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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准一介文官,体格不算魁梧,也不如元聿闻鸡起舞,练得一身武艺,追赶上长慈郡主,着实费力。也就是搂着她的那武官,脚下温柔,没太折腾郡主,方让晏准追赶上了。
他喘着气,额头停下来一瞬,便冒出了大颗热汗,人已再也不似先前那般镇定雍容,长慈郡主颇感觉惊讶:“晏相?你这是——”
晏准心头狂跳,仍未平复,见那男子这时也松开了搂住郡主细腰的臂膀,目光不善地沉了下来,出于对宰相的敬重,他这时才没动手,但雄性间那种旺盛的敌意晏准感受得分明,虽然这纯是误会。他立刻问道:“郡主,晏某方才亭中所闻,郡主像是要与这位先生——”
议亲二字,他没说出来,但不需要说长慈郡主也能听得很明白了。
当下,她红了脸,羞恼道:“你堂堂宰相,居然偷听?”
言下之意好像在唾弃这位干着偷鸡摸狗勾当的宰相大人。
晏准亦是俊面发红。
“是无心之失,郡主方才所言,顺着河风便飘到了晏准的耳朵里。”
“好吧,”曹杏雨也是不拘小节的人,既然敢做,那就没什么不敢当的,一挥袖道,“你听得不错,我就是要和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成婚了,你要是想告状,就只管朝着我母亲告状去。”
他身旁的男人黝黑的眼瞳之中迸出惊喜,立刻垂眸看向曹杏雨,眼底的欢喜几乎不能盛住,想着用自己臂膀将她抱起来,放在怀里怎么疼爱都不够。
晏准自知自己这问话极傻,有些多余了,可是,若只是冷青檀不知道,她是被长慈郡主玩弄了感情呢?
这个念头一起,晏准再度肃容:“郡主难道撇下了冷大人?”
冷大人?就曹杏雨所知,她只认得一个冷大人,那便是冷青檀,晏准说的,应该也是她吧。
晏准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滚圆,一动不动地盯着晏准,末了,她好似明白了过来,用极难置信的口吻道:“晏相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此事与冷大人有何干系?”
晏准微怔,心头已完全清醒,是自己弄错了,可尤不能死心:“难道,你与——”
曹杏雨好像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既难以置信,又为冷夫子感到不值,“晏相大人,你为人也算是聪明机智吧,怎么就会拎不清?我跟冷夫子都是女人,能有什么?我虽和她交情也不算深,但我眼睛不瞎,早看出她喜欢的人是你了!你现在这么问我,敢是不想接受她的情意,故意找借口推脱?”
“我……”
晏准哑口无言。
曹杏雨摇摇头,大约是觉得晏准这人没了救,便与心上情郎挽住臂膀一道离去了。
独留晏准在原地,他的脸色变幻莫测,最终只剩下长慈郡主的那道厉声“早看出她喜欢的人是你了”,在脑中不断地回荡,振聋发聩。晏准蓦然抬起面,看向郡主所往之处,身影已隐匿不见,但这当头一棒,真是让他彻底醒悟了。
是他完完全全错了!
他竟会想岔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大婚那晚,就是家宴那晚,也狠狠伤了她的心,令她有苦不能言,在晏家过得如此艰难。
是他错了!
晏准真想抬起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好打醒自己。
他再也不耽搁,匆忙往行止馆而去。
行止馆这正是休沐的时候,里头没什么人,阍人都认得晏相,也知道晏相和冷大人之间的关系,便谁也不阻拦,晏准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了庭院,正与一人擦身而过,那人在身后福了福身子,声音幽幽:“见过晏相。”
晏准立刻认出,他转回身,只见崔绫一袭绿衣,怀中抱着几本书册,正对他行礼,礼毕,便也抬眸。
她依稀还是当年少女模样,但更成熟了几分,多了几分艳丽,晏准道:“我来寻冷夫子。”
崔绫早从父亲口中听到了当初晏相似乎对她落花有意的事,当时心里头也极为惊讶,也曾后悔过自己当初一心扑在陛下身上,对旁的男子一概正眼也不给,错过了这么个好男人。但,晏相也成了婚了,崔绫是再也不想把功夫用在有妇之夫身上,她盈盈一福,“我近日做了一篇文章,还不知道好不好,今日休沐得空,同窗都不在,正好可以拿来对夫子讨教,她人现在应还在书房里呢。”
“多谢告知。”晏准脸色如常道了谢,转身朝书房寻了过去。
此前也有数次过来寻冷青檀,她几乎都有理由避而不见,这次晏准冒失了一回,终于用闯的,进了冷青檀书房的大门。
她人正伏案,临窗书写,轩窗外疏梅倾枝,点点绿梅,抖落了一身寒意,露出最青涩的蓓蕾。映着那清秀面容,她走笔不急不缓,神色专注,不为外物所动。
晏准倚在门边,用五指指骨在门上敲了三下,她方才留意到这边动静,抬起头,只见是晏准造访,雪白的袍角,滚金镶边,一如往昔,旷逸俊秀,冷青檀心若止水,连起身行礼也没有了,垂下了眸。
只是,也没法再提起笔写一个字。
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避让得这么明显了,晏准却会追来,自己的命是晏准的,他想要做什么安排,她都不会拒绝,也许这一次,又是有了别的什么安排吧。
晏准在门边却难再进一步,踯躅吞声,欲言又止。她也不说话,静静地望向窗外的绿萼梅,并不瞧他一眼,晏准心头的负疚之感更重了:“夫人。”
冷青檀微愣,她转过面,正与晏准目光碰上,他提起脚步走到了自己近前,冷青檀俨如受了某种惊吓,起身让开,并朝着轩窗退后,腰身卡在窗棂边上,进退不得,他却靠得愈发近,嗓音清澈而低沉,一如从前那般吸引人:“我来接你回家。”
冷青檀一直觉得自己心术不正,才会将晏相那种正义凛然的声音,听出致命的撩拨。眼下他欺得这般近,连她的心跳,他都似乎能感知,好像自己心里所想,那些愚笨念头,在晏准面前摊呈得明明白白无所遁形一样,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被他轻视,不愿让他发觉,可他却与她完全没这方面的默契,不顾她所想,握住了她抵在窗上的腕,再度凑近:“回家可好?我有话同你说。”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总是让人看不透。冷青檀不肯,她咬了下唇,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泄露自己紧张心思的动作,便立即放弃了咬唇,清冷的嗓音响起:“我觉得晏相跟我说的很明白了,如今是要来和离吗?我答应你就是了,还请晏相撂开手,勿让人多想。”
“你也会多想吗?”
晏准语调温润,像极了谦谦君子,可手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冷青檀哪里挣得过他?不知不觉便已恼了。
这样算什么?一面说着与她和离,一面,一面却又这样……难道是她看走了眼,看错了晏准?
她的眸不觉已开始发烫,极力隐忍着,当初酷刑加身,都没让自己掉一滴泪,现在自然也可以,她一贯很会忍耐。对,忍耐。
可是眼泪这一次竟不听使唤地流出了眼眶,在它夺眶而出的一瞬间,泪花朦胧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晏准眼中片刻的慌乱,他急忙撒开了手。
冷青檀只想逃离,转身欲走,可晏准身量修长,宽袍无风而曳,将她卡在这里,令她动弹不得,冷青檀试图逃走,晏准却抬手,用干净整洁、轻薄如云的袖袍替她擦拭泪痕,动作既耐心又温柔,她犹如受了炮烙之刑,重重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了墙。
晏准手快地拿手背垫在她的后脑勺上,手掌心被撞得剧痛。
他没忍住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冷青檀看着晏准,一阵恍惚。
这情境熟悉得令人感到荒谬。
“夫人,我错了,是晏平章错了,误会了夫人的心思,因此是来对你赔礼道歉的,盼你见谅,跟我回家里去,我有许多话想要对夫人说。”
成婚那时,从不见他这般好,这会儿,却一口一个夫人,唤得人脸热起来,冷青檀固执坚持,饶是如此,也不禁面红。
她这个年纪的女郎,早都已经嫁人生子了,然而她除了喜欢过晏准,便再没有喜欢过别人,因此也从未尝到过这种感觉,一时心甜如蜜,一时又心乱如麻,好像有两副心肠,一副柔软,一副冷硬,这两种心肠开了战,正打得不分上下。
一片兵荒马乱里头,晏准再一次抬起衣袖,替她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珠,动作温柔细腻。她知道他素来爱洁,衣不染尘,也不喜欢与人亲近,被他的举动弄得愈发怔住了。
“晏相你这是做甚么?”
做甚么?
晏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他虽然从前仰慕过其他女子,可没有一回是像这一次,这么热烈,他在她面前嘴笨口拙,自卑不已,生怕问错了话,将仅有的,可算是可以朝夕相对的日子推得愈来愈远,可这般憋着不说,反而正是狠狠伤了她的心。
他真是可笑,为了自己的臆测,就这般不顾她的感受。
“我……从前以为,你大概女扮男装久了,心思自然也同男人一样,喜欢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见你与郡主要好,心里便不知怎的起了个可笑的念头,觉你大概视我为兄弟,没有任何可以转变成男女之情的可能,便心里想,你跟着我极是委屈,不如等你这罪名彻底洗脱了,放你和离了,再与郡主要好。这可笑的痴念头……是我想岔了。”他说着说着,大概自己都觉得可笑,声音愈发地低,面容微垂,睫羽微微耷拉了下来,竟露出少年人的赧意。
冷青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平白受了晏准这么长久的冷落和推拒,竟是因为他心里觉得自己是磨镜。
“……”
若说什么是无言以对,这便是了。
她久久无语,晏准也察觉到气氛似是有些凝滞,知晓自己白让她受了这么久的委屈,任谁心中都会有所不平,是他的过失,就算是舍却所有颜面,也该由自己低下这个头。
“夫人,我这段时日亦是辗转反侧,极是难受。心里明知夫人喜爱女子,却忍不住心生妄念肖想。我这般,实在是枉顾孔孟道义,白得了这个‘君子’雅号,在夫人面前,我实在羞愧不安。”
冷青檀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准,平章哥哥,在对她剖白心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