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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慢慢擦着两颊。她看着他,时间长了,别开目光,多眨了几下眼,伸手把毛巾接过来。
李菜说:“这么闲可以回去。”
不等李耀祖说话,背后画工艺画的人拎着空架子走出来,说:“这阵子刚好忙不过来。真是要谢谢你。”
李耀祖转过身,和平时一样,表情很冷,所以显得不谄媚:“住了你家房子。”
男人说:“这么客气干吗?弘扬传统文化,麦秆画这个东西,是我们民间老百姓的艺术,没人研究,没人传承是不行的。”
看到乡下人朴实地笑,李菜也跟着笑了。
她说:“我们过两天就走了……”
“诶!多住几天。你们放暑假了吧?”画工艺画的人的老婆说,“多住几天。”
“采风下个星期就完事了。吃你们的,住你们的,怎么好意思。”
“你来的时候送了东西啊。再说,帮忙干点活抵了,刚好,我们这么多梅子没人洗,等晒干了还要腌。以前都是我和他两个人做,现在小孩大了,不能扔到一边不管,我血压又高。他总说一个人做,一个人做得来……真的是傻杯,要做到什么时候去?”
最后几句,女人是拉着李菜小声说的。
李耀祖说:“帮他们弄完这些吧。”
晚上回去,导师发消息给李菜:“你八点到我家来一趟。”还是暑假,急急忙忙叫她,这个时间点,八成又是要她做私事。
李菜特地等了几个钟头,过了八点才回复,营造出自己很忙的样子:“老师,不好意思,刚才忙,没看到消息。我还在采风呢。”
在外地还有理直气壮的借口,等回上海就不一定了。
卧室门外传来响声,李菜回过头,小女孩正靠在门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哼什么歌。画工艺画的人只生了一个女儿,这在村里很少见。不过,兄弟的儿子也养在他家。主人家具体什么打算,外人也不知道。
“来,”李菜笑眯眯地哄她过来,从口袋里拿饼干,“过来玩。姨姨给你好吃的。”
小女孩这就进来了,乖乖坐在她怀里,不吵也不闹。
她妈妈也进来,坐下说:“姐姐给你吃的,要说什么?要说什么?”
小女孩吱了一声:“谢谢。”
李菜抱着她前后摇晃,嬉戏打闹,大女生和小女生都在笑。
“生她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医生说头太大了。坐月子那几个月要穿纸尿裤,现在都还有点漏尿。”女人看着女儿,伸手刮她的小脸蛋,“后来就想,打死都再也不生了。我跟他装作怀不上,他妈妈急死了,总搞些偏方来,想我们再生一个儿子。”
女人性格糙,说话直,反正李菜是外地人,什么都能说:“乡里人没事干,天天就爱讲这些闲话。还拿那些娃娃的照片去求菩萨,回来贴在家里。你说这些迷信有什么用?菩萨也管不了人避孕。”
不用去采风的时候,李菜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干活。
她穿着雨靴,把洗过青梅的水倒掉。梅子的绒毛被刷下来,浮在水面,又被一股脑冲走。
腌青梅并不难,没什么技术含量,只不过是需要人干的活。这些活都是熟能生巧,做多了自然擅长。第一天,李耀祖还有点怕磕着碰着,弄坏东西,到后来,已经越来越熟练,拿玻璃缸时也能随意抛接。
干活的地方是用透明雨布撑的棚,日光从头顶降下,直接散落开来。梅子已经洗过了,分批次晒干。画工艺画的人和李耀祖一起,一个放盐,一个装梅子。
半天过去,三个人坐在棚外的板凳上,面朝田地,就着树荫,默不作声地休息。田里种的是玉米,风从远处的山头吹来,轻轻拂动汗湿的头发。
李耀祖手里捏了一颗青梅,转来转去,仰起头找树上的蝉。
李菜望着玉米的花,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夏天的时候,她和堂姐经常跟着大人去干活。堂姐拎着饭盒和水,她年纪小,只用打下手。童年时,李菜觉得堂姐好了不起,勤劳又懂事,脾气也很好。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崇拜堂姐。
直到今天,堂姐还健健康康地活着,住在老家的水果市场附近,离李菜家坐公交车只有六站路。可是,什么都变了。堂姐和别人介绍的男人结了婚,辞了职,每天都在唉声叹气。李菜已经不亲近她了,就算见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耀祖递了一颗青梅过来,李菜犹豫了一会儿,接过去,捏在手里,慢慢放到嘴边。
味道非常酸涩。
晚上回去,他们吃了去年腌好的咸梅。梅子已经变黄了,尝起来味道更好。
李菜去采风,回来以前,她收到李耀祖的消息。
他说:“还回?”
李菜说:“嗯。要到下午。”
李耀祖回了个“1”。
李菜没吃午饭,忙到下午一点,准备去汽车站。李耀祖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
人生地不熟,连选个地方碰头都麻烦。不知不觉,李菜走到了早晨吃早餐的地方。这家店早晨卖生煎,到了中午,门面摇身一变,又卖起了钓鱼器材。李菜觉得很特别,给李耀祖定位了这里。
李耀祖是跑着来的。
走了一阵,不由自主就跑起来,他从人来人往的市集出来,穿过了道路宽敞,也没有什么车辆的马路。抵达目的地,隔着老远,李耀祖略微喘息,看到李菜站在店门前。
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故意揉起眼睛,假装不经意。
她转瞬即逝地笑了。
两个人并排走。
李耀祖问:“去不去看电影?”
“你有钱了?”
“梅子。送了一批出去。他们非要给。”
李菜握紧了拳:“你不能拿他们的钱!”
“知道。”李耀祖说。钱不多,那对夫妇一定要给,他不接反而伤自尊。但李耀祖已经做了打算,回头买点东西给孩子们。
这里的电影院在二楼,光线很暗,天花板很矮。
院线电影全国都一样,票价倒是便宜。没有爆米花,也没有可乐,售票处的冰柜甚至没插电。
可能是时间不对,也可能是地点不对,又或者片子选错了,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俩。李菜总觉得有股异味,大概是空调太旧了。
这是她第二次和李耀祖一起看电影。
导演算文艺那一挂的,电影是很枯燥的纪录片,听说审了一两年才放出来。
说实话,前面一个小时,李菜都提不起精神来。她本来就对主题深邃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是,李耀祖却看得很专注,很入迷,虽然这不代表他很喜欢它。
李菜本来打算睡过去,可到了最后半小时,她突然像被点悟了似的。电影里的一切变得那么近,台词也不晦涩难懂了。人们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有要去的地方,也不去想这些,好像潜伏在夜色里,每个人都闭着眼。可是,睁着眼的人是那么的艰难,因为知道生活的荒谬,所以忍耐着痛苦。原来这些痛苦就在她的身边。
冷气的风很难闻,电影很好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李菜无声地哭泣。李耀祖把纸巾递给她。
出来以后,天色暗了一些。李彤从微信上问她:“在吗?有空回个电话。”
李菜打电话给她:“刚刚看电影呢。”她没说李耀祖也来了的事。一来没必要,二来她们也不需要聊这些。
李彤说:“哦哦,没什么事。就是一个男的来找你。”
前几天范骧磊找过李菜,说他去日本旅游,带了一盒白色恋人回来,要送给她。李菜道了谢,但要等她回去再说,结果范骧磊说,他又要去爸爸那边旅游,想先送到她家。
李菜说:“是我导师的儿子。”
“救命,吓死我了。我感觉他对你有意思。”
“你别胡思乱想。”
“不是胡思乱想,我的雷达很准的!”
“好好好,没事我挂了。”
“怎么没事!”李彤说,“我打来就是想跟你说……不是不让你谈恋爱,但是,你找对象还是要挑一挑……这种一看就不靠谱的,你还是不要……”
李菜无奈地笑了:“李彤,你想太多了。吃了饭吗?赶紧去吃饭吧,要照顾好自己。我做了果酱,泡点乌龙茶放几勺会很好喝——”
“想要被爱,先学会自爱。”
李彤的语气很认真。
但是,却把李菜逗笑了:“好好吃饭。”
她和李耀祖去吃了清真的牛肉拉面。面条又烫又香,李菜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肚子里变得暖呼呼的。
李耀祖起身去拿纸巾,他转了一圈,在门口看到纸巾盒。刚走过去,李耀祖突然按住手腕。痛感来得很突然,他按着手,像在阻断电流散开。汗水滴落,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因为痛才突然流下。
好在疼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他偏过脸,用衣服蹭掉豆大的汗珠。
取了纸巾回去,李耀祖撕开,把多的那一边给她。
他抢在前面付了钱。
李菜觉得好笑,这种时候,要什么面子:“还剩多少?”
李耀祖把口袋翻过来,只剩几张零钱。他递给她,她不要,他不容分说,直接塞进她的上衣口袋。
回去的时候,他们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之前来,李菜有关心汽车站巴士的停运时间。可是,她没想到,周三会少一班车。已经到了汽车站,其实也可以去住宾馆,但最后,两个人还是决定走路回去。
水泥铸的路灯像灯塔,很远才有一盏,更多的还是路边房屋里的灯光,照亮了回家的路。
夏天的晚上,乡间的小路。李菜走在前面,村庄和田野被夜色填得满满当当,一点不漏。李耀祖跟在后面,用手电筒照着她。
光从背后涌上来,李菜只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慢慢翕动手指,灯光像白色的毛虫,在指尖颤巍巍地爬行。
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可是她不说话。
他晃动手电,光来回在她身上闪烁。毛毛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刺激的、令人心动的闪电。
李菜回答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的过得很不开心。”
李耀祖把路上的石块踢飞,把它们踢进旁边的田里。
她说:“我想跟上你的脚步,但我做不到……我努力了,我试过了,我做得很不好。但我还是在试……因为我以前一直相信,我不适合老家,只要到了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我的人生就会有意义。”
他问她:“你在怪我?”
李菜回答他:“我希望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想要寻找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不像牲口一样活着的生活。
可是,就算到了大城市,每个人似乎也还是一样。
她有很多困惑,有很多挣扎,不理解的事太多了。她不断地被否定,被品头论足,就算有那么一些认同,也都是对她装出来不真实的部分。
这几年里,她学到的技能只有否定和毁灭自己。
“我希望有人陪我,和我说说话,告诉我我是一个很好的人。”李菜说,“以前,过去,那时候,我很希望是你。”
可是没有人。
手机没电了,手电的灯光也熄灭了。耳鸣将整个夏天撕碎。
脚步放慢,李耀祖吞咽唾沫,在黑暗里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再多说一些。
李菜想。
说得更多一些,直到她感觉到被爱。
“李菜。”她听到他叫她。
李菜回过头。夜晚里,萤火虫悬在她脸旁边,身上的光一明一暗,寂寞地飞行。她看呆了。
微暗的光照亮了两双眼睛。
他靠近她,疼痛沿着神经,从耳廓扩散到其他地方。李耀祖扶住她的肩。有过迟疑,在她凝视萤火虫的时候,但他还是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