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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以后,元聿至甘露殿小坐了片刻。天气见热,朱雀宫俨然蒸笼一般,仿佛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焐出水来,甘露殿却四季清凉,妆成把每一扇窗都打开着,任由窗外清新的气泽缓慢地涌入寝殿。
檐角之下,无数的风灯连成一线,轻拂曼曳,四角垂悬的银铃,碰撞铮璁,犹如天籁。
竹叶青翠的冷光,正好浮动在陛下侧卧在罗汉床的身影上,为他若刀刻而出的深邃容颜平添了几分中原人的含蓄清雅的美,岳弯弯手里绣着的海棠花样子,一下子就失了颜色,她抱着一支木芍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陛下的脸,身子不自觉地朝他歪了过去。
没等到嘴唇凑到他的身边,元聿的双臂突然伸出,将她一把抱住,拖上了罗汉床。猝起不意,岳弯弯“哎哟”一声,差点摔到了腰,元聿将她揽住,拖到怀里来,这时,人已经完全醒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方才正要轻薄自己的皇后。
“偷袭朕?”
他偏红的薄唇微微一动,好像有一道浅细波浪涌了出来,岳弯弯瞧得迷了眼睛,要说的话,变成了喉间细细的吞咽,他的目光下移,见她色眯眯地觊觎着自己,实在是有些好笑。
“怎么了?”
他伸掌,试探着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还以为自己发烧?岳弯弯一怔,意识到,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
她立马脱身,滚到他的旁侧去,说道:“陛下,你知不知道聂羽冲这个人?”
朝中官员众多,纵然元聿即位以后用了三个月裁撤冗员,但也并非上到宰辅下到七品衙差,他每个都记得。不过皇后说的这人,聂羽冲,陛下细一思量,倒是有了几分印象,他是冒开疆的副将,经由冒开疆破格提拔和举荐,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听说为人悍猛酷恶,若在战时,必是一员猛将。
他慢慢点头,继而对皇后微微侧目:“问这人做甚么?”
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要问别的男人?
岳弯弯顿了顿,道:“这个姓聂的,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你就不要再重用他了。”
“怎么?”
元聿疑惑,但也微微拧眉。
朝政之事,是不该后宫管的,皇后这般问,已是有些僭越了。元聿心中已有些不悦。但岳弯弯毕竟是他的皇后,他也想等她说出她的高见。
岳弯弯显然没有察觉到男人脸色微妙的变化,自顾自道:“他对她妻子不好。”
原来仅只是这个。元聿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摇首,淡淡道:“弯弯,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如朕一般。”
“……”
岳弯弯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瞥了一眼圣明的皇帝陛下,对这话却似乎很不敢苟同。
岳弯弯把昨日林氏对自己说的话,通通告诉了陛下。
包括当初聂羽冲是如何斩钉截铁地发誓,必会一生一世疼惜傅宝胭,决不让第二个女人进家门,后来因为升了官,屡屡毁诺的事,全说了。陛下听得直皱眉。虽然他也是个男人,但这种事,就算是男人,只要心中还存有是非,恐怕也不能为聂羽冲辩解什么。
说完,岳弯弯观摩着元聿的反应,低低地道:“陛下,我都答应了傅宝胭,要帮她和离了。”
对这段时日常有命妇出入甘露殿之事,元聿知晓,他国事繁重,能陪她的机会实在不多,宫中的两位太妃,他也是实在不愿她去招惹。昔年李皇后与命妇们结交,借助她们替先帝稳住朝纲,也是获得过交口称赞的。元聿对此并不反对。想来,这傅氏便是常日里来凤藻宫为客的命妇。她的家中出了变故,皇后娘娘爱打抱不平、大包大揽,她决定出头,便把和离之事包了下来。
元聿也并不反对。只是,终究是臣子家事,为君者伸手管臣子的家事,终归不那么合适。
他没吭声,静静地等候着皇后的下文。
皇后很快露了下文:“陛下,我要是帮他们俩和离,你得在背后支持我!”
岳弯弯翘起了小下巴,一副倨傲之态,手臂还紧紧搂着他的劲腰,元聿侧目望向她,低声道:“你要朕,怎么支持?”
“和离的案子是不是要交给昭明寺审理?”
岳弯弯眨了眨杏眸。
元聿嗓音微暗:“是。”
岳弯弯眉飞色舞:“那最好啦,昭明寺的冷大人我觉着很好,很可靠,而且是个好人,这案子,交给她最是合适不过了。”
元聿脑中似有什么蹭地一声崩断了,脑中突然掠过前几日董允回来报信的话,说冷青檀不但靠近娘娘一尺以内,还摸了娘娘的手,手把手地教她使用连弩。娘娘对冷大人印象也极好,称赞了一路。那些称赞的话,元聿是没有听到,也只当董允小题大做而已。没有想到时到而今,岳弯弯终于再度提到了冷青檀。
并且,皇后将他夸得,似乎远远胜过他这个陛下。毕竟,她可从未说过自己好话。哪怕是上次帮她拟了罪己诏,事后,她也只用了几块咸蟹黄酥作为谢礼。
陛下的心中第一次掠过一种陌生的感觉,危机感。
但他的小皇后一点也没察觉,继续说着:“我不但要让傅宝胭得回她的嫁妆,并且,还要聂羽冲赔他家的三成家产,体体面面地和离!”
她转眸对元聿道:“负心薄幸、寡廉鲜耻的男人,就应该受到别人的唾弃。”
他一滞,有种被指桑骂槐的错觉。
元聿叹了口气,“朕知道了。和离的案子朕会放在心上,届时朕让晏相亲自助你们审理。”
晏准可是如今元聿手里最好用、最可用之人,可怜晏相,能者多劳,哪里人手不够,便被不断压榨他的陛下派遣去哪里。如今,连底下官员和离的案子也要亲自旁听了,想想他都廿四了,自己还是光棍一条呢。委实可怜了一些。
但晏相的婚事,陛下却好像一点不操心。连妆成她们都偶尔会在私下说,晏相龙章凤姿,只可怜怕是要一辈子不得成家了。
次日大早,妆成那边请了太医院过来为皇后看诊。
其实自打怀孕以来,岳弯弯受的苦便比寻常初孕的母亲要少许多,这孩儿乖巧娴静,在她的肚子里很少闹腾。如今月份渐大,越发地稳重了起来,没事绝不胡闹。
江瓒看诊之后,道仍是如常,并无异状,平日吃的药也可以停了,只需在饮食上稍加留心,便没有大碍。
岳弯弯放下衣袖,对屈膝跪在身侧的江瓒微笑说道:“江先生,你真的不必每次都这般客气,礼数周全,咱们在南明的时候就有交情了不是吗?”
江瓒微微汗颜:“微臣不敢。”
岳弯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娘娘。”清毓莲步轻移,拨开一道如雾的绢纱垂帘,道,“二位夫人来了。”
岳弯弯一喜,“让她们进来。”
“诺。”
林氏搀着傅宝胭进来的。
傅宝胭脸色苍白惨淡,一身素藕色纱衫,色泽淡得几若透明,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玉雪玲珑的狮子狗,狗乖乖地把下巴搭在她的臂弯里头,轻轻地吐着它粉嫩的舌头。
岳弯弯一见,就心生喜爱,忙不迭把自己绣了很久的芍药纹锦带取了出来,替傅宝胭的狗奶团儿戴上。
“多谢娘娘。”傅宝胭抱着狗,福了福身子,道。
“这没什么,我顺手绣的,绣得不是很好看,用在人身上就怠慢了,正好可以拴在奶团儿的项圈上做点缀。”岳弯弯携她入座,林氏也自寻了一张太师椅,围向皇后而坐。
这时,傅宝胭和林氏才留意到了跪在皇后罗汉床畔的一名男子,他佝偻腰背,垂面敛眸,侧面背着一只古旧的药箱,一副郎中打扮。皇后怀有身孕,宫中出入有太医不稀奇。但傅宝胭却在看向江瓒之时,似整颗心都被电流击中一般,她怔了怔,差点儿灵魂出窍了。
“你……”
她出声唤道。
江瓒起身,弓腰作揖到地:“娘娘,微臣告退。”
说罢,他揽上自己的药箱匆匆退出了甘露殿,整个过程之中,没对任何人,有过任何回应。
见傅宝胭的目光还始终停在江瓒消失的那处角落,林氏也禁不住有几分好奇:“怎么了?宝胭?”
“我……我……”
傅宝胭有些激动,但说不出话来,渐渐地,她惭愧不已,垂下了头。
林氏是七窍玲珑心肠。傅宝胭是她最要好的手帕交,对她的事林氏可以说了若指掌,当下就联想到了早些年傅宝胭出阁前,那桩没有结果的姻缘,林氏惊讶不已:“宝胭,难道这太医就是……”
傅宝胭面色惭色和愧悔,慢慢地,“嗯”了一声,“我不可能认错。”
纵然过了数年,他如今已不是当初那般少年姿态,但傅宝胭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青衫落拓的男子。
林氏和岳弯弯亦有几分惊奇,世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四年以前,那太医还只是一个游历四方的江湖郎中,身上无权无财,无一长物,嫌贫爱富的傅家二老坚决不肯同意他和傅宝胭在一块儿,棒打了这对鸳鸯。如今几年过去,傅家二老身死魂消,又哪里能料得到,他们苦心为傅宝胭挑选的女婿竟是如此一个负心男子,而当初他们看不起的江瓒,却摇身一变成了宫中为皇后主诊的太医。
岳弯弯虽然也知江先生心中怕是有一道不为人知的情伤,却没想到以这般的方式,让她发觉了。
世事果真弄人。
“傅宝胭。”
她倾身问垂眸不语的傅宝胭,“江瓒一直蹉跎至今,也没娶妻。”
傅宝胭抬起头,美眸噙泪,一瞬不瞬地,满眼悔意,“可我配不上他了。”
岳弯弯道:“配不配得上,你说了不算。如果江瓒心里还有你的话,那就皆大欢喜了,你要不好意思问,我帮你试探一下。不过你如今暂且还是有夫之妇,不适宜出面,本宫替你问,也不适合。这样吧,三日后,本宫还有晏相,咱们昭明寺官衙见。等你和离成了自由之身,便无顾忌。”
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竟肯如此相帮,傅宝胭实在不胜感激,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岳弯弯推手,“哎,感激的话就不必多说。林夫人,你今日回去以后,协助傅宝胭在聂家取证,包括聂家伺候主子的小厮和丫头,把时间线仔仔细细地理清楚,还有聂羽冲是怎么负心宠妾灭妻的,理清之后再送本宫一份。”
林氏与傅宝胭一同起身叩谢:“多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