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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熙宫内,褚灵姝正襟危坐于舒适的软塔上,手执一卷诗经,正看得入神。
她嘴唇微动,时张时合,念念有词。摇头晃脑,如痴如狂,发顶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左右摆动,殿内大敞,偶有闷热的风吹进阴凉的大殿,她绛红色的裙摆微动。
午时已过,最是令人困乏的时辰。殿内无人说话与走动,安静更叫人昏昏欲睡。
侍候在侧的大宫女手摇蒲扇,“郡主,该歇息了,到了午睡的时辰了。”
褚灵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力眨眼将眼中泪花挥散干净,“阿芜还没来,等她。”
大宫女无奈地放下蒲扇,递上一盘冰镇过的西瓜。
褚灵姝眼都没从书上挪开,抓过一角就往嘴里塞。
时间慢慢流逝,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沈芜才姗姗来迟。
一进大殿,沈芜便将小白猫交给了几个宫女,抱下去喂食了。
沈芜来了也未与人打招呼,径直朝着殿内正中央的软榻走去。趁着褚灵姝往嘴里塞东西的功夫,将她手里的书卷一把抽出。
褚灵姝还保持着手握书卷的姿势,只不过她的掌心空空如也。
她嘴里含着瓜果的汁水,瞪着眼,“你……”
沈芜拿着书晃了晃,诗经之内,赫然夹着另一本书册,是名唤“人鬼情痴”的话本。
沈芜挑眉,“郡主装这样子做给谁看?”
褚灵姝:“……”
她脸色微红,满脸窘迫,忙站起身,揽着沈芜往寝殿走。
她一边给大宫女使眼色,叫她把宫人都遣走,一边打着哈哈道:“嗨呀阿芜,这不是……哎呀啊……”
她也是要脸的。
堂堂郡主,本该熟读些四书五经,看些正经书的,人家皇室正统血脉的公主们各个都是窈窕娴静,哪像她一样是个就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
但既然顶着的郡主的头衔,克制不了本性,总要装上一装吧。
“你不晓得,这宫里啊一点自由都没有,保不齐哪个近身的宫女是哪个宫里的眼线。”
沈芜惊诧:“盯着你作甚?”
褚灵姝一脸你不懂的表情,“我虽说是个小小郡主,但好歹而是待嫁闺中的皇室女,总有些利用价值。”
这话她是开着玩笑说的,可沈芜还是品出了其中的心酸和无奈。
褚灵姝,本是将门血脉,先帝在位时,褚灵姝的父兄皆因保家卫国而战死沙场,褚家满门忠烈,只余下这么一个血脉在世了。
十年前嘉宗皇帝即位时,褚灵姝仅六岁,和沈芜一样的年纪,为了体恤慰藉将门英魂,嘉宗皇帝认了褚灵姝干女儿,册封郡主,封号仪宁。
虽是将门之女,可褚灵姝身上却无半点英姿飒爽的气质。
榻上的女子五官艳丽漂亮,眉心点缀一颗红痣,颇有风情。
她身段玲珑,略显丰腴,眉梢眼角总带着勾人的媚意,俨然是话本中“祸国妖妃”的样貌。
“妖妃”如今只十六岁不到,眉眼间还有尚未褪去的青涩。
“说来我与你真是天生一对,你看咱俩皆是将门女,我不爱武装爱红妆,你体弱多病弱柳扶风,哎,对不起咱们爹娘啊。”
褚灵姝可惜地摇摇头。
沈芜扑哧一笑。
她觉得自己和褚灵姝投脾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便是她们都十分乐观,对生活充满期待,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挫折,摔得多惨,都能拍拍屁股爬起来,笑着继续前行。
说难听些,便是没心没肺。
“对了阿芜,你怎么这么慢,半个时辰前就听下人说你到了宫门,就算是爬也早到了。”
沈芜错开对视,咬了下唇,垂下了眼睛。
“不对劲,你有情况。”褚灵姝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遇上谁了?”
“没谁。”沈芜避而不答,又演了起来,“你是我的挚友,难道还不清楚我吗,我……”
褚灵姝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少来,别跟我装,我能不知道你吗?说,是谁?”
她见沈芜拒不回答,突然坐不住了,“今日进宫的王公贵族都有谁啊……我去找人问问。”
沈芜抓住她,“你别去!”
褚灵姝反扣住她的手腕,“那你说你遇到谁了?你说我就不走,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问方才领你来的小太监,问他你来时遇上谁了。”
沈芜拗不过她,只得如实坦白:“是……陵王殿下。”
褚灵姝:“……”
她掏了掏耳朵,“谁?”
沈芜:“陵王殿下。”
褚灵姝身子僵了片刻,她换了个坐姿,把翘着的腿放了下去,“陵王?”
沈芜点头。
“嘶……那没事了。”
沈芜好笑道:“怎么了?”
“阿芜,你知道你方才什么样吗?”褚灵姝一脸正色。
“什么?”
“不好意思、欲言又止,活脱脱就是念情郎的样子!”
沈芜当即否认,“我没有。”
“我也觉得你没有,毕竟那可是陵王。”褚灵姝也接连否认,“不对啊,陵王在宫外有府邸,他鲜少进宫的,你怎会遇上他呢。”
沈芜问道:“他是王爷,进宫有何稀奇?况且他不是还执掌一司?或许是陛下宣他进宫。”
褚灵姝摇摇头,“陵王想要进宫,一定是他愿意,绝不会因为什么奉旨。”
她四处望望,压低声音,“他可以抗旨的,陛下宠着惯着他,从不会说他什么。哎,你可知道为何?”
沈芜点头,她知道,是因为陆无昭用一双腿,换了嘉宗皇帝的一条命。
“别的官员办好了差总要进宫与陛下交代的,他却不用,因为昭明司的事陵王一人说了算……”褚灵姝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对了!我知道他为何进宫了!”
她将音量压到最小,凑过去贴着沈芜的耳朵道:“怜妃的忌日快到了,陵王每年这几日都会进宫小住。”
怜妃……
褚灵姝提起怜妃时,和那个小太监的反应一样,讳莫如深。
褚灵姝一见她的表情便知她知之甚少,她将这寝殿内所有的人都遣了下去。
才娓娓道来。
“怜妃本是先帝很不受宠的那些妃子之一,家世普通,样貌放在美人云集的后宫里也不算出众,但她能晋升为妃,只因为她生了皇子,且这皇子十分争气,便是曾经的五皇子。”
沈芜瞪大了眼睛,“五……那不就是……”
就是如今的嘉宗皇帝。
沈芜一直以为嘉宗皇帝是先皇后亲生,因为他从小便养在先皇后膝下。
“这事在宫里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先皇后产后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她所出的大皇子夭折后,便从刚诞下五皇子的怜昭仪那里抱走了孩子抚养,怜昭仪晋升为妃,后来便一直未再有孕。五皇子十五岁议亲后,怜妃娘娘收养了仅三岁的陵王殿下。”
“收养?”
“是,据说陵王的生母是西域送来的公主,生陵王时难产而亡了,后来咱们和那边打了起来,陵王身份尴尬,宫人就待他都不好,直到三岁时,有一次五皇子瞧见他被几个皇子欺负得可怜,便说服先帝,叫怜妃收养了他。”
“所以……陵王会救陛下,还因为陛下和怜妃曾庇佑过他?”
褚灵姝思索了片刻,“或许吧,据说怜妃对陵王是真的好,陛下也对这个幼弟极为纵容。”
沈芜在想,他每年这几日进宫小住,是否也是为了思念故人,就像是对她那样。
不过她仍是不解,“为何你们提及怜妃娘娘时都这般谨慎?”
褚灵姝叹了口气,“怜妃自缢身亡这事疑点颇多,那日是宫中大宴,宴席上怜妃还说说笑笑的,回去便一条白绫把自己吊死了,那晚只有陵王在,虽然宫里无人说是陵王干的,但许多人暗地都这般想。”
“怎么会是他呢?绝无可能!”
沈芜顿时恼怒。
“那日之后陛下对陵王并无分别,还是一样的宠爱,是以这种阴暗的猜测也只是个猜测,毕竟陛下怎么可能对杀害自己生母的人这般好,陵王又怎会坦荡地在忌日这段时日住进亡者宫殿,凭吊故人呢?”
“但你要清楚,这宫里人多,是非多,流言多,陵王性子又孤僻古怪、做事绝情……”
所以就算有些事他没做过,在有些人眼中,他也是十恶不赦、令人惧怕的存在。
所以就算他坦坦荡荡,旁人也能为他寻出做坏事的理由——陵王杀了是养母,蒙蔽圣上,还在忌日这一天住进怜妃的寝殿,只为回味当年那桩完美行凶后又逃脱的快感。
以恶度人,永远存在。
沈芜突然很想见见他,她突然很怀念自己是个鬼魂的那段时日,那样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出现在他面前,不用顾虑什么。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褚灵姝见好友情绪不佳,拉着她的手说起了别的事。
“这话本我读了几日,很是好看,给你讲讲……”
……
傍晚用过膳,褚灵姝又活力满满地翻开了一本新的画册。
画册外头,垫着《论语》的皮。
沈芜有些困倦地倚着软榻,怀里抱着熟睡的小猫,任由思绪来回乱飞。
吃了饭,还是很想见到他。
她突然问了褚灵姝一个问题:
“话本里面可有主角报恩的故事?”
褚灵姝眼都没抬,“自然有,比比皆是。”
“那他们是如何报恩的?”
沈芜心想,倾家荡产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能换来恩人的快乐。
褚灵姝漫不经心道:“嗯……以身相许吧。”
沈芜身形一顿。
她顿时不困了,“以身相许??”
她起身的动作太突然,小白猫被吵醒,半眯了眸,“喵……”
褚灵姝:“嗯。”
她看的皆是情情爱爱的话本,主角自然是要以身相许的,不然如何发展爱情故事?
沈芜沉默了好久,半晌才“哦”了一声。
她理了理衣裳,又对着镜子整了整妆容,起身往外走。
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了。
褚灵姝抬头看了她一眼,“都戌时了,你去哪?”
沈芜道:“以身相许去。”
褚灵姝轻笑了声,将朝自己爬来的小猫抱到怀里,没当回事,“那你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