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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个故事:和歌
“惜别泪长流,袖中成白玉。珍藏伴远行,睹物相思笃……”
夜深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女子柔媚缱绻的和歌声,这歌声在夜色中起伏游荡,像一条极细极细的丝,鬼魅般纠葛缠绕。
一滴冷汗从衫原的额角淌下来,砸碎在地上。
他蹑手蹑脚地遁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一条幽暗的走廊,便是书房。
书房的门露出一条细缝,衫原推开门胆战心惊地向里张望着。
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看样子正在照镜子。
“啊……”衫原惊出一身冷汗,连连向后退去。
女人听见声响,突然回过头来。
她的眼中没有瞳仁,只露出大片阴森森的眼白,哀怨地望向衫原。
她张开嘴巴,两排牙齿像铁浆染过一般乌黑。
“你不是他!”
她绝望地尖叫起来,向衫原扑过去……
“哪有这种事!”樱井时久抱着大大的纸箱在楼梯上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嘿,我也不信,不过那个叫衫原的小子真的被吓得够呛。”真川学长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拿钥匙开门。
“都是无聊的传言而已。”樱井时久走进门,把纸箱重重摔在地上。
他用袖子偕了偕额头,汗水让他的模样显得更英俊了。
“呦,就你胆子大!到时候可别像衫原一样吓得哭着跑回来!”
真川学长笑着把钥匙递给樱井。
这间老房子是真川介绍给樱井的,离樱井实习的公司近,租金又便宜得吓人。
真川认识这家房子的主人,连主人自己都承认这房子的确是闹鬼,但仍然有如樱井这般不信鬼神的毛头小子被便宜的租金吸引而来。
据说在这房子里住的人,总会在夜里梦见女鬼,有时还会听见女人的唱歌声。而最离谱的就是衫原,他居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曾经被女鬼追得满屋子跑。
樱井想着想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无非是自己吓自己。”
搬完家,送走了真川学长,时间已经不早了。樱井下楼吃了点东西,回来又冲了个凉水澡,就歪倒在床上。
奔波了一天,他很累。
混沌的黑暗中,樱井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惜别泪长流,袖中成白玉。珍藏伴远行,睹物相思笃……”
有一个柔媚的女声,划破了寂静的夜色,传进樱井的耳朵里。
樱井胆大,而且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因此并不害怕,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这夜他果然做了一个梦。
不过梦见的却不是什么女鬼。
他只是看见一个古装打扮的女子,在夜色中坐在樱花树下弹琴歌唱。
一片飘渺灵动的夜樱之海,被月色丝缕的银辉包裹着,如同覆上了一层惨青的薄雪。
女子像是察觉到有人看自己,转过脸来,直直地对上樱井的目光。
他似在梦中与她相遇。
女子用手遮住自己的嘴,眉眼微微地弯起来,似乎在笑。
这一抹笑靥,以一种神秘的姿态,突兀地刻进樱井的心间。
樱井愣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
已经是白天了,床头的闹钟指向早晨八点钟。
“要迟到了!”樱井将所有的怪念头一扫而空,匆匆换了件衣服冲下楼去。
住处离公司近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就算早晨八点才睁开眼睛,一样不会迟到。
樱井心里美美地想着,更加坚定了要长久住在这房子里的决心。
午休时樱井接到了真川学长的电话。
“喂,有没有见鬼啊?”真川倒是很直白。
“都是骗人的,不仅没见鬼,还梦见了美女。”樱井得意地笑了笑。
他想起昨天梦中的女子,心口突然奇怪地窒了一下。
像有只大手,在心脏上狠狠地捏了一把似的。
“我会长住下去的,不用担心了。”
樱井匆匆讲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
“浓云黑暗天,速降春雷雨。雨落湿衣裳,留君君记取……”
这天樱井半梦半醒时,又听见了女人的歌唱声。
这次的声音似乎比昨天大了一些,就算大条如樱井也不能装成没听见。
“真烦,谁大半夜地唱歌……”
樱井有点心虚地说着,把枕头揪上来按在自己头顶上,那声音被厚厚的棉花挡在外面,却始终有那么一丝,针尖似的穿透重重阻碍钻进耳中,直抵那梦境的世界。
他又梦见了昨日的女子。
这个梦似乎没有任何的主题和情节,只是那个女子的影像,像电影般一幕幕播放着,零乱而散碎。
他看见她从樱树上折下一串花枝,看见她从竹筒中取水泡一壶茶……一些琐碎的情景,却都是同一个人。
最后,女子举着一把伞,站在雨幕中。
她的眼睛似乎正望着梦境之外的他。
那场大雨,一点点,将整个世界的颜色洗刷干净,橙绿蓝黑的色彩顺着指尖流了一地,而视线中只剩一片惨淡的白。
“浓云黑暗天,速降春雷雨。雨落湿衣裳,留君君记取……”
唯独这四句和歌,在樱井的耳中,翻来覆去的被人吟唱着,从梦中,到梦醒。
似乎确是有些奇怪。
樱井一觉醒来,觉得头很痛,像塞了大块的棉絮,混混沌沌。
昨夜的歌声,是从书房的方向传来的。
书房和卧室之间由一条窄窄的过道连接着,樱井揉着太阳穴,走进书房。天已经亮了,书房里空荡荡的,散发着一股终年不散的古旧霉味儿。
樱井在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四处游荡着。一段亦真亦幻的记忆,像只飘忽的幽灵,明明近在眼前,却捉不住它。
至于鬼,他仍是不信的。
“无限相思泪,别时湿袖寒。重逢如未遂,永世不能干……”
这一夜,和歌又变了。
唱歌的女声中充满了幽怨与愤懑,曲调哀伤而诡谲,像一只枯白的死手,抚上樱井的面颊,尖锐指甲刺破他的耳膜。
这一夜的梦很简单,他只是看见一个女人在对着镜子梳头。
他睡了一夜,梦了一夜,看了一夜,听了一夜。
时间在梦中流逝得如此缓慢,以至于樱井怀疑起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樱井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一夜未眠似的。
即使胆子再大的人面对这样的异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这天樱井给真川学长打了电话。
“真川学长,那个……”
“就知道你小子要给我打电话。”真川的语气愉快得很,甚至带着点等着看好戏的意思:“是不是住不下去了?”
“也不至于住不下去。”樱井的话被真川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是经常梦见一个女人。”
“不是女鬼?不是都在传说会梦见背对自己梳头的女鬼吗?女鬼还会转过身大叫‘你不是他’什么的……”真川像说笑话一样复述着当事人们的讲述。
“只是个女人而已,不过唱歌声的确有听到过。”
“嘿嘿,不敢住的话就直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分明就是在笑话吧……樱井苦着脸应付了两句,挂了电话。
如果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那么一定要搬出去住,笑话就笑话吧。
樱井这么想着,打定了主意。
“不过是个奇怪的梦,没什么好怕的。”
所幸,这些天一直都没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樱井的梦被定格在那个情境中,每一夜,他看着女子坐在梳妆镜前背对着自己梳头,镜中是女子苍白寡淡的面容。
和歌的声音夜夜在耳边回荡。
“无限相思泪,别时湿袖寒。重逢如未遂,永世不能干……”
奇怪的是,梦中女子的容颜与嗓音却一天比一天衰老下去。
那满头的青丝渐渐化成了灰色,最终银白若雪。
她却不停手,一日一日地梳着头发,一日一日地等着什么。
这个梦境,也不再令樱井感觉恐惧。
那个垂老孤寂的背影,却渐渐的,令他莫名其妙地随着她一同悲伤起来。
每次梦醒,都像与她共同等待了几年一般,胸中是说不出的苦闷压抑。
昨天夜里,梦境的最后一幕中,满头白发的女子一边梳着头,一边瘫倒在梳妆台上,似是死了。
重逢如未遂,永世不能干。
那么今天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还不到十点,樱井今天早早就睡下了。
这么多天来夜夜梦见同一个女子,竟也产生一种近乎于亲切的感觉。
“君是强行人,樱花留得住。落花速速飞,处处迷归路……”
这一夜的和歌声终于变了。
樱井看见老迈的女子像昨夜的最后一幕那样瘫倒在梳妆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居然重新坐了起来,满头银发居然换了青丝。
只是这个背影已经不再孤寂。
它似是散发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怨气。
镜中女子的容貌变得模模糊糊的,樱井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女子慢慢对樱井回过头来。
她的眼中没有瞳仁,只露出大片阴森森的眼白,哀怨地望向樱井。
她张开嘴巴,两排牙齿像铁浆染过一般乌黑。
“君是强行人,樱花留得住。落花速速飞,处处迷归路!”
唱歌的女声,突然变得凄厉而尖锐,像一道雪白的闪电,划开黯淡的苍穹,直直击中樱井的耳膜。
而樱井在这一瞬间,居然并不感觉害怕。
“对不起,对不起……”
樱井在床上左右翻滚着,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冷汗浸透了他的身体,两行泪水从眼中流出来,打湿了枕巾。
梦境忽然变得混乱,场景切变到一片樱花林中。
从战场上归来的男子,捂着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绝望地向夕阳沉落的方向张望。
故乡,就在西边。
落花,盈了满袖。
男子凭借着最后的力量,向远方天际尚未消散的最后一抹霞光处爬去。
他艰难地向前蠕动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抹艳红的血痕,歪歪扭扭地蔓延着。
新落的樱花,渐渐将血痕埋葬。
哀伤的和歌,仍然在梦境的每一个角落中回荡。
落花速速飞,处处迷归路。
他爬了很远,可终究死在了半路上。
不能死,不想死。
樱井忽的张开眼睛,他的目光空洞暗沉,像两口幽深的井,波澜无惊。
他四肢着地,从床上爬下来。
以这诡异的姿势,一点点爬出卧室,爬在幽暗狭窄的走廊过道上,爬进书房。
以这诡异的姿势,一点点爬出樱林,爬在崎岖坎坷的山间小路上,爬进家门。
镜前梳妆的女子回过头来,惊异地望着他,忽而,一笑春生。
前生,我负了约。
今世,但愿还能再见你的笑靥。
樱井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惊奇于为什么自己会穿着睡衣趴在书房的地板上。
不知是什么时候,书房的窗子开了一条小缝,阳光不客气地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细细的一道暖黄。
樱井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把窗子拉开了。书房中那股终年不散的古旧霉味儿,被外面暖融融的风一吹,顿时消散不见。
清新的空气抚摸着胸腔,吹醒了僵硬的心脏,仿佛一次重生。
午时的暖阳落满房间,就像淡淡的雾。
樱井知道,昨天他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青女房
古时被男人背叛,久久等待而没有结果,在孤独愤懑中死去的女子会化为青女房。她们喜欢独自守在荒废的老宅中对镜梳头,如果年轻男子走进来,而不是她等的那个人,她就会回头大喊一声“你不是他”,然后将这个男子杀死。她的形容丑陋,白眼,黑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