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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雨柔有两个贴身的丫鬟,一个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映月,一个是到了董家老宅才提拔到身边的淑香。
映月几乎是跟着安雨柔一起长大的,整日除了围绕着自家小姐,便再没有什么自己的生活。
可淑香不同,淑香今年十七,说大不算大,说小倒也不算太小。她是两年前卖身到了董家老宅的,不久后,安雨柔来了这里,
成了这座老宅的女主人。
淑香并不是一直为奴,她和董家签的是五年的契约,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再等上三年,她便可以出府去了。
当然,若是她在这期间可以凑足了银子,而主子也同意的话,也能提前解除契约。
不过淑香自己却没有这个意思,一来她当年之所以会卖身为奴,是因为家里确实穷得揭不开锅了。母亲得了重病,父亲一个人种地,每年的收成仅仅够交了租子后一家人吃喝,哪有闲钱给母亲请郎中、抓汤药……她虽然还有个妹妹,但是却比她还小了三岁,她卖身进董府时,她那妹子才不过十二。年纪太小,她实在舍不得让妹妹出来受苦,即便主子再好,也毕竟是为奴为婢,做着伺候人的活儿。二来,她不得不承认,这安雨柔对待自己,确实是不错的。
原本她只想进董家当个粗使的丫鬟,可也许是因为她年纪轻,又也许,当年那董夫人也是初来乍到,她想着比起从董家原有的老奴中找一个来伺候,还不如提拔个新人,慢慢培养,也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淑香伺候安雨柔这些日子,一直捎带着小心,生怕自己没经验,哪里做得不够好,惹了主子不高兴。不过也因为如此,安雨柔似乎对她也格外宽待,并没有过多地为难。
就连安雨柔身边的映月和周嬷嬷也都十分和气,相处起来完全没有架子,也并不会欺负或是瞧不起她这乡下姑娘。
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十分惬意,而挣来的银钱也确确实实帮了家中不少的忙。
至少,母亲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渐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再加上董家在这长乐乡的声威,也有不少人想要巴结,最明显的就是妹妹今年才不过十四,却已经有几个媒婆来上门提亲了。
淑香知道,那都是董夫人的面子,也是自己的福气。
这样的生活,原本是她最向往的,如果可能,她甚至想要永远留在夫人的身边。可是最近,她却渐渐地有了一些动摇……
而她之所以想要离开,是因为一个男人。
那人姓田,名叫田力,是为董府送菜的一个菜商家的小儿子。
淑香被安雨柔收进房里做丫鬟前,曾在后厨做过三个月的帮工。也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田力。
两人年纪相仿,几次交谈下来,彼此也都对对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虽然后来淑香去了安雨柔那里,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安雨柔的饭菜,通常都是淑香负责和后厨交涉的,所以难免还是会
和田力有一些接触。
比如主子明天想吃个新鲜的莲藕,淑香就会嘱咐田力第二天一早摘了新鲜莲藕送过来。又或者,主子最近想念故乡,想吃些在临安城时吃惯的青菜,淑香也会提前告知,让田力努力找来,好缓解主子的思乡之情。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竟渐渐有了种默契,而后来他们的交涉也不仅仅停留在为主人着想之上了……
有时候两人闲聊,淑香会提及小时候在荷塘边吃过的莲子,于是第二天再到厨房时,便会看到那里已经放了几个莲蓬。莲蓬上还带着水珠,一问才知道,竟是那田力采了,劳烦某位厨娘捎给她的。又或者,府里的规矩是不会让下人们随便外出买零嘴儿的,那田力便会从外面带一包烤栗子或是山核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怀里掏出来,塞给她就跑。
再到了后来,他甚至会帮她往家里捎东西,有时候母亲或是妹妹有什么要给她的,也会由田力帮忙带过来。
原本安逸的日子,因为有了和他的见面,竟也变得甜蜜了起来。甚至有几次轮到淑香休息时,她也会在回家探望过后,再单独
跟田力在外面见个面,聊聊天。
今日恰巧是淑香回家的日子,明天一大早,她便要回到董府,直到下个月的此时,才有机会再回来住上一日。
明日回府前,田力约了她一起赏月,说是有事相商。她心里隐隐觉得,他大概是要问她赎身一事。
这事,田力也曾和她提过两次,说是家里催得紧,希望他赶快成婚,继承家业。田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相比一般人家,也算是
小康水平了。而且田力的父母似乎也知道他二人的事,明知她家境贫寒,又是个丫鬟,却也不嫌弃,这一点着实令淑香感激。
但田力的父母却总是催着他尽快成亲,想要早点抱孙子,偏偏淑香的卖身契是签了五年的,还要再等上三年才能出府……
三年的时间太长,这中间最怕出什么变故。所以田力索性提出为她赎身,他见过董夫人一次,觉得她是世上最温柔善良的贵妇人。一个这么好的人,肯定不会为难他们,所以只要淑香同意,他愿意去求董夫人早日放淑香出府。
天色已经渐渐晚了,月亮也悄悄地爬上了夜空。盛夏时分,空气里带着股潮湿的感觉,好在因为日头沉了,这才稍微凉快了一些。淑香穿着件淡紫色的襦裙,这本是安雨柔出嫁前的旧衣,但因
为保养得极好,再加上安雨柔一向为人低调,衣服不喜太过奢华,所以尽管这裙子质料上乘,但却并不出挑,即便是淑香这个身份穿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显摆。反而更衬托得她肤色白皙,恬淡之中,又带了一丝温柔,秀美的同时又添了一分娇俏。
这裙子,淑香本来也舍不得穿,但是一想到今晚田力可能会央求自己嫁给他,出门前竟然没来由地小鹿乱撞,悉心打扮了好一阵。此时,她梳着个双丫髻,鬓角插了朵出门前采的丁香。淡紫色
的丁香花正好与她那裙子的颜色呼应,而且微风拂过,还带着股香甜的味道,更衬托得她人比花娇。那圆润饱满的耳垂上,别着对小巧的珍珠耳环,这是映月姐姐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虽然不大,但她很是喜欢。
一想到主子和映月、周嬷嬷对自己的好,淑香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舍不得离开董府,更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几个人。
但她不可能跟着夫人一生一世,映月将来也会嫁人……她总不能放着一辈子的幸福不要,一直留在她们的身边。
心中这么想着,她也越来越烦躁,如今她已经在这路边的凉亭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了,怎么那田力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正想着,却听到远处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自己的情郎终于赶来赴约了,抬起头,努力朝着那脚步过来的地方望去……可片刻之后,那远处却只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
不知是谁家的老人,这么晚了,竟然还要一个人赶夜路。她这么想着,不由多看了几眼。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心里立刻凉了一大截。
原来那老婆婆不是别人,正是自家邻居一位姓刘的大娘。
这刘大娘是个碎嘴,而且极喜欢传话。若是自己和田力在这路边凉亭幽会一事被她知道,不出几日,怕是整个村子就全都知晓了。
淑香急得直跺脚,恨不得现在就赶紧跑了。可田力人还没到,要是他来了看不到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眼瞅着,刘大娘越走越近,而且似乎有意无意地抬头往凉亭这边瞧了过来,淑香知道,她不能再犹豫了。
提起裙摆,她全然顾不得形象,转身迈下台阶,顺着小路朝着林子里跑了过去。
那是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此时一片漆黑,她纤瘦的身子躲在那些粗壮的树干后,只要不离得太近,那刘大娘应该是不会注意到自己的。
只要她能等到刘大娘离开,到时候再从树林里走出来就好了。心里这么想着,她加快了速度,迅速闪身到一株杨树背后,然
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注视着这边的一切。
刘大娘因为老眼昏花,没有注意到淑香藏身的这片树林。只是,她步伐太慢,竟是走了半天仍未彻底离开淑香的视线。
这时候田力却来了……
他跑到凉亭里,却又根本没见到淑香的踪影。于是,田力急得团团转,甚至干脆快跑了几步,追上了那刘大娘。
杨树下的淑香觉得自己都快气晕过去了!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正在她纠结气恼之际,突然,从上面掉下了一滴水。
那水滴正好滴在她的脸上,淑香下意识地望了望外面的天,小声嘀咕道:“倒霉,怎么还下起雨了!”
其实南方的七月,本来就是多雨水的,可她看今天天气不错,再加上又穿了件这么漂亮的衣服,因此就没有拿伞。可谁承想,怕什么来什么,她怕那刘大娘发现自己,偏偏田力还跑去跟人家搭话!她怕下雨,这老天爷就这么不作美,真的下起了雨!
跺了跺脚,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站在原地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儿,田力一人傻兮兮地又跑回了凉亭,他焦急地东瞅瞅、西看看。
淑香见那刘大娘终于走远,这才抿着嘴,从树林里闪出了身。天色如此昏暗,她穿一件淡紫色的衣裙,在那夜色之中,显得
尤为美丽。因此,田力很快就看到了她,并朝着她的方向挥起了手。所有的埋怨都被他那傻乎乎的举动化解,淑香笑着加快了脚步。“怎么这么晚才到,我都等你半天了?”“对不起,对不起!”田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我
想起你爱吃夜市的杏仁饼,就绕道去买……”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个人突然愣在了原地,手中那包杏仁饼也直接掉在了地上,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淑香。
淑香抿嘴一笑,还当是自己这身衣裳太美,把他看得呆了。于是,她轻移莲步,缓缓地提着裙摆,走上了凉亭的台阶……田力却在此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紧紧地将抓住了她的肩膀。淑香一愣,这、这反应也太激烈了吧?
就在她蹙眉之时,田力突然开了口:“你没事吧!怎么脸上都是血?”
“血?”
淑香有些纳闷,她好好的,哪来的血?
这么想着,不由用手往脸上一摸。那滑嫩的皮肤上,好似有什么东西晕染了开来。
确实,她刚刚在树下躲着的时候被雨淋了,脸上湿了几块,不过她也没有在意,毕竟雨不大,可待到她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再看那右手时,却和田力一样,整个人都呆了。
她的指尖居然红了,手上那红色的东西分明就是鲜血!“怎么会这样!”
她大叫着,疯狂地用双手在脸上涂抹起来,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不仅仅是脸上,她的衣服上也有几处红色的血点子。宛如一朵朵红梅,在淡紫的布料上绽放。
“你疼不疼,有没有事?”田力想用手擦擦她的脸,可又怕她有伤口,会弄疼她,只能急得干跺脚。
淑香却再也经受不住打击,吓得昏了过去。田力只好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淑香没有回到董府,她吓坏了,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她回想着昨晚的经历。当时,她站在树下,以为天上下了雨,虽然只有几滴,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雨水滴在自己的脸上。
可老天又怎么可能会下血雨呢?
如果这血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就是她藏身的那棵大树了……她不敢想象那时候她头上有什么,如果她当时抬了头,不知道
会看到什么吓人的情景……
她真的怕极了,怕得连房门都不敢出,怕得搂着不明所以的母亲,完全不愿意撒手。
她麻烦田力恳求夫人可以让她在家多留几日,也恳求安公子和徐大人能帮忙尽快解决此事。
这突发的事件又一次打乱了安盛平等人的安排,只能将方玉婷的案子暂时搁置。
由于淑香居住的那个小村子比较偏僻,如果坐马车的话,可能会因为道路不够宽敞而十分颠簸。于是,安盛平和安广骑了马,宋慈骑着他的那头小毛驴,一起朝着那片树林赶去。
徐延朔带着一队官差已经提前赶去。而福顺和阿乐另有任务,所以这次并没有跟随在他们左右。
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方玉婷的案子。因为此处人烟稀少,倒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那四个轿夫的事情他们已经吩咐了下去,原本只有一个人的体貌特征也许不太好找,但是现在知道了其余三人都因为被割去舌头而不能说话,那找起来,就相对要容易一些了。
虽然这四人也不一定什么时候都在一起,但只要顺着这条线,安盛平相信,他们很快就能摸到幕后的黑手。
那个名叫柴峻的画师,还有那位在书院做事的名叫翟金玉的后生,也被暗中监视了起来。当然,这只是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一旦那女鬼有所动作,他们也好尽快出面,将她捉拿归案。
不过,最令宋慈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去看看那方玉婷的坟墓。顺带的,也想要拜访一下曾和方玉婷有过婚约的大和尚释空。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释空会知道些什么。
毕竟释空和方玉婷两人曾有过那么深的羁绊,若是她真的就这么死了,他为她遁入空门也就罢了。可现在,她却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并且已经连续害死了好几条的人命!
即便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阴谋,是有人假借了方玉婷的名号……可释空为了她,连荣华富贵、红尘乱世都可以不要,怎么此时却能淡定得不闻不问,完全不想为她洗清罪名呢?
宋慈虽然没见过释空,但也听过一些关于释空的传闻。他曾是最令世人艳羡的状元郎,曾经舌战百官,连当今圣上都折服于他的才情。这么有理想、有抱负、有口才、有智慧之人,真的能在短短几年间磨平了自己的心性,甘心沉寂在这么一个小地方?
安盛平自然明白宋慈的心思,他一手牵着马缰,微笑目视着远方,“放心,等忙完这边的事,我会安排你去见那释空的。”
三人又绕过一个土坡,终于来到了淑香昨晚所在的那片树林。
远远的,就看到了那个凉亭,而亭子再往前几十步路的地方,就是出事的杨树林了。
兴许是已经结束了搜查,以徐延朔为首的几个官差正站在树林前的空地上,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安公子,宋公子!”徐延朔的脸上一副愁容,似乎刚刚的发现很是令他头疼,“你们看看吧,这件事,怕是不太好办了。”
宋慈开始时只当是个小案子,但现在听到徐大人这么说,心里不禁也有些担忧起来。
“怎么个不好办?”安盛平问着,也凑了过来。
徐延朔仍旧苦着脸,回头指了指身后的一棵杨树:“就是这棵树,我们在树下的土地上,还有那树干上都发现了血迹,然后爬上去一看,竟然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将他们引着又往前走了几步,那地上有块布,也不知道包着什么,鼓鼓的,看着就像块大石头。可那布包的周围却飞满了苍蝇,“嗡嗡嗡”,很是恼人。
徐延朔点点头,示意一个官差去把那布包打开。那人得了命令,赶紧弯下腰,咧着个嘴,很不情愿地将布包打开。
一股血腥气随即扑鼻袭来,没了遮盖,那群苍蝇更是疯了一样,朝着那东西飞了过去……
直到此时,宋慈他们才意识到,那血淋淋的,竟然是一颗面目全非的人头。
“我怀疑是被野兽啃食过了,所以现在这头都残破不全了。”徐延朔指着那脑袋,眼睛微微眯起,虽然他就是干这行的,但这画面也确实血腥了一些,“鼻子已经没了,耳朵也被咬掉了一只,脸上基本就没有一块好肉了,头发都乱糟糟的,连个发髻都没有!现在别说长相,就连男女都看不出!”
他说着,又索性蹲下身,将手在那人头上抹了抹,“宋公子你看,这头明明是我们从树上取下来的,可是上面却沾满了泥沙,你说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颗头在上树之前,还被人当成空心皮球踢过?”
“应该不是,”宋慈蹲到他的身旁,专注地看着那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人头,“我觉得徐大人说的没错,这头看起来确实是被野兽咬过。四郎你瞧!”
宋慈叫了一声,示意安盛平过来看。“你看这鼻子的部分,断掉的伤口看起来似乎是狼或者野狗的牙
齿咬的。至于为什么会有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野狗—姑且就说是野狗吧,可能拖拽着这颗头颅行走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又一直不停地撕咬,所以才导致这颗头颅上沾满了沙土。而另一种,就是这头本来是被埋在地下的,却因为埋得不够深,被那野狗闻到了味儿,所以把它挖了出来!”
“等等等等!”安盛平扶额,“这些都不是重要的吧,重要的应该是这头怎么会上树才对吧?”
“那可能性就更多了,也许是那野兽刚好会爬树,还有可能是人为……不过按照这头颅的头围大小来看,我觉得这人应该是个成年男子,而且你们摸一摸他的下巴,好像还能感觉到有些胡楂。”
他这么说完,徐延朔也很认真地伸出了手摸了摸那头颅的下巴。接着,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
安盛平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那这人怎么死的,惠父兄你能看出来吗?究竟是野狗挖了死尸来吃,还是有人被野狗袭击……”
“还真不是野狗!”
孰料,安盛平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当然,打断他的,必定就是那宋慈。
“你瞧,他脖子的切口处很平滑,这不是被野狗咬伤造成的,而应该是用了刀具。这不是死后造成的,皮肉微卷,伤口发红,说明他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人砍了脖子!”
“没错!”徐延朔可是用刀的老手,他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赶紧补充道,“这刀很锋利,不是一般家里做饭时用的那种菜刀,也不是砍柴用的砍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刀一定经常打磨,即便不是杀人利器,也一定是剔骨专用!”
“就像刽子手或者是屠夫用的那种刀?”“嗯,极有可能!”
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似对这颗面目全非的头颅十分感兴趣,安盛平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直起身子,环视四周,原以为那发现了这头颅的小丫鬟也在场,可看了一圈儿,却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女眷的身影。
“奇怪,那个叫淑香的怎么没来?”是叫淑香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回大人,淑香她昨夜给吓着了,所以说什么也不敢再来了!”回话的,是个年约二十的后生。他身量不算高,穿着件青蓝色
的布衣,低着头,正小心翼翼地给安盛平行着礼。和周围穿着官服的那些差人站在一起,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
“哦,这是田力,昨晚,淑香姑娘就是和他约了在这地方见面
的。”徐延朔替他答道,“那淑香胆子小,不敢来,所以今天是这位田力兄弟帮我带的路。”
“哦!”安盛平听姐姐说这件事的时候,好像也听到过这个名字。“大人,草民虽然不住在这附近,但是也听淑香提起过,说这附
近有些野猴子,所以草民以为,那头颅之所以会上树,可能就是这些猴子所为。”
听他的言谈,还像是读过几年书的,因此安盛平对他的好感又胜了几分。
“不过这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就算宋公子推断出他是个成年男子,要找到他的真实身份恐怕也不太容易吧?”徐延朔边说边站起了身,“而且,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安盛平问道。“既然有脑袋,那这人的身子又去了何处?”
宋慈没有理会,在田力的陪同下,又去了发现人头的大树下查看了一番。
待到他查看完毕,再回到田埂前的空地时,表情也更加严肃了。“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吗?”
他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居然有些丧气:“我觉得我们可能很难查到这个人的身份。”
安盛平和徐延朔都愣了:“怎么说?”“虽然被野兽啃食导致很难判断这个人遇害的确切时间,但以树
干和地面上的血迹来说,应该是死了没多久,所以现在我们去查失踪人口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不一定有人报案。而且……确实如徐大人所言,以现在仅有的这颗头颅来看,要判断出死者的身份也是
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困难?可刚刚你不是推断出了他是个成年男子吗?”
宋慈没吭声,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这证据也太少了些,仅仅一颗头,别说他了,怕是父亲来了也没办法……
徐延朔也低头看着那颗头颅,却突然眼睛一亮,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虽然我们不行,但也许他可以……”
“他?”“对,我认识一个人,他是个泥塑高手,不管什么样的人或物,
他只要见上一眼,就能惟妙惟肖地捏出来!而且,他还有个本事,那就是能捏骨!”
宋慈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捏骨?”“没错,我曾亲眼见他去参加过一个孩子的满月酒,当时,他
看着那个孩子捏出了个小泥人,说是那孩子长大些的样子。开始时,我们都不信,可过了三年,我又见了那孩子……居然,真的跟他捏出来的泥人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怕不是徐大人您记错了……”
安盛平本来不信,可话一出口,这才想起徐延朔也有个本事,那就是不管什么人,只要徐延朔见过一眼,就永远也忘不掉。所以,若是别人还有可能记错那泥人的样子,偏偏徐延朔不会。
这也就是说,那人真的有捏骨的本事!“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徐大人赶紧把那高人请过来啊!”
“这……”徐延朔有些为难起来,“他倒是离长乐乡不远,若是快马加鞭,有个两天一夜,怎么也能把人带来了。可是却不知他愿不愿意帮忙。”
“人命关天,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他早年被人陷害,吃过官司,所以最痛恨官场,若是换个人去
求他还好,我去……怕是不行。”“可只有徐大人才认识他啊!”“这……”
沉思片刻,徐延朔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又展现出了笑容。他抬头看了看宋慈:“也许宋公子可以帮忙!”
宋慈一愣:“我?”
“是,我说的这人,名叫王敬,乃是雁北堂的一员。”
此话一出,安盛平也瞬间明白了过来,他拍拍宋慈的肩膀:“是了!惠父兄不是认识他们堂主嘛!只要你开口,他应该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吧!”
听到这里,宋慈也笑了。
其实那一日宋慈遇到雁北堂的铁鱼,二人确实相谈甚欢。后来又经由他的介绍,宋慈认识了柳仙仙。
这柳仙仙虽然不是雁北堂的人,但交流起来也没有丝毫的不愉快,相反,她爽朗霸气的性格反而给宋慈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所以,宋慈对这雁北堂又多了几分向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多认识几个像铁鱼这样既爽朗,又有趣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这里倒是有样东西,说不定可以帮上忙……”宋慈说着,从怀里掏出平时携带的香囊。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有些重要的东西,他会放在这香囊之中贴身带着。
而他此刻从香囊里拿出来的,却是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铁片,那铁片被雕刻成了鱼的形状。
“这是……”
宋慈笑了:“铁鱼。”
其实那日相见后,铁鱼就将此物交给了宋慈。这“铁鱼”与他名字一样,乃是他身份的象征,如果拿着这信物去见雁北堂的成员,他们便会见此物如见铁鱼本人,竭尽所能帮忙。
只不过柳仙仙却并不是雁北堂的成员,所以那一日宋慈也没有将此物拿出来。
“徐大人只需拿着此物前去,那王敬见了,定会帮助我们的。”他想了想道,“另外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而且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可能也会影响捏骨的效果,我看,徐大人不妨直接将此头颅带去,也省了麻烦。”
徐延朔听完,低头看看那血肉模糊的头颅,不由愣了愣神,“直接带着?”
“当然不是这么带去,”宋慈摇头笑笑,“我会处理一下,只带头骨去就可以了。”
“只带头骨,可以吗?这样那位高人也能捏出来吗?”安盛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宋慈,又看看徐延朔。
“应该是可以的。”
“嗯,反正这皮肉也凌乱不堪了,就算不直接带去,等那位过来……以现在这个天气,怕是也没法再看了。”
“这么说确实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就事不宜迟,马上行动吧!”
当天傍晚,带着那颗处理好的头颅以及宋慈给的“铁鱼”,徐延朔上路了。他马不停蹄,居然只用了一夜就赶到了。
事情比徐延朔想象得还要顺利,当看到那“铁鱼”时,王敬二话没说,直接接过那颗头颅,转身便进了自己的书房……
当徐延朔那边正心急如焚地等着王敬对那颗头颅进行修复之时,宋慈他们这里,也有了新的进展。
回到县衙后,安盛平亲自叫人去统计了一下最近的失踪人口。没想到,仅仅今年年初到现在,这长乐乡然竟然失踪了三十多人!
这些失踪的,除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之外,其余的,竟然都是正值壮年的男子。
这一点,就很难不引人遐想了。
抛开受害人的身份先不提,他与脑袋分家的身体,也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安盛平派人在这小村庄附近仔仔细细地查了个遍,就差把这片地区掘地三尺,挖一个底朝天了!可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与这头颅有关的躯体……当然,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开始埋着那颗头的土坑。那坑洞不大,周围还有不少犬类的足印,连带着旁边的泥土上
还有些血迹和撕咬后的肉块。这无一不说明了宋慈和徐延朔的猜测是对的,这颗头颅是被人埋在了地下,只因为血气太重,埋得又不够深,才被野狗或是豺狼发现,刨开土,挖了出来。
不过,就在他们为了找到尸身而一筹莫展之时,那身体,或者说是部分身体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原来,这长乐乡分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相对于北城的繁华与南城的人口众多,西城相对就比较贫穷,居住在这里的,也多是些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他们多数人衣不遮体,连温饱都成问题。
这天,住在西城的周老汉在出门时居然捡到了一个装有许多鲜
肉碎块的纸包。
纸包内的肉挂着血,味道也还很新鲜,显然是剁碎不久。
当时天色也就是蒙蒙亮,周老汉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自家门口撞到这般大运!
他有一年多没有吃过肉了,像现在这么多的肉,更是多少年都不曾见过……可这西城住的都是穷人,又有谁能买得起这么多肉呢!
兴许,是哪位有钱人抄近路,路过这里时不小心遗落的吧?
他虽惴惴不安,但贪念却还是战胜了理智,看看四下无人,便把那包肉往怀里一揣,偷偷地回了屋。
周老汉恐在家煮肉引来邻居的怀疑。于是,他带好调料,又拿了家里仅存的一口还算不错的小锅,牵上了自家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子,朝着城门外的小树林走去……
树林偏僻,平时会经过的人不多,而且那里有一条小河,周老汉把锅用枯树枝支好的时候,他婆娘半睁着还算看得清的一只眼睛,蹲在河边洗肉。
可洗着洗着,却发出一声惊叫。
周老汉心里也是一惊,赶紧跑了过去。结果就看到自己老婆瘫在河边,正吓得瑟瑟发抖,再看那袋子肉居然全都撒了出来。
周老汉那个心疼啊!也来不及去扶老婆,赶紧去捡肉。谁知道却被他老婆一把揪住了,她看看周老汉,又指了指河边那堆碎肉,神神道道地念道:“你、你看……那是啥……”
周老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那河边一看,就见到那堆碎肉里,居然夹着一根手指。
那是人的手指,和他那瞎老婆不一样,周老汉年纪虽然大了些,但
眼神却好得很。此刻,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指头上的指甲……周老汉赶紧跑来报了官。
几个时辰后,阿乐蹲在衙门的后院,看着地上散布的碎尸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两天一直没闲着,虽然他没有跟宋慈一起去那树林子,可是他却拿着在岳公子府上拓下的鞋印,跑遍了长乐乡大大小小所有的鞋铺。
按照他家公子的推测,这几人既然是受雇来做这差事的,身边肯定没有女眷。而看那些鞋印,这几人穿的是一样的鞋子,只是鞋码有些不同,想必这些鞋子是在成鞋铺买来的。所以,只要他们能找到买鞋之人的线索,就极有可能会找到几个抬棺材的人。
至于福顺的任务跟他差不多,只不过找鞋铺换成找棺材铺。
几位受害人家中的棺材一模一样,花纹和材质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个棺材铺,所以,福顺带着棺材上拓下的花纹,还有一块木板,以及他事先量好的尺寸,正在一家家地去找制作了这几口棺材的铺子。
福顺那边进展得并不顺利,找遍了长乐乡的棺材铺也没找到一家认识这棺材的。所以他最近干脆出了城,打算在临近的几个乡镇也找找线索。
和福顺相比,阿乐幸运了许多,这几日的罪也没白受,居然还真的找到了卖出这几双鞋子的店铺。
店铺的老板是个体形偏胖的中年人,似乎特别怕热,他剃了个光头,一边跟阿乐说话,一边摇着个大蒲扇,看着就像是寺庙里的弥勒佛。
那老板说,这样的鞋子他半年前卖了十二双,因为很少有人一下子买这么多,所以他便记住了那人的样貌。
那人身材魁梧,个头特别高,虽然长得十分平凡,但是他左脸上有颗豆子大的瘊子,而且他当时也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人来试鞋,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个哑巴。
后来那两人离开时,他还听到那个子高的人叫那不说话的先拿着鞋回去。而且,个子高的说他要绕道去趟老妖怪那里,便朝着城南的方向去了。
几个装神弄鬼抬棺材的面具人,又要去找什么老妖怪?老妖怪是谁,他究竟住在哪里?在这场连环谋杀案中,又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阿乐原以为自己这次立了功,能抵了上次在芙蓉阁留宿的罪过,说不定公子一高兴,能体恤他这两天的辛苦,给他放个假!可谁承想,他连个懒觉都没睡,连顿好饭都没吃,居然就被拽到了这里,要帮着公子来拼那尸体的碎块!
“唉……”想到这里,阿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造孽啊!”“造孽,你说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阿乐回过头,一脸尴尬地看着他家公子毫无表情的脸。
“公子好,我说这凶手呢!他们太过分了,杀了人也就算了,还把人碎尸万段,把脑袋都砍下来还不够吗?还给剁碎成这么多块儿,这也太造孽了,也不怕死了会下地狱啊!”
“呵。”宋慈笑了笑,阿乐那点儿小心思他还看不出吗,不过这孩子脑筋转得倒是快,这都让他给圆过去了,也算他机灵,“少废话,
赶紧拼吧。早点儿拼完,也能早点儿休息。”阿乐苦着脸:“哪能早啊,这么多……”
宋慈蹙眉,这个阿乐,平时油嘴滑舌的,一让他正经干活儿就打岔。
“又不是让你给我拼出个人形来,你只要给我分分类,好推测出大概是身体哪个部位就好。再说了,又没让你一个人拼,我这不是过来帮忙了。”
“哦,那就容易多了!”
他倒是挺容易满足,痛快答应了一声,便真的不再说话,索性跪在了地上,开始按照皮肤和肉块的纹理来给这堆肉分门别类。
于是,当安盛平带着安广走进衙门后院时,便见到了他们主仆二人一跪一蹲,正在地上拿着一堆尸块认真地研究,而且时不时地,还传来这样的对话—
“这是手指,这块也是,这好像是脖子……嘿嘿嘿,公子你看,这是胸口吧?这人胸上还长着毛呢!”
“阿乐,你能不能认真些?”“嘿嘿,公子我错了,噗,这肯定是胸没错,您看我找到了什么!”“阿乐,你再这样我生气了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是是是,我们要尊重死者,就算是尸体,也要抱有敬意。”“既然知道,那就好好干活,别废话!”
“遵命!”
安盛平摇头苦笑,这对主仆,也真是够了。不过想到这里,安盛平又突然回过头看了看安广。
安广有洁癖,也一直不喜欢血腥的东西,如果他看到那遍地的
尸体碎块,怕是会觉得恶心吧?“少主?”安广见安盛平一直看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
吩咐。
安盛平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他太了解安广。“没事,”安盛平笑了,眼神中溢满了温暖,却又夹杂着那么一
丝丝的无奈,“我们过去吧。”
夏日的闷热天气中还带着潮湿,随着越走越近,那股难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安盛平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不用回头也知道,安广此刻的表情,一定也十分“精彩”。
而再看宋慈主仆,也不知是不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的缘故,居然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不适应。
宋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着他俩。见到安盛平脸上的苦笑和安广蹙紧的眉头,也明白他们是嫌弃这些尸块的恶臭,所以才远远地站着,不肯靠近。
“天气热,有什么事情你不用亲自过来的,”宋慈说着站起身,朝安盛平微微一笑,“有事差人来找我便是了,或者下次你非要自己过来看,记得提前在嘴里含上一片生姜,再在鼻子下面涂上些麻油,这样相对的,就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了。”
“这倒是个妙法,惠父兄怎么早不说?”安盛平似乎有些适应了,于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那堆摊开的尸块前,“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去除尸臭的?”
“当然有了!”不等宋慈回答,分拣尸块的阿乐却抢先一步回答道,“安公子您不知道吧,凡是验尸之前,先取一些苍术和皂角,放在火里烧了,那味道就能遮尸臭,效果好得很呢!”
“哦?既然如此,那你们怎么不用?”“嘿嘿,我们这不是习惯了!别说这点儿尸块了,就是那大夏天
泡在河里都快肿成猪头的尸体我们也见过,那味道才叫厉害呢!”阿乐说着,似乎又想起了那个味儿,居然有些干呕。
安盛平虽然没见过阿乐说的那种尸体,但想想也觉得恶心,好像一闭眼,都能闻见那股腐烂的味道一样……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赶紧将视线转向宋慈的脸,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宋慈长得特别可爱。至少,要比那泡发脸的尸体和遍地的尸块要可爱上好几倍!
“有什么发现吗?”“暂时没有,不过按照尸体的破损和腐烂程度来看,这些碎尸块
和徐大人带走的头颅,确实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不过实话说,这些尸块太细碎了,根本看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你那边呢,关于失踪人口方面,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安盛平摇摇头。“哇!公子,您看我找到了什么?”
正在宋慈陷入沉思之时,阿乐却像是捡到宝贝一般,突然回过头,大叫了一声。
宋慈和安盛平闻言,赶紧走了过去。
只见阿乐的手中拿着一块粉灰色的肉块。
“这是……”安盛平凑近一步,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嫌尸体恶臭了。
“是刺青!”
宋慈眼睛一亮,他其实没想到尸体身上会有这么明显的痕迹。
要知道,凶手势必是不想让人发现死者的身份的,不然也不会残忍地连死者的头也砍了,而且还做了分尸这么可怕的事。
“这可是个关键!阿乐你再找找,看能不能拼出这刺青的图案来!”得了自家公子的赞许,阿乐也来了精神,答应了一声,又继续
埋头找了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那尸体被切得很碎,但经过宋慈和阿乐的努力,还是将那刺青上的图案拼凑出了一小部分。
“怎么好像是个虎头?”“你确定是老虎吗?我看着,怎么像是个猫!”“谁会刺个猫在身上?”
“也对。”“不过这块皮肉是哪里,后背还是前胸?”宋慈看了看,“应该是手臂。”
“那也就是说,这些尸块,主要是受害人的上半身了?”
“嗯,包括那天找到的那个头颅在内,都是上半身。”关于这一点,宋慈倒是很肯定,“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
安盛平对人体的研究远不如宋慈,因此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而宋慈却笑了,那是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安盛平看了都有种
不寒而栗的感觉。他说—
“你没发现吗,这些碎块虽然都是上半身,可却没有内脏。”
是的,这尸块被切得细碎,但是几乎每一块都带着骨头。那是一把吹毛利刃、削铁如泥的好刀,切碎这尸骨时,几乎毫不费力。
可偏偏,这些尸块之中并没有掺杂着受害人的内脏。
这不禁让人产生了疑问,究竟,这人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去了哪里?
又是一天半之后的午夜时分,徐延朔回来了。
他去的时候,背着个包袱,那里面装了一个木制的盒子,盒子里放着被宋慈处理好的头骨。回来时,他仍旧背着那个包袱,只不过,里面的盒子却比去时的那个要大了两圈。
他连夜敲开了宋慈所在的客栈房门。而后,两人又一起赶往了董府,去见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安盛平。
三个人,点上了几盏灯,把原本阴沉的黑夜也照得仿若大白天一样明亮。
徐延朔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他把那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裹打开,将那盒子取出,放在了桌上。然后,他看了看安盛平和宋慈,脸上带着股淡淡的,却又充满
自信的微笑。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与那被徐延朔带走的,只有一副骨架的头颅不同,这一次,他带回来的,是个五官清晰的人头……
那头颅仿佛被人填上了血肉,除了没有颜色,没有睁眼外,其余的一切都和真人无异。
即便是宋慈也没有想到,雁北堂的王敬竟然有这个本事!他不仅仅帮他们捏骨,复原了那死者的样貌。更是直接在这头骨上捏出了一张脸孔,一张让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立刻联想出那原主样貌的脸!
“这、这是在那白骨上直接做出来的?”安盛平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简直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没错,这泥里面,便是那颗头骨。”
徐延朔边说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头颅从盒子里取了出来。泥塑像的脖子处是平的,完全可以直接摆放到桌上。此时,那些灯光从各个角度照过来,在塑像的脸上打出了阴影,就好像那是个睡着了的人,随时都可能睁开双眼一般……
人像的脸形十分消瘦,颧骨很高,眼睛虽没有睁开,却仍能看出狭长窄小,双目之间的距离也比较短。因此只看这脸孔的话,着实没有什么特色,是个扔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中等偏下的容貌。
而且,宋慈之前分拣尸块的时候也注意到了,此人的身材应该是偏瘦的。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肥肉,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如此一对比,倒是真的和他这脸形相称,绝不会是什么高大强壮之人。
“太神奇了!这居然真的是用泥巴捏出来的!太神了!太神了!”一旁的安盛平几乎不能自已,除了反反复复地感叹,他甚至想不到别的词汇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临安城那么多的能工巧匠,他从小又生在权贵之家,见识过不少精巧的工艺品和雕塑,但却从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般震撼!他已经彻底折服在了这惊人的技艺之中,甚至忘却了他们找人复原这颗头颅真正的目的。
“那王敬……”宋慈也长吸了一口气,“居然这般厉害!”
“是啊,我也没想到他有这个能耐!原本只盼着他能帮咱们把那头骨的脸恢复出个六七成的样子,谁知道,他居然用了这么短的
时间给我捏出这么个东西来!”徐延朔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铁鱼”,“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宋公子这信物。若是没有这个,怕是我说烂嘴皮子,王敬也不会答应我的。”
宋慈接过那枚“铁鱼”,又转头看着桌上的泥塑像,终于忍不住感叹道:“这雁北堂,真真都是能人啊!”
“一个捏泥人儿的都这么大本事,你说的那个铁鱼堂主,能让这么多人服他,想必这人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能了!”安盛平有些羡慕地看着宋慈,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机会,可要惠父兄帮小弟引荐引荐,让我也开开眼才好!”
宋慈苦笑着摇摇头,心道,铁鱼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他们本帮派的弟兄都不是说见就见,我一个外人,哪有那么大面子和本事?不过,一想到两人明明只有一面之缘,那铁鱼却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看来,若是真的有机会再见面,他还真是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了。
“现在有了这泥塑像,又有了那人手臂上的虎头刺青,看来要找到这人的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安盛平道,“我明日一早就叫人去照着这泥塑像把他的脸画出来,到时候贴满大街小巷,肯定有人认识他!”
第二天一早,安盛平便按照昨夜所说,带着那颗头去了衙门。
可谁知道,他们还没来得及找画师,就已经知道了那颗头的身份。
“回爷的话,这人叫吴通,家住普兰巷,是个开卤味店的。”
认出那颗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安盛平的小厮福顺。福顺人缘极好,在这长乐乡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却走遍了大街小巷,几乎什么人都认得。因此,他只看了那头一眼,便认出了头颅的身份。
“不知爷记不记得您先前爱吃的那樟茶鸭子?那便是小的从吴通家开的吴记铺子里买的。”
安盛平思索了一会儿,还真想起来了,他刚到这长乐乡时,曾经因为水土不服,吃得又不对口味而郁闷了一段时间。那时候福顺给他变着花样地找了许多当地的美食来,其中就有这樟茶鸭。
那时候他好像还挺爱吃的,所以福顺前前后后买了好几次。于是他有一天好奇,就顺口问了一句,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吴通开的应该是夫妻店。店铺里除了他和他娘子外,就只有一个负责切熟食的小徒弟,说白了也就是个帮忙打杂的伙计,再无他人。
等等,切熟食……
他突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树林外徐延朔与宋慈的对话。他们当时说,吴通的头是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砍下来的。也许是屠夫或是刽子手……那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切卤味的刀呢?
事不宜迟,他马上叫人去把吴通的娘子和那小徒弟叫到衙门里来问话,问问他们为何这吴通失踪了几日,却不见他们来报官?难不成,他们心里有鬼,早就知道那吴通死了,所以才压着他失踪的消息,不肯上报给官府?
吴通今年三十有八,而他的妻子吴杨氏却只有二十一岁,居然相差了足有十七岁,倒真是一对老夫少妻。
和吴通平凡无奇,甚至可以说有一点点其貌不扬相比,吴杨氏却是一朵娇花,她肤色白皙,体态丰腴,虽然穿着身质朴的布衣,但却遮不住那一身媚骨,好像个嫩得能掐出水的花骨朵一般,眉梢眼角都带着万种的风情。据说,这吴杨氏在坊间还有个绰号叫作
“卤水西施”。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吴记的卤水铺子生意才能那么好,
居然可以紧邻着长乐乡最气派的酒楼—悦仙楼,而酒楼的生意也被吴记抢去了不少。
再看那跪在她一旁的乃是吴通的徒弟丁虎,倒也人如其名,真真是个虎头虎脑、虎背熊腰的愣小子。他今年整整二十岁,比吴杨氏年龄还小上一岁,但可能是因为平时总是起早贪黑地干粗活,切卤肉,所以长得极为精壮,倒是看着比吴杨氏还要略大一些。虽然样貌也不算英俊,却有种年轻人特有的阳刚之气,从某些意义上讲,确实比已近不惑的吴通要更加吸引女性。
所以,看到这二人往堂下一跪,不用说什么,众人就已经先入为主,觉得这二人很可能有私情,然后一起联手谋害了亲夫。
“吴杨氏,我且问你,你丈夫明明已经失踪了多日,怎么不见你来报官?”
吴杨氏明明已经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却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悲伤,她跪在堂前,微微俯身一揖,却又恰到好处地显露了自己那傲人的身材,可看她脸上的表情,又不像是刻意勾引,好似这么做已经成了习惯。
“回大人,当家的只说去外地进货,他临走前,还是小女子帮他收拾的行李,他人还没有回来,我又怎么知道他是在路上,还是失了踪?”
“你说他去外地进货,还是你帮他收拾的行李?”安盛平皱了皱眉,“那他是去哪里,做些什么?”
“回大人,咱们吴记卤味有一道招牌樟茶鸭,那鸭子的腌制过程很是复杂,光是香料就要用上二十几种,其中有一味密料是从玉潭镇上一个叫王老六的人那里进的货。这卤鸭子的秘方,我丈夫从不
肯告诉别人,就连我这个当娘子的也不知道。所以每隔大概一个半月,他就会独自去王老六家一趟,亲自把香料背回来。这一来一回,大概要五天时间,有时候他和那王老六喝起酒来,就忘了时间,还要再耽误上几日,故而小女子才不能确定他是出了事,还是去跟那王老六瞎混了。”
“好,既然你说他去找那王老六了,那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能证明?”
“这……”吴杨氏想了想,“他每隔一个半月就去找那王老六的事,我们整条街都知道,但是那天他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所以除了小女子之外,他有没有在路上遇到什么人,我就不晓得了。”
说完,又转头看看丁虎:“阿虎,你快跟大人说说,当家的是不是去那王老六家了!”
丁虎有些木讷,似乎想了很久,这才点点头:“是,当家的临走前一天刚好给我发了这个月的工钱,我还纳闷,怎么这个月提前了两天?然后我记得,他当时说,最近天气不好,所以要提前去找王老六,走之前先把工钱给我,免得拖后。”
“既然如此,那我再问你,你丈夫身上可有什么特征?”“身上有特征?”吴杨氏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安盛平叹了口气,只能说得更明白些:“他身上是不是有个刺青?”
“嗯,还真有一个,就在他左胳臂上,不过大人,您既然说小女子的丈夫死了,那也该让我认认尸吧?”
“这……”安盛平看了看一旁的徐延朔和宋慈,神色有些为难。这个时候,徐延朔显得更加有经验些,他瞅着堂下跪着的吴杨
氏和丁虎,正色道:“你丈夫死得蹊跷,那尸体乃是证据,岂能随随
便便叫你们观看!”“蹊跷?”
吴杨氏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丁虎有些好奇:“大人,我师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有待查明,本官再问你们,这吴通平时可与他人结怨?生活中或是生意场上,有没有什么仇家?”
徐延朔此时故意显示出官威,也是为了震慑二人。他判案无数,自然看出吴杨氏有些不对头。虽然她佯装不知情地问起了吴通的尸首,可按照正常来说,一般人知道自己家人死于非命,第一反应便是追问死因。
就好像那丁虎,又如之前窦天宝一案中的窦何氏,她知道窦天宝不是被自己毒死后,反应也相当激烈,马上追问窦天宝是因何而死。
可偏偏,这吴杨氏却没有,她这个反应,是不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而她想要去认尸,是不是因为她也早就知道那尸体已经无法辨认?
“仇人?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哪有什么仇人?”
虽然师娘想要岔开这话题,可丁虎却不识趣,直接拍了拍脑门:“谁说没有仇人的,那隔壁酒楼的石长青不就是?”
谁知,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吴杨氏的脸上顿时变色,竟当着大人们的面,在下面偷偷伸了胳臂,狠狠地拧了丁虎的后腰一下。
丁虎“哎哟”一声,像个傻子一样地看着吴杨氏,又是委屈又是无辜道:“师娘你掐我干啥?”
他在吴记做了好几年了,跟着吴通的时间比吴杨氏嫁进来的时
间还要长,再加上他这师娘与他年龄相仿,所以对待她并不像对待吴通时那般尊敬,也不用“您”来称呼。
吴杨氏更气了:“你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丁虎也来了脾气,反驳道,“谁不知道石长青跟师父不对付!他老瞎说当年和你青梅竹马,跟你多亲近,为了这个,师父跟他吵过多少次了!那人没脸没皮,保不齐就是他把师父给害死了!”
因为生气,丁虎也不顾吴杨氏的阻拦,大声在公堂之上嚷嚷了起来。这一吼,还真说到了点儿上,一下子就吸引了徐延朔他们的注意力。
“大人,大人休要听他胡说!丁虎脑子不正常,他说话不可信的!”吴杨氏阻挠不成,只能赶紧开脱道。“吴杨氏,你切莫阻挠,妨碍公务,你担当得起吗?”徐延朔喝
止她,继而问那丁虎道,“丁虎,这石长青究竟是何人,与吴通夫妇又有何仇怨,你且一一说来,切不可有所隐瞒!”
“是,大人!”丁虎听话地点点头,也不去理会吴杨氏正朝自己使眼色,如实回答起来,“那石长青是我师娘的表哥,他现在在我们吴记隔壁的悦仙楼里当账房,整条街都知道,他和我师父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吵。”
此话说完,引得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吴杨氏。
吴杨氏简直百口莫辩,她憋红了一张脸,想了好久,这才趴在地上,朝着堂上的几位大官磕了一个响头。
“冤枉啊大人!小女子确实与石长青是表兄妹,但是我们并无苟且,我十七岁就嫁给了吴通,成亲后也一直恪守妇道,绝没有半点
私情!石长青也是去年才到我家铺子隔壁的悦仙楼来当账房的,之前我们已经好多年不曾见过了!是,我夫君是怀疑我俩,就连那些街坊邻居也总是瞎传,可这也要有凭有据才行吧?”
她越说越气,最后竟然把视线转移到了丁虎的身上,一双眼瞪得老大,眼睛里还带着凶光,仿佛在埋怨他多嘴,害自己惹上了嫌疑。
不过她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抓人要抓赃,抓奸要抓双,他们有没有奸情,当然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草草地断定。因此,徐延朔做主,先将那吴杨氏收了监,丁虎暂时放了回去,等待进一步的调查。待到回了后堂,这才叫了人去查石长青。结果这一查,居然还真叫他们查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丁虎所言,石长青与吴杨氏确实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也对彼此都有些好感,不过因为石长青的母亲不喜欢吴杨氏,所以才没有定下亲来。
后来那开卤味店的吴通上门求亲,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家境不错,所以吴杨氏的父母便答应了下来,让他俩成了亲。
两人感情还算和睦,吴杨氏嫁到吴家的第二年也有了身孕,只可惜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却意外跌了一下,滑了胎。那之后吴通心疼少妻,怕她身体吃不消,两人一直也没有再要孩子。
一直到了去年年中,吴杨氏的表哥石长青突然来了悦仙楼,还当起了算账的先生。
吴杨氏成亲后,似乎便与那石长青断了联系,因此再度相逢都免不得惊喜。那石长青也是个痴情的,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仍是孑然一身。
吴通本来就介意他俩那段过往,再加上石长青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在悦仙楼做事,几杯酒下肚,就到处胡说八道,说自己当年与那吴杨氏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开始时,吴通还只是敢怒不敢言,顶多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一下。结果日子久了,吴通反而被石长青认为是个软柿子,被欺负得越来越厉害。
吴通终于忍不住,和石长青狠狠地打了一架。那一次闹得很厉害,石长青被悦仙楼扣了两个月的工钱,他和吴通也都挂了彩。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俩一个是干体力活儿的,一个是账房先生,所以相比较而言,石长青伤得要更厉害些。
“两个人本来就有宿怨,这一次石长青又吃了亏,所以心中愤恨,想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看来,那吴通还真有可能是死在他手里的!”听完调查结果后,安盛平越发觉得吴通之死,这石长青的嫌疑最大。
徐延朔的看法和他一样,只是更注重细节:“话虽如此,但连打架都是吴通占了上风,而且,吴通一个开卤味铺子的,耍刀的功夫怎么都比石长青要厉害吧!就算他一时失手,真的是被那石长青害死,可是我看了那些肉块,手法极老练。安公子,你注意到没,那些肉块的大小,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你觉得一个算账的能有这本事吗?”
他这么一说,倒把安盛平给问住了,“难道,那分尸的是吴通的老婆?她一个女人家,肯定没少下厨房,再说跟了吴通这些年,那铺子不也是他们一起打理的,搞不好,尸体是她切的。”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也不禁有些怀疑,吴杨氏看起来弱不禁风
的,虽然是媚了些,可怎么看也不像是敢杀人分尸的主儿。
“应该不是,”不等徐延朔回答,一旁的宋慈替他答道,“那吴记铺子不是专门请了个切卤味的伙计吗?仔细看,丁虎的右手要比左手更健壮些,那是长年累月握刀造成的。而且按照我们的调查,吴通应该是非常疼爱他那小妻子的,又怎么会有伙计不用,却让吴杨氏来做这种粗活?”
因为吴杨氏还在被收监,徐延朔便下令将石长青叫来了衙门问话。和样貌普通的吴通相比,这石长青确实年轻得多,也英俊得多,
当然,这也仅仅是和吴通比较而言。
不过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石长青居然受了伤,左手手臂缠着布条,看他包扎的那个程度,好像伤得还不轻。
他毕竟是读过书的,此时虽然行动有些不便,却仍旧没有失了礼,一上堂就施施然行了个礼。不过他没有功名,行礼过后,仍撩了衣襟,跪在地上。
“石长青,”安盛平蹙眉,盯着他那手臂,“你这手,是怎么伤的?”“回大人,草民的手,是被奸人所害,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也不知道这石长青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知道那吴通死了,所
以早就有所防备,料到官府会找自己问话。此刻,他居然不急不躁,非但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急着要找人告状。
原来,这短短的一个月内,他居然两次遭到暗算。
安盛平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可思议,若是达官贵人被人暗杀也情有可原,他一个市井小民,谁会杀他!
“你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杀你?如果是的话,你且细细讲来,自然会有人为你做主。”
“是,回大人,这绝不是草民信口雌黄,此伤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说着,居然在堂上扯下了自己手臂上的布条,露出那仍旧没
有痊愈的伤口。“这刀伤便是吴通干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原来,那次与吴通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过后,石长青便长病不起,一直在家里养了半个多月才回到悦仙楼。他实在不想与吴通再遇上,但悦仙楼和吴记卤水铺子只有一墙之隔,就算他刻意回避,也不可能真的全都躲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复工的第四日,就在巷口撞见了出来办事的吴通。
吴通受伤不算重,只是被抓伤了手臂,这才见了一丁点儿血,相比,石长青却被揍得很惨,在家休养了很久。
这次见面,吴通对石长青冷嘲热讽了一通才离开。而且他走的时候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那场架过后,他更加认定了石长青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石长青很气,但气愤过后,却仍旧没有办法。
吴杨氏已经嫁给了吴通,他们早就没了可能,而且就算他读过书又怎样,他在悦仙楼这样的大酒楼做事又怎样?说到底,他不过是个伙计,哪像吴通,有着自己的店铺和生意,不管挣得多还是少,好歹也要被人尊称一声老板、掌柜的。
因此,石长青也没了和他继续斗下去的心气。只想着以后好好在悦仙楼干,等到自己攒够了银子,积累了经验和人脉,说不定过
上几年,也能自己开个饭馆儿,到时自然也扬眉吐气了。
他这么想着,自然也收了心,不再与吴通周旋。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虽没有害人之心,但吴通却早就对他起了杀意。
大概半个月前,酒楼生意极好,收工的时辰要比往常晚了一些。当时天色已经全黑了,而且外面还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石长
青本来想在酒楼一层大堂里打个地铺凑合一宿,但是一想到家中还有老母,又怕彻夜不归母亲会担心。只好硬着头皮,撑了把伞,连夜往家里赶。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雨声,他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可就在他即将转过最后一个巷口时,却突然从路边闪来一个黑影。那人动作极快,再加上雨天,夜黑,石长青根本什么都没看清,胳臂上就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刀。
那人下手快狠准,根本不带丝毫的犹豫,显然就是冲着他来的。鲜血当时就喷涌而出,要不是他手里还握着一把伞,赶紧用伞头抵着那人的身子,朝着路边的石墙怼过去,说不定他早就没了命!
那人虽然力气大,刀法准,但貌似下盘不稳,被他这么一推,居然直接摔了个仰八叉,半天没起来。
石长青捂着受伤的胳臂,掉头就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大半夜的,他这扯着脖子喊救命的架势,立刻惹得附近邻居都点了灯,纷纷探出头……等到他确认了安全,再带人回去时,雨巷中除了那把染血的油纸伞和一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看到那刀,石长青脑子猛地炸开了,因为,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吴通。
吴通开的是卤味铺子,那铺子里除了鸡鸭之外,也卖酱肘子和猪心、猪肝、猪尾巴这些吃食。虽然多数时候,那些肉都是买来的,但谁知道吴通兴致好时,会不会直接买上些活物,带回来自己宰杀?
石长青平时虽然交际广,可恨他恨到要动刀子的,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吴通一人了。
他没有声张,包扎好伤口就回了家。接着一连休了七八天,这才回去悦仙楼上工。
石长青明白,吴通人太狠,他确实惹不起,所以他也不想追究这事,只希望这次吴通解了气,能放过自己。
可谁想到,吴通暗杀一次不成,居然还搞起了第二次。
“初三那天是草民的生辰,那一日,悦仙楼的几位兄弟帮我庆祝,我随手打开了一坛陈年老酒,打算敬大家一杯,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恰在那时,一只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舔了洒在地上的酒,居然直接抽搐倒地,不多时便死了!”
“死了?”安盛平问道,“你确定那酒是吴通放的?”
“不确定,当时人太多了,没有人注意是谁把酒放到那里的。不过吴通也晓得那一天是草民的生辰,再加上他离悦仙楼很近,所以要偷偷混进来,把毒酒放进去,也是很容易的。”
石长青虽说得如此笃定,可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实在很难叫人信服。
徐延朔立即安排人走访了石长青家附近的那条巷子,并且去问了几个那日他生辰时在场的悦仙楼的伙计,想要看看他说的是否属实。
结果居然句句属实!“他被人砍了的那天确实下着雨,而且天色已经很晚了,有很多
邻居当时已经睡下了,所以印象比较深。”安广负责走访了那一片的居民,有很多人都能证实石长青没有说谎,“我还去找了给他包扎的大夫,都可以证明他的话。”
“是啊,我看了那伤口,确实是刀伤,而且以恢复的情况来看,想必那晚打斗也是十分惨烈。”宋慈苦笑着摇头,同时也觉得有些遗憾,因为那伤已经结痂,时间也太过久远,导致他不能看出更多的细节。
“酒楼那边查了吗?”“查了,”这次说话的,是衙门里一个姓赵的小吏,便是他负责
带人去了悦仙楼查问,“和那石长青说的一样。而且,那些人本想要报官,却被石长青拦住了,于是便有人怀疑是他和吴通的私仇,既然当事人都不肯报官,他们也不想多事。那件事以后,就没人接近石长青了,怕被他连累,送了命。”
安盛平耸耸肩,这石长青确实像个扫把星,要不是那猫,说不定当时跟他喝了酒的几个人,现在全都见阎王了,不过……这是不是变相说明,他被逼急了,要开始反击了?
“狗急都能跳墙,这石长青两次都险些被杀,莫不是他受不了了,所以去找了吴通,来个先下手为强?”
“以他那身手,可能吗?”徐延朔一手抱肩,一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除非,他是买凶杀人,根本不是自己动的手。”
“我还是怀疑他与那吴通的老婆有私情,总觉得,吴通老婆知道吴通死讯不是很伤心的样子。”
“确实,那一日在公堂上,她并没有问过吴通是因为什么死的。就连那伙计也禁不住好奇,脱口而出问了吴通的死因。但她作为妻子却没有问,要么她早就知道吴通是怎么死的,要么就是根本不在意。”
说到这里,徐延朔转头看向宋慈:“宋公子,有没有可能从吴通的尸首推断出他死亡原因和确切的时间?”
宋慈自己也很想知道这些,但仅凭现有的证据,实在是……
“抱歉。”“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查?”安盛平彻底没了头绪,实在不知该
如何是好了,“现在连吴通的尸体都找不全,而唯一有嫌疑的,结果可能反而是受害方!”
他无心的这句抱怨却一下子提醒了宋慈。“你说什么!”“我说,那石长青根本就是受害者啊!”
“没错,就从这里入手!”宋慈抚掌大笑起来,“吴通虽然死了,可石长青还活着。既然他说是吴通要害他,那我们就去查查,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延朔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先不去管是谁害死了吴通,咱们将思绪反过来,先去调查吴通是不是真的要害石长青?”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要查吴通是不是有意害石长青,首先要看他有没有不在场的证明。虽然事隔有些久远,但石长青被袭击的那个雨夜,吴通确确实
实没有在家,这一点,吴杨氏和丁虎都能证明。“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洗了衣裳晾在院子里,当晚我在洗澡,
结果天突然下了雨,我就叫当家的去收衣服,结果喊了几声他都不回应。我起身一看才知道,他也没和我说一声就跑出去了。”说到这里,吴杨氏似乎还有些埋怨,“害得我只能自己去院子里收衣服,本来都快晾干了,结果全都湿了!”
丁虎虽然不住在吴通家,但是却比吴杨氏还要更清楚他家老板的行踪,想不到随便一问,就轻轻松松地回答了出来。
“那天我师父去和夏掌柜喝酒了,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猪头,不过他不缺肉吃,第二天就赏给了我。虽然有时候店里卖剩下的卤味我也能带走些,但是整个猪头,还是第一次拿,所以记得很清楚。”
他口中那个夏掌柜,就是和吴通有生意往来的一个肉铺老板,说白了,就是个屠户。
虽然是个杀猪的,却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夏望山。他和吴通只差了两岁,算是故交。自打吴通开了卤水铺子,就一直在他的肉铺进货,所以两人算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感情相当深厚。
一听到吴通居然有这么一位朋友,宋慈眼睛一亮。
要知道,分割吴通尸体的手艺绝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正如之前宋慈和徐延朔讨论过的那样,能切割成大小一致的尸块的这种事,怕是只有屠夫和厨子才可能办得到。
夏望山就是个屠夫,吴记铺子开了很多年了,既然吴通一直与夏望山合作,那也说明,这夏望山有着多年的经验,已经是个老手了!“不过,他们既然是朋友,又没有什么矛盾,为什么会对老友下
手呢?”关于这一点,安盛平实在搞不懂,他叫人查了夏望山,知道两人合作得一直很愉快,并没有金钱上的纠纷,而且夏望山也不
是好色之人,应该不会是看上了吴杨氏,见色起意杀了自己的朋友。
“没有矛盾,也可能杀人的,”徐延朔经验丰富,“有时候可能是喝醉了酒,有时候也许是意外失手……总之,人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有可能会犯下更大的罪行。”
安盛平却还是无法相信,他看看宋慈:“惠父兄,我还是觉得没可能啊,就好比你我,就算哪天我失手误伤了你,也肯定会马上送你去就医的,难道我不但不救你,还要把你剁碎了毁尸灭迹吗?”
虽然明知道他有玩笑的成分,但宋慈却笑不出来,“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别人怎么做?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可能,那晚去伤人的,根本就不是吴通?”
毕竟,吴通平时主要是做卤味的,就算偶尔也会杀只鸡,宰只鹅,但是一来体力不行,二来经验也不太足,所以手法肯定不会太好。
但石长青说雨夜袭击自己的人,手法快准狠,就算吴通有杀人的动机,也不见得有杀人的本事!可夏望山不同。夏望山和吴通是好朋友,也许能替吴通杀人……
“再说石长青生辰那天是初三,吴杨氏证明了一大早,吴通就买了一壶酒回来。吴杨氏以为他是买了自己喝的,就收到了柜子里,结果吴通回来找不到,还叫骂了一通,吓得吴杨氏赶紧将酒找了出来,他这才罢休。”
“后来那酒去了哪里?”
“不知道,吴杨氏说再没见过那酒,兴许是他拿到朋友家喝了。”
“如此说来,那给石长青下药的,还真有可能是夏望山。”
徐延朔沉思了一会儿,道:“既然吴通几次三番想对石长青下黑手,却都没有成功,那怎么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也许是他想通了,悬崖勒马了?”
“不可能!若是想通了,就不会有第二次,他是一次不得手,马上又起了新的杀意。”徐延朔无法认同安盛平给自己的这个回答,他太了解这样的人了,尤其是两次失手后,这人已经完全暴露了,更不可能留着石长青在这世上,“如果不杀了石长青,吴通根本不可能罢休!而且事已至此,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石长青觊觎自己的妻子了!恐怕,还有不甘心的成分,失败的次数越多,也就越加重了杀死石长青的决心。”
安盛平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不禁觉得,这吴通有些死心眼儿,“这么执着,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你觉得不至于,是因为吴杨氏不是你的妻子。”宋慈虽然也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将自己带入其中,多少还是有些明白吴通的心思的,“等有一天你也遇到了无法失去的人再说吧。”
“无法失去的人……”
这话仿佛一根刺,刺进了安盛平的心里。这世上,真的有他放不下的人吗?
释空放不下方玉婷,宋慈放不下姐姐,姐姐却又放不下董疏城……人啊,为什么总是被情所困?
如果感情是这么负累的东西,那他情愿不要。“几天前,那吴通却是自己离开的,按照吴杨氏和丁虎的口供,
他这次去找王老六进货要比平时早了两天。关于这一点,我也找人去问了王老六,他说吴通并没有来过,也没有跟他说过这个月要提前两日。其实……有没有可能,进货只是个幌子,吴通是想寻找机会,伺机再对石长青下手?”徐延朔考虑良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
猜测。
他这想法很大胆,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夏望山这几日又在干什么?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
是有没有不在场的证明?”“说到这个也是奇怪,”那赵姓小吏答道,“夏望山前几日突然关
了铺子,没有开张,说是得了伤风,可是小的带人去他家查看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生病的痕迹。”
“哦,此话怎讲?”“回安公子,一般伤风感冒之人,总要吃些药吧?可那夏望山家
中找不到药渣,也没有熬药的味道,甚至连张擦过鼻子的纸也不见。伤风感冒至少也要几天才能痊愈,他又直接关了张,想来定是十分严重才对!可小的说的那些,在他家全都没有发现,这件事,肯定有蹊跷!”
安盛平点点头,对这小吏颇有好感。“既然没有伤风,又关了铺子,那看来是可疑啊!怎么样,惠父
兄,要不要亲自去夏屠户家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宋慈正有此意。
吴通的尸首目前只发现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究竟去了哪里,他们还不得而知,也许走上这一遭,当真会有所发现。
于是,一行人不再耽误,直接备了马车,去了夏望山的家中。夏望山此时虽然还没有被收监,但作为嫌疑人,已经被官差控
制了起来。如今这群大官要来他家中查看,他也只有被押解着,随时等着被问话的份儿。
他是个屠夫,家中自然免不得有些动物残骸,再加上年过三十
却并未娶妻,生活上也邋邋遢遢,因此这院子里有股扑鼻的恶臭,实在是非常脏乱。
“呵,这味道……”安盛平掩着鼻子,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一阵阵往上翻涌,“怎么比那天那堆尸块儿还恶心!这么难闻,你一大活人怎么住得下去啊?”他边说边看着被拴着双手、一身肥膘的夏望山。
夏望山名字虽然风雅,但样貌却与那名字完全不符。他又高又胖,肥头大耳,那张胖脸也油光光的,下巴上长了不少疙瘩,一看就是平时吃得太好,所以才胖成了这副尊容。
他没有回安盛平的问话,狰狞着一张脸,似乎在无声地抗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官差到他家里来乱翻,还把他绑了,好像他犯了什么大罪似的?
“公子你看!”阿乐今天也跟了来,帮着宋慈一起搜查夏望山的家,因为他接触过吴通的尸块,所以有发言权,“这些肉的大小……”
宋慈顺着他所指,便看见案几上扔着一把剁肉用的菜刀,旁边还零零星星地,放着几块碎肉。
肉块的大小确实与他们那日整理了大半天的,吴通的尸块极其接近。再仔细观看,就连那整齐的边缘也十分相似。
“这些到底是猪肉还是人肉?”安盛平小声问道。
宋慈信手拿起一块肉放在手中,观察了一会儿后才回道:“猪肉。”“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把人肉混在猪肉里,拿出去卖了?”
此话说完,就连安盛平自己都觉得恶心。“这些肉很新鲜,吴通却死了一段时间了,以现在的天气,那些
肉保存不了多久。”
宋慈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此时此刻,却也觉得这夏望山与那吴通之死,必然存在着联系。
“还等什么,给我搜!”
随着安盛平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官差们立刻进到院子里。他们有的带着铲子,有的扛着锄头。仿佛要掘地三尺,将那吴通的尸首找出来一般。
而徐延朔也没有闲着,他刚刚已经先行一步进了屋,并且在夏望山床头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个褐色的包裹。
包裹有股香料的味道,打开来,里面是几件男人的布衣和一包散碎的银两。
银子不多,二两左右,当时去找王老六问话的时候,徐延朔特意问了一下吴通每次去进货时,大概要花上多少银钱。如果王老六没有说谎,那这些钱,便刚好是他购买香料时需要交付的钱款。
至于那几件衣裳……夏望山人高马大的,这衣服他连胳臂都进不去,就更别说穿上了!
相反,吴通的身形,却似乎差不多。
“夏望山,这东西你怎么解释?”徐延朔大步从屋里跨出来,将包裹往地上一扔,里面的衣服顿时散落出来,“吴通去王老六家进货,怎么进到你房里了?”
夏望山明明死到临头,却居然面不改色,撇了撇嘴:“这又不是我偷的抢的,是老吴自己放我家的,你们要问,就去问他啊!”
这吴通已死的事,他明明早就知晓了,现在却这么说,摆明了是觉得死无对证。
“呵,有趣,他自己放你这里的?”安盛平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
容,令人不寒而栗,“你和他什么关系?他来你这里,却还要和老婆说谎不成!”
“他来找我,当然不需要说谎,只是他老婆和姓石的不干净,他假借着去进货为由,想要抓他俩一个现行!”
夏望山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这才从头解释起来—
原来,吴通一直介意与自己的妻子是老夫少妻,样貌也不是很般配,所以对于那小妻子一直宝贝得很。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平日里什么粗活累活都不敢让她做,只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可谁知道,他都如此宠爱她了,那吴杨氏却不领情,仍旧与她表哥勾搭到了一处。
“悦仙楼与吴通的铺子仅有一墙之隔,后院更是只隔了一道篱笆墙而已,老吴说他不止一次看到吴杨氏和石长青在后院说话,两人本来就有过一段往事,现在重逢,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连这些都跟你说了?”安盛平冷哼一声,“你俩倒是好交情,是不是好到,连替他杀人的事儿,你也能干得出来?”
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夏望山,却不承想,夏望山居然连想都没想就认了。
“对,我是去砍了那姓石的一刀,可我没想杀他!就是让他知道知道,别干偷人家老婆的烂事儿!”
安盛平被他的大义凛然弄了个哑口无言,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你承认那天是你砍了石长青?”一旁的宋慈却顺着夏望山的话头,继续问了下去,“这件事,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吴通指使?”
“没什么指使不指使的,我俩认识多少年了,那天他找我来喝酒,喝多了就开始哭,说那婆娘跟她表哥不干净。我听了也气!后来我确实是酒上了头,做事没怎么考虑,就提着刀去了。但是我没想捅死他,我若真想杀人,他哪还能跑得了!”
“哼!”徐延朔却冷哼一声,“不想杀人?那你这出手可够狠的,听说差点见了骨,你要是再用几分力,岂不是将石长青的手臂都剁下来了?”
夏望山被这么一质问,果然心里开始发虚,他眼神闪烁,不敢直面回答徐延朔的问话,“我、我喝多了,力度没控制好!”
“不管怎么说,你当街砍人就是不对!”徐延朔说着,朝两边招呼一声,“来人啊!把这人给我看紧了,一会儿带回衙门去!”
“是!”
讯问的另一边,指挥着官差挖地寻找尸首的姓赵的小吏也有了新的发现。
“徐大人、安公子、宋公子!”他朝着徐延朔他们奋力地挥手,然后撩起前襟,一条腿屈膝,半蹲半跪在了地上,“你们看那地上!”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因为他们几人都是有过判案经验的人,因此一眼就看出了可疑。
这夏望山家中本是凌乱不堪,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但与这繁乱的景象格格不入的是,院子中放着三个硕大的花盆。只是这花盆里虽然填满了土,却连一株花草都没有。
这些泥土看起来很新,像是最近才翻动过,而且土质湿润,一看就不是陈年旧物。
“呵,徐大人、惠父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安盛平弯着腰,
看着那花盆里的填土道,“一个杀猪的,居然还学人养起花花草草了!不过,这花盆里到底种的什么,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直到此时,夏望山才真的慌了神,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担忧,更像是惊讶。他瞅着那几个花盆,往前快走了几步,却忘了自己此时正被人绑着双手,因此才走出去,就被拉着他的官差一把揪了回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几个花盆是哪儿来的,以前从没见过!”
他一脸的迷惑不解,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不过很显然,他似乎打算来个死不承认。
阿乐有些不屑地朝他哼了一声:“你说你没见过,难道这花盆是自己长脚跑你家来的啊?”
“我真不知道!”“可是这土明明就很松,似乎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而且,就算
是有人放到你院子里的,谁会闲的没事放几个破花盆,里面连棵草都没有,不觉得奇怪吗?”
“来人啊,”徐延朔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下令道,“把这花盆里的土给我翻开,本官倒要看看这土里种了什么!”
他话音一落,最先发现花盆有蹊跷的官差便马上上前一步,直接将手中的铲子锄进土里,用力将那松松散散的泥土翻了起来。
随着铲子抬起,几块泥土被刨了出来,随着那些土块,一些粉灰色的块状物也被翻了出来。
那些块状物掉落在地上,居然很有弹性地跳动了几下……
其中一块刚好滚到了宋慈的脚边,他弯下腰,将那东西用手拾了起来。
一股难闻的却又熟悉的恶臭。只闻了一下,用手指轻轻地一碰,宋慈就知道了答案。
这里装着的就是吴通剩下的尸骸。
若是平时肢解的牲畜,又怎么会费尽心力地将肉块藏到花盆之中来掩人耳目?
这夏望山显然有问题,只不过,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却又装得太过逼真了。
“怎么样,是不是?”安盛平焦急地问道。宋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来人啊!把这杀人的恶徒给我带回衙门去!”安盛平指着夏望山大喊了一声,“你杀人分尸,真是胆大包天!”
“冤枉!”夏望山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奋力挣扎,扯着脖子道,“我冤枉啊!我没杀老吴!你们血口喷人!”
他悲愤交加的模样,令宋慈想起了当日初进长乐乡时,在李小莲家遇到的那位黄三川。想不到,这原本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人,此刻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瞬间,宋慈居然恍惚觉得,夏望山也许不是装的,他可能真的不知晓那些花盆和肉块是从何而来。
徐延朔与他的想法也是不谋而合,若说夏望山是装的,那他这演技也似乎太过精湛了……
而且,徐延朔也想不通为什么夏望山承认了吴通会假借提前进货为名,来到自己家,然后再偷偷回家去观察自家老婆是不是与石长青有苟且。
既然夏望山都能把这肉块小心翼翼地藏在花盆里了,为什么不
藏好吴通衣物的包裹呢?如果是想要钱,那为何包裹里的银两却没有被他花掉?
还有那人头,那夹杂着一根手指的,用纸包好的肉块……若是说他百密一疏,但疏忽的地方好像多了一些吧?
带着这些疑问,他们直接提审了三位有嫌疑的当事人。吴通的老婆吴杨氏,吴杨氏的表哥石长青,还有吴通的好友—屠户夏望山。
公堂之上,三个人第一次当面对质。
而这次的对质,却又问题重重,令他们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首先,夏望山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替吴通去砍了石长青一刀,但却死活不认第二次的毒杀。
“那天我和老吴都喝多了,确实是脑子一热,才想去教训教训那臭小子!我们就是吓唬他,没想杀人,砍他一刀就是要让他明白老吴不好惹,让他别没事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后来他也确实收敛了些,既然如此,干吗还要再下毒弄死他?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我们还没傻到这个份儿上!”
“你、你胡说!”石长青憋了半天,直憋得脸都红了,才喊出这么一句来,“如果不是你俩,那是谁要下毒害我?我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除了你们,我一个仇家都没有!”
“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行得端个屁,勾搭人家老婆不犯法?你敢睡怎么不敢认?”
“天地良心啊老夏!”吴杨氏在牢里关了好几天,脸上早就没了那股子妩媚劲儿,蓬头垢面的,看起来十分可怜,但却在听到夏望山的话之后,扯着嗓子号啕痛哭起来,“我和表哥什么都没有,你们
一个个的,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们才相信我是清白的!”
夏望山与吴杨氏倒也算是熟稔,可此时此刻,吴通既然已经死了,他们又撕破了脸,也就索性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清白?呵,你要是清白,那这世上就没有偷汉子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卤水西施’的名号怎么来的吗?
“你、你血口喷人!”“大人明察啊,这吴杨氏不守妇道,整天在外面招蜂引蝶,街里
街坊谁不知道,她天天趁着卖卤味的时候跟男人发浪!”
眼见夏望山越说越毫无遮拦,吴杨氏也越哭越凶,公堂之上,俨然乱作了一团,吵吵嚷嚷的,就好像是菜市场一般。
安盛平皱紧了眉头,这场面,简直比那日审问窦天宝一家时还要混乱无章。好歹,那窦家的人也是有头有脸,读过书,多少懂些规矩的。可这夏望山却是货真价实的市井小民,吴杨氏虽然不如窦天宝妾室脸皮厚,可这哭哭啼啼的架势,着实吵得他头疼!
“夏望山,你闭嘴,当家的对我好得很,他才不会不信任我!”“你不信?呵,若不是你和石长青有鬼,他也不会假装提前去找
王老六进货,偷偷把包袱放在我家,潜回去捉奸!肯定是他发现了你俩有奸情,你们合谋害死了他,然后还嫁祸给我!”开始时,夏望山只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随口胡诌,结果越是说下去,他越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因此声音也越来越大,底气更是越来越足,“几位大人,肯定是他俩干的!那吴杨氏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工,曾经也去过我家几次,所以那几个花盆,肯定是她和石长青搬进去的!”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够了够了!”堂上的唐松几乎敲断了惊堂木,顾不得形象地大声嚷着,“吴杨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和石长青绝无苟且,那本官问你,吴通说他要去进货,离开后的第二天,你夜里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明?”
“这……”
此话一出,吴杨氏顿时傻了眼,她原本怒视着夏望山,却在听到县官这个问题后,怔怔地跪在原地,竟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就连一旁的石长青也沉默了,他虽然低着头,但脸上一阵阵泛起了红,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唐松好不容易有了表现的机会,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本官早就得了消息,那一晚,你俩一起出了城,可有此事?”
“这、我……”石长青反应还是快一些,赶紧匍匐在地,边叩头边回道,“大人,那晚草民确实有事出了城,可是当晚就回来了,不信您可以去查,我大概是后半夜回的家,当时还遇到了打更的王伯!对,王伯能为草民作证,当时大概是子时,我记得王伯刚刚敲过更,我俩还聊了几句……”
“闭嘴!你几时回来,去哪里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出城后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
唐松问这些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过吴杨氏苍白的面庞。石长青终于语塞了。
那一晚,他确确实实出城见了吴杨氏,可是事到如今,要他如何作答……
“还有吴杨氏,”唐松却不肯给他俩喘息的机会,“石长青是个男
人,他夜里出城也就算了。可你一个妇道人家,大半夜的,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就只有你一人吗?”
最后那句话问出时,唐松的语调微微上挑,带着种暧昧不明又有些玩味的意思。
吴杨氏猛地叩了个头,然后抬起脸,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唐松,“回大人,那晚民妇确实是去见了我表哥!他当时说有事,约了我在城外的土地庙见面,可是民妇等了他大概一个时辰,他却没有出现,所以我只好回去了!”
听她说完,石长青先是一愣,而后竟然有些恼火起来。“大人,那晚草民也出了城,可是却没有见到吴杨氏,而且是吴
杨氏给我留了字条,叫我去城外的十里亭见面,并不是她说的什么土地庙。还望大人明察啊!”
这等说辞,完全令众人始料未及。
原本,他们查出这二人先后出了城,又于半夜分别回了城,还以为二人是约在城外私会。可没承想,却又来了个抵死不认,而且看那样子,好像也不是装的。
“奇怪,你说吴杨氏约了你,可吴杨氏却说是你约了她……”安盛平撇撇嘴角,笑得意味深长,“你俩这番说辞,可有人证?若是传了字条,那字条可有留存?”
吴杨氏和石长青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回大人,那字条上写着,看后即焚,于是草民便把那字条烧了。”“确实是表哥往我家栅栏下塞的字条,但却不曾留底,民妇看完
以后,就把字条扔到灶台里,随着烧了。”
安盛平摇了摇头:“无凭无证,现在可不好说了……”
“什么不好说!”
却在此时,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夏望山冷哼一声,道:“大人,这两人分明就是奸夫淫妇!他们肯定是私会之时,被老吴撞破,于是杀人灭口!我听说,吴通的脑袋就是在城外被发现的,搞不好那时候这两人已经杀了他,趁夜跑去外面抛尸了!”
“夏望山,你再胡说八道,我和你拼了!”吴杨氏急红了眼,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挖出他的肉,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呵,就凭你?你也就是有那个狐媚的本事迷住老吴,再花言巧语地哄骗他,趁机杀了他!”
“我没有!”
“得了吧,你说你和那男人没私情,那怎么还非要半夜里出去见面!老吴早就怀疑你了,他可是把你看得透透的,就知道你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你和石长青肯定早就商量好了,要把吴通给杀了,然后霸占他的产业!没错的,一定就是你俩!”
石长青也急了,他明明是受害者,吴通两次都想要了自己的命,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得逞,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他和表妹有私情,合谋害死人家亲夫了?
“你险些砍死我,现在还反过来冤枉我!你、你……”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被逼迫得急了,干脆站起来,冲过去,挥舞着拳头朝夏望山头上打了过去,“我打死你!”
“还有完没完!给本官安静!安静!”唐松怒道。
却在这时,吴杨氏竟然一句话没说,突地站起了身。
她脸色苍白,满是泪痕,一脸的悲愤和绝望,哭红的眼睛怒视着正和石长青扭打到一处的夏望山。乍看之下,她似乎是要冲过
去加入这场厮打,可顷刻间,她却提起裙摆,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好!”
宋慈低吼一声,而随着他的声音,站在安盛平身边的安广犹如飞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吴杨氏居然想不开,想要在公堂上寻死。
她速度极快,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带丝毫的犹豫,显然是被逼急了,什么也不想了。
安广乃是习武之人,轻功更是了得,饶是吴杨氏再快,也不会快过他去。
所以,当她闭着眼往柱子撞过去时,却只撞到了安广身上。随着她倒地,正厮打在一处的石长青和夏望山也终于停了手。
“表妹!”石长青心里俨然是有吴杨氏的,他之前一直不敢和她说话,甚至不敢有眼神接触,因为虽然他自知没有杀吴通,可心里却对她有愧。
若不是那日接了那字条,又知道吴通出了城,他根本不敢去见她。可见了她又能如何?他其实已经默默做了打算,这个月月底,
就请辞不干了。
当年,他为了母亲抛弃了她,现如今,要再次疏远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若不是他喝了酒,嘴太碎,将自己与她当年的往事说了出去,又怎么会惹来这些闲言碎语,怎么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是真的喜欢她,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两人已经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了。
夏望山显然也没想到吴杨氏真的会撞柱子,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犯起了嘀咕……
难道说,他和吴通都误会了?
石长青和吴杨氏,也许真的是清白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大堂之上,是吴杨氏撕心裂肺的哭号。而堂上的其他人却沉默了。
由于是公审,所以堂下也站了一些好事的居民围观。那些人当中,有很多都是认识这几个当事人的。所以此刻免不得指指点点,众说纷纭。
但有一个人吸引了宋慈的注意。
那人虽然站在人群里,但个子要比一般人高些,所以即便是在堂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却又不知为何,此刻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冷笑。
那笑容极淡,而且稍纵即逝,就连眼神中,也带着丝阴冷,深棕色的眸子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但转瞬,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懵懂的无知。
宋慈觉得心中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头,一些从前看不清的东西,却一下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