二姐是不是不喜欢少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大家都对少卿疼爱有加,二姐为什么不喜欢少卿,是不是因为少卿平日太过调皮捣蛋?”
“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不差我一个。”
简少卿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一颗泪水滚了出来,接着一颗一颗又一颗。他扭过头,呜咽着跑开了。
简丹砂的眉峰微微一动。
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少卿,太过天真烂漫是一种罪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一种罪过,但最大的缘由却来自简少卿的娘余氏。
十年前,简老爷为延续香火有意重新亲近江氏,提出要将江氏正式收房。大夫人面上不动声色,扭个头把江氏母女押进屋里。
“当年你可是死求活求就为你女儿求个名分,现如今什么都如愿了,做人要知足,要守本。”那时候大夫人横卧在自己的睡榻上,一群丫环簇拥在旁,扇风的扇风、捶脚的捶脚。她对着侍立在前的江氏和丹砂,懒懒地掀了下眼皮,看似是连多看一眼也是嫌恶,说出的话却是字字如钉,咬牙狺狺。
“这可是帮你,帮你积德,帮你女儿积德。难道你忘了当年跪在我面前,攥着我的裤脚哭诉了些什么?又发了哪些毒誓,要不要我再复述一遍,嗯——?”
这些话就让江氏骇得发抖,紧紧抓住简丹砂的小手,将她圈在怀里。也就是这些话让江氏毅然回绝了简老爷,落个“不知好歹”的骂名,自此处境比过往更凄惨,再无出头之日。
大夫人宁愿亲自另觅适婚的妙龄少女,冒着多一个敌人的风险,也不愿给予江氏妾的地位,杜绝她上位的所有机会。一番精挑细选,大夫人送上余氏,让简老爷纳其为侧室。半年后,余氏便怀有身孕。余氏生性愚笨懦弱,既受了大夫人的恩泽,又屈服于大夫人的淫威,即便诞下了简家唯一的男丁,也只是个受制于人的傀儡,不敢有半分僭越。而简丹砂的母亲江氏就这么一直没名没分,到死也不过一个侍婢,不入家谱不进家庙。
手攥紧了衣摆,又一点点地松开。
屋外忽然有嘈杂的喧闹传来,延绵起伏的灯笼高低起伏。简丹砂瞥了一眼,一对双丫髻恰从窗后伸出,接着是一张饱满如圆月的粉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如黑枣一般,朝祠堂里扫了扫。
“绯儿?”
简丹砂屋里总共只有两个丫环,一个就是绯儿,另一个是翠儿,与简雪宛一屋子前呼后拥六个侍候的丫环自不可相比,饶是如此,绯儿与翠儿也不单只是伺候她一边,总也要被管事的逮去洗洗这个、扫扫那个。绯儿算得上又忠心又贴心,翠儿却早就生了异心,对她这个不得宠不得势主子颇多微词,直盼着哪一天被换了主才好。
绯儿见堂内无人,悄悄了溜进来,又朝外探看了一下,把简丹砂搀扶起来:“姑娘别跪了。”
“还不满两个时辰。”
“大夫人顾不上这里了,府里出了大事。”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起了身,又软下去。
“瞧外头,抓贼呢。”
简丹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尾,也无意再问,倒是绯儿自顾自说下去:“不是内贼,府里哪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是有外头的贼人潜了进来被发现了。还不知道到底失了些什么东西。”
简丹砂对这个话题表现得极其淡漠,在绯儿的搀扶下趑趄着向厢房走去。一路走来,捉贼的喊声远远近近,也闹不到简丹砂偏于一隅的院子来。
远远就见简丹砂的屋子还黑着,绯儿摇了摇头:“翠儿又偷懒,真该好好罚她。”说着将屋里的灯一一挑亮。
“也要罚得动,扭头又在府里吵吵嚷嚷开,这不安生的名头也只会落得我的头上。索性就遂了她心意罢,明儿我就同杜总管说,让她去二娘或者沈大娘那。”简丹砂颤颤走了一路,此刻才算缓过劲来。
“再怎么说姑娘也是府里的二小姐。”
这话却引得简丹砂一笑,淡淡地,还透着几分懒意。
绯儿却看出了简丹砂笑容中的不屑与苦涩:“姑娘不要这样。等到大小姐出嫁了,府里就剩您一位千金,老爷断然会多疼惜姑娘几分。”
“你又说什么傻话,等到姐姐嫁了,大娘连片刻都不会留我,随便找个什么人家,最好是途经的商客,远远嫁了,能走多远是多远,最好呢还是与人为妾。庶女为妾,再合适不过了。”
“姑娘……”
简丹砂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忽然手一抖,泼出小半杯茶水,绯儿见状连忙拿巾子擦了。
“绯儿……”简丹砂檀口微张,伸手碰了碰绯儿。
“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乏了……”简丹砂抚了抚额头。
“姑娘饭还没吃过呢,我这就去厨房踅摸点好吃的。”
“不!”简丹砂用力拉住绯儿,又松了开来,“其实是我跪得太久饿过头了,现在反倒没什么胃口。不过——如果有一碗绯儿招牌的红豆汤圆就好了。”简丹砂眨眨眼,难得一弯露出娇羞的笑容。
绯儿扑哧一笑:“姑娘什么时候也会撒娇了?这红豆汤圆现做可要费些工夫,姑娘要不要先吃点其他的垫巴垫巴?”
“不用,我趁这段时间睡上一会儿。”
“那好,姑娘好好休息吧。我这就去。”
简丹砂定定望着绯儿:“嗯,小心些,若是碰到了那个贼,大声叫便是。”
绯儿点点头,重又提了灯笼去了。
简丹砂扭头望着半垂的帷幕,抽出怀里的绢帕抹了抹脸就和衣上了床榻,临睡前摘下了发间的银簪,悄悄握在手心里。
在这个冷僻简陋院落里住了十七年,简老爷来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姐姐雪宛也是儿时来得多一些,长大后也来得极少。院里的一草一木,屋内的每一样摆设,甚至是屋角有几网蛛丝她都一清二楚。自娘过世后,这个屋子愈发清冷,呼出的气息是冷的,寥落时的几句自语是冷的,就连荧荧的烛火,映在纱窗上的剪影也都是冷的。
如今,屋梁上多了一角凸起的阴影,冷寂的空气里多了一道人气,只怕就是那个贼人。
简丹砂初时想与绯儿不动声色地走出屋子,可是又怕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令贼人生疑,她们这一走像是要通风报信,反正这屋子也没什么好偷的,索性她自个儿留下来,好让贼人安心。只盼着那贼人趁着她假寐之际,自个儿逃出去就好,绯儿也能耽搁得久些,待她回来,一切太平。
简丹砂心绪万千,面上一点也不流露,只半侧着身子静静合着双目,尽量让呼吸清浅和缓,一双耳朵却抽尖了细细聆听。
黑暗中,可以感觉到火苗随透窗的轻风轻摆时近时远,也就在这光亮倏忽摇动中,生出一道陌生的目光。即便闭着双眼,简丹砂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注视,热烫地烙上她的脸,几乎让她乱了呼吸。
简丹砂心中无限懊恼,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聪明,思虑太多,与其顶着这样未知的风险,还不如拉着绯儿一走了之。就在简丹砂装不下去时,灼热迫人的感觉消散不见。很快地,一切都恢复如常,屋内静谧得能听到竹叶的沙沙声。
简丹砂仍不敢动弹,又假寐了好一会儿,直到生出寒意才动了动手脚,缓缓张开双眼,确定屋内没有旁人,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绯儿安然归来,简丹砂想了又想,还是把刚才的事忍住了没说,一口口吃着软糯香甜的汤团,还真有劫后余生的欢喜。
简丹砂把玩着纱帐,层层叠叠的海棠枝叶交错在一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流光。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全府都在谈论昨晚那个飞贼,说是护卫先在梅园发现了这贼人,打草惊蛇之下让贼人逃脱,就再也没寻到踪迹。又说那贼人身材如何魁梧、身手如何矫健,身上配着一把弯刀舞起来虎虎生风。大小姐因而受了好大的惊吓,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府里的人连夜清点财物,发现府内总共只丢了一件东西。
“丢的是姐姐的嫁衣?”
这着实让简丹砂意外。
那件脏污了的嫁衣,即便手工如何精细,也完全不能用了,扒拉下那颗翠玉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只是这样大费周章,放着府内大把的金银珠宝不偷,光偷一件嫁衣?
“估计是那偷儿觉着嫁衣华贵美丽,顺手就拿了,还没来得及偷其他东西,就被人发现了。”
“可他是在梅园里被人发现的,姐姐的厢房里还摆放着不少珍宝。”顺手盗了嫁衣,却不带走那些?这件盗案实在离奇,那个贼人……
一想到那样灼人的目光,简丹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件事情再怎么离奇、那个盗贼再怎么奇怪,也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这下府内上下都加紧了巡逻,务必要把全府上下护个周全。”
“是么。”原来她这座小院落早不在“简府”的范围了。
绯儿哀叹一声:“这嫁衣已经脏污了,本来要清洗也十分困难,偷了也就偷了。”
“你又犯糊涂了。”
简府婚前发生这样的大事,必要被不少碎嘴的人要传了出去,这不是全府上下警告就能堵得住嘴的。何况嫁衣要重做,这事瞒也瞒不住。先是嫁衣被污,继而又被盗走,定要被人说成不吉利。
果然,不久就有陆家长子与简家大小姐命中相克,这段姻缘会有血光之灾的说法传了出来,气得简老爷在饭桌上摔了碗筷。
一家人食不下咽寝难安枕,谣言传得这样大,却也不见陆家有任何动静,陆家所在的上元县与江宁县毗邻而居,同为江宁府治下,来回一天的工夫,却连个来探问的人也没有。眼看着过大礼的日子已经到了,这让简老爷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忙派了人去打探口风,结果却带来一个更要命的消息,说是陆家少爷对一名青楼女子一见倾心,在青楼流连不去已有半月,这才顾不得来慰问简雪宛。甚至还有陆子修的友人说陆子修动了取消婚约的念头,这次的事情倒成了个好由头。
听到这消息时,简丹砂正在替简雪宛喂药。
一个不知道轻重的小丫头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扑到简雪宛跟前哭哭啼啼,把什么都给说了。
简雪宛当场就变了脸色。饶是简丹砂也是一惊,差点就把药碗摔了。
简丹砂抓着小丫头问:“是谁去打听的消息?”
“是何副总管。”
一听是做事向来谨慎的何副总管,简丹砂拢了拢眉头:“何副总管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说是何副总管从简府的下人打探得的,后来何副总管还亲自去了,守了大半夜,说是……说是确实看到陆公子深夜进了那轻红楼,老鸨也承认了陆公子为了那名姑娘一掷千金……”
这一说,简雪宛脸色更是难看。
简丹砂立刻安慰简雪宛说:“原来何副总管也有办事不牢靠的时候。要么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听岔了,添油加醋一通说,她不也是听碧玉说的?这你传他,他传我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做不得准,定是有什么误会。”拍了拍简雪宛的冰凉的手,将之塞进被子里,小心地掖好。
大夫人也跟着心急火燎地赶来,顾不得简丹砂在场,把陆家上上下下一通大骂。
“这文定都过了,离迎娶的吉日还有几天?这陆子修看着老实,没想到竟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实在欺人太甚!”
大夫人越说越气,手中的绢帕绞了又绞。
“宛儿你放心,爹娘不能让你受了这样的气,你爹已经准备亲自走一趟,务必要把陆子修给逮过来,还要陆家给你个交代。”
“大娘莫要冲动,这件事非同小可,许只是误传,还是慎重为好,不要因为些许误会坏了两家的情谊。”
“呵!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压根见不得你姐姐的好,日也嫉恨、夜也嫉恨。你姐姐闹了这样的笑话,你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呢。”大夫人也顾不得脸面,把怒气都撒在简丹砂身上。
“丹砂怎么会存了这样的心思?”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眼巴巴就是要陆子修这样的如意郎君,小小年纪心机就重,对你姐姐心怀妒忌,故意弄坏了陆少爷送的梅枝。小时候就如此,现在更是生了满肚子的坏水。”
尖刻凶狠的吵嚷胀痛了简丹砂的耳膜,如雪的面容上蒙上羞愤的红晕,袖中藏起的手微微发颤。这不仅因为大夫人说出了当年那件事,让简丹砂想到了受冤的屈辱,还因为这一通谎话里确有那么一句真话,触及她内心最深的酸楚。
剪断梅枝后的第二天,陆家就带着陆子修就上门拜访,大夫人当即就把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而她怯怯地站在一旁,接受陆家一家人的冷眼。她觑到陆子修瞧她的眼神,阳光般的和煦消失了,十二岁少年的眼神里头一次流露责难与轻视,那一眼狠狠钉上她的心,她忍不住叫了一句:“不是的!”
大娘剜了她一眼,娘则暗暗摇头示意,刚鼓起的勇气从喉口退到,湮灭了余下该说的话。
她垂下头,泪水一滴滴地往下掉,却还是抿紧了嘴巴,不敢抽泣出声。随后陆家就派人送来了新的梅花,比原来的那一株开得更好,开得更烂漫。
见梅花失而复得,简雪宛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到底还是小孩子,兼之品性也好,对丹砂的怒气与怨怼没几天就烟消云散。陆子修待她却是疏远不少,偶要与她言语,或是语带训诫、或是清淡疏离,前头总是冠着“江二小姐”。
简丹砂垂敛眼眸,恭恭敬敬地还以“陆少爷”。“修哥哥”“陆大哥”这般的亲昵自那时起,独留与简雪宛成了专属。
这之后陆家每年送来一株梅花,至简雪宛及笄那一年,又一口气送来十四株,才有了现在小小的梅园。一到了冬季,芬芳满园,幽雅的清香飘出梅园甚至能传至简丹砂所住的小院,枯黄的竹叶沙沙沙、沙沙沙,也飘出一股淡淡的梅香。
又过了两年,陆子修渐渐长成,愈发俊逸沉稳,待她也诗一般和颜悦色,再没用异样的眼神瞧她。但也不过是陆子修懂了人情世故,收敛了少年人的直率随性。她那小小的院落,陆子修不嫌简陋,进来小坐过几次,陪娘闲话家常几句,喝她亲手烹的茶,赏赏园中的花木。她与姐姐一起在书斋的时候,陆子修也会教研习字,为她的诗画提点上几句。
那时候,简丹砂对琴棋书画已失了兴趣,那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要学要擅的,她学得再好也无用处,倒不如在绣工和算账上多下些功夫。与陆子修也说不上太多,不像雪宛与他聊一曲《三弄》就能聊上一个晌午。
她心中丧气,面上不禁也流露了几分。
“粗缯大步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简丹砂望向陆子修,他手中正握着苏东坡的手抄诗集,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浮在唇梢。
简雪宛含笑叹一句:“真是好句。”
“苏子瞻的诗自然是好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子修侧首向丹砂瞥来,又淡淡挪转开。她却为这一瞥上了心,为此又重新拾起诗书。她本就爱东坡居士的诗集,读着读着忍不住想起当日一幕,心中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江氏分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陆子修相约他们姐妹去游园后,突然道:“别忘了,你要谨记的那个字。”
描眉的手停在镜前。从铜镜中映照出江氏的背影,丝来丝往的针线不曾停歇,在她的旧鞋面上轻缓起舞。
可不就是一个“妄”字。
不过一句诗词、不过一抹笑容,就让她生了妄心。即便陆子修不是姐姐的,也不会属于她。
恋慕太过,痴心太多,只会伤了自己。
用绢帕抹去脸上晕染的脂粉,也抹去眼角眉梢浮动的欢欣,默默收起桃红色的衣裳。三人行,她贪慕满园的春光,把玩一缕缕拂动的柳条,悄然落在了最后。
如此,就好。
自此,她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陆子修的思慕,对他不亲不疏,几句清淡的言辞,划出既定的距离,只是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留下了一片角落,小小的,安置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偶尔在几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细细拂拭这片角落,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言语,一一拭来,擦得明镜通透,好好端详一番,又悄然摆放回去。
即便是娘临终前,她也还深深隐匿着这个秘密。她告诉自己:也不过是寻常女子,春风怀情,对陆子修那样的男子心生爱慕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少女情怀,过了便好。
过了便好。
简丹砂想着等到姐姐出嫁,相信她也就会彻底死心了。
大夫人根本不会懂,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姐姐早点出嫁。可笑大夫人却还处处提防她,勒令她亲自打点姐姐的出嫁,意图要她心痛羞愤。
她垂下眼帘,掩住心底的嘲讽。
“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要给一些闲言碎语气糊涂了。”简雪宛适时出声替简丹砂解围。
“哪是闲言碎语,你压根不知道,你这个好妹妹人前谦恭,人后轻浮浪荡,满肚子的坏主意。”
“娘,你这话未免太过了!”简雪宛轻咳一声,“相处十七载,丹砂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简丹砂立刻说:“陆公子也是八岁就与我们相识,九岁就与简家定亲,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
简雪宛不禁动容,有什么在她的眼中悠悠荡开,又很快被愁光淹没,面容更显苍白憔悴。
大夫人再要说什么,简雪宛眼角突然盈出泪来,从两颊落下。
简丹砂也无从安慰,索性趁着大夫人顾不上自己悄然离开,转而直奔简老爷的屋子。
“女儿和姐姐都不相信陆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爹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曾觉得他是轻浮浪荡、不知轻重没有担当的人?如果何副总管所言非实,为了这有的没的谣言就上门质问,陆家会怎么看待我们,又怎么看待婚约?还请爹爹三思。”
简老爷沉吟:“这件事的确不能贸贸然。可是你也知道何副总管的为人与处事。”
“聪明人也有办糊涂事的时候。如果陆家不要这门亲事,早就派人来说了,之所以没有动静,兴许就是陆家表达对我们家的信任,又或者因什么而耽搁了,离过大礼的日子最后期限还有几天,陆家总会先派人通知,依女儿看,爹不妨再等个两日。如果那时候陆家再没有动静,那就是陆家失了礼数,那时候爹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简老爷点头称是,望着丹砂忽然喟叹了一声:“你倒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你与雪宛出生只差一月,照理雪宛出阁后马上就该是你。可是爹这些年一直奔波在外,你大娘又一心想着要操办好雪宛和陆子修的婚事,确实把你给疏忽耽误了,连个合意的对象也没有。要找能与陆子修比肩的虽是不易,但家境相当的好人家总还是有的,爹这就多多留心。”
简丹砂垂首道:“谢谢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