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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照和如芝正在店外翘首以盼,忽然见得孟四娘捧着木盒出来,笑着拽住她。“快老实交代,你和那欧阳公子是怎生一回事。”清照眼尖,见四娘已经把簪子戴上了,便急着要恭祝四娘找到了心上人。四娘苦笑道:“走远些再说”,拉着二人离开了凤栖梧绸缎庄。
三人说着闲话,又走回了梦婉楼。这时已临近黄昏,梦婉楼前已经有盛装打扮的各色烟花女子在招呼客人了。见孟四娘带了两个年轻男子回来,有的女子只是斜睨一眼、恍如四娘是那空中的一缕浮尘,有的女子则冷哼一声、摇臀摆胯地去勾搭来客,也有的女子对四娘笑脸相迎、说上几句家常话。清照和如芝从未亲眼见过青楼之景,不由目瞪口呆。如芝看了心生伤感,这些女子多半身世可怜,否则好端端的清白姑娘,谁愿意任人糟蹋,成为一些臭男人的玩物呢。清照倒是兴致勃勃,她本就喜欢探查世间种种奇闻轶事,现如今可算饱了眼福。
孟四娘带着二人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幸亏并未遇上大妈妈,否则解释起来又得费一番口舌。万一被大妈妈发现两位来客是女儿身,定要责怪她瞎胡闹,不好好招揽生意。她唤下人备了一桌酒菜来,特意要了一壶好酒,给清照和如芝斟上。清照酒性起了,她爹从小把她当半个儿子来养,在家中饮酒也常带着清照。有时爹爹不在家,清照也悄悄喝上一两盅,酒后还写上几篇词作,那确是人生快事。如芝犹豫一番,她本是照着出家人的规矩,酒肉不沾,然而自与朱放心意相通,心中的戒律便节节败退。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心中向来喜欢文人把酒言欢、围炉煮酒的意趣,今日这桌上,一边是最亲近的姐妹清照,另一边是一见如故的四娘,数月以来的愁苦又已尽消,她又有何理由不痛饮一番?
三人便举杯对饮,数杯下来,都已有些酒意。四娘道:“不瞒你们说,与两位女子共饮,对我还是头一遭。四娘我在这风月之地、花花世界,也算是阅人无数,却鲜少有人真心待我。清照姑娘,如芝姑娘,难得你们不嫌弃我这青楼女子的身份,还肯与我交这个朋友。四娘干了这一杯。”一昂首,便更尽了一杯酒。清照激动道:“好!豪气!我平日里自诩有几分文采、几分豪迈,谁知见得四娘你,却要甘拜下风。我一直遗憾自己生来是女儿身,有太多男人能做的事,我们一样也碰不得,碰了便是不守妇德、便是僭越逾矩。谁说我们女子不如儿郎!我也干了这一杯。”说着也举杯痛饮。如芝感慨道:“原以为我此生会在溪月庵里与青灯古佛为伴,再无尘缘,哪想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天来发生的种种,竟没有一件是我曾料想的那样。与清照相识相知是我人生一大幸事,如今又识得四娘。我此前是滴酒不沾,今日却怎么也要与你们共饮了这杯。”说着也一饮而尽。
清照此时又看到四娘那簪子上的珠串玲珑摇动,忍不住问道:“四娘,我看那欧阳公子对你颇有一番情意,他是你的意中人么?”四娘笑了:“他确是个不错的男子,大气稳重,家业又殷实。只是我不会多想这些事,方才收下这簪子,也只是怕驳了他面子,他心中不好受。这簪子定然价值不菲,还有那檀木盒子,看质地和工艺也并非等闲之物。这礼物我也不白收他的,过阵子把我这儿藏的一些上好的茶叶给他送去,也算还了这份礼。”
清照不解道:“既然你觉得欧阳公子是个良人,为何不就此托付于他?你方才说平日里少有人真心待你,你不想寻个好归宿么?”如芝心知清照不谙世事,这红粉青楼表面看着光鲜亮丽,背后多少错综复杂又怎是旁人所能了解呢,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何况四娘的种种经历必然曲折非常,比起自己的身世之痛,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担心清照问得太多,勾起四娘伤感,便在几案下悄悄捏了一记清照的手。清照也意识到有些多言了,有些慌张,忙夹了两口菜吃。
四娘倒是不以为意,微笑道:“也想过归宿,毕竟干我们这行的,人老珠黄便不受待见了,迟早要给自己找个退路。只是这烟花世界虽然是个是非纷扰之地,我却也还爱这纷纷扰扰。我已经习惯在这片天地栖息,恐怕是难以适应寻常人家的生活了。我自十四岁那年开始接客,形形色色的男人都已见过。欧阳公子虽好,却并未让我内心里产生一丝波澜。清照,如芝,不知你们是否已有了意中人,面对意中人的那种感觉是骗不得人的。再者,欧阳公子并不清楚我的身份……我从不让他们把衣料送到这梦婉楼,只是差人去取。他心中的我,是白璧无瑕、玉洁冰清,自然愿意对我好。倘若他知晓我是这花街柳巷中的女子,那又另当别论了。”清照、如芝对视一眼,心知四娘所言不假。
“四娘,你自小便在这梦婉楼么?这又是为何?”如芝忍不住问道,她看四娘,总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疼。“嗯,”四娘又一杯酒入腹,“八岁那年来的。我爹当年得罪了人,被抄了家罢了官,家中男子都流配边疆,家中女子都被卖作奴婢了。我本是要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丫环,却被这梦婉楼的大妈妈看中了。大妈妈觉得我模样好、脾性好,能在这青楼里混出个名堂,便将我买回来悉心指导。我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别无去处了,除了大妈妈,并无他人可以依靠,便潜心钻研乐曲舞艺。大妈妈一直待我不薄,为人其实也挺和善,比其他很多青楼的老鸨要好得多了。我也算能想得开,有的被卖进来的姑娘便受不得这份委屈,会寻死觅活,或是会想办法逃离这地方。其实逃走了又能去哪里呢?何必折磨自己。这里不愁吃,不愁穿,又不同于一般的花街柳巷,来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对我们大体上也还能以礼相待,并无太多龌龊难言之事。大妈妈也容许我们自己攒些积蓄,待年纪大一些可自行找个去处。我渐渐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清照和如芝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清照又问:“四娘,你见过的那些男人里,有没有人曾让你动情?”四娘又笑了:“自然是有的。我的客人里,老主顾多一些,其实我对他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情,只不过都是不一样的感情。动心也是有的,也不是没想过要嫁为人妻,但这事太难了。像我这样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可能的,除非肯隐姓埋名嫁到远方去。我们这儿有些姑娘卯着劲想去富贵人家做个小妾,觉得这样就算脱离苦海了。但其实这条路也不容易。”如芝点头,深宅大院里深不见底的悲凉,她太清楚了。
四娘又接着道:“何况,若是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又怎容得下他身边有着另一个更为亲近和要紧的人呢?小妾地位是永远不及正妻的,哪怕这个男人再宠爱你也好,妻子也是明媒正娶的,是要掌管家中大小事务的。她的孩子也是嫡出,小妾生的孩子总是庶出,此生都低人一等。我宁可在这梦婉楼见到他,我不会去想着他有个妻子,在这里他只属于我一人,他也假装此时我只属于他一人。而我也不必把心完全交付于他,这样更公平些。我还有许多其他客人,虽不能选择接待何种客人,却可自由自在地选择我对于他们的感受和评价。我也可寄放一部分感情于他们身上。我更愿意将我的感情分散开,而非全部依赖于一个男人身上。任何一个男人倘若要离开,都不会对我造成太大的伤害,我都可以承受。我的心只属于我自己,而不属于任何一名男子。”
清照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四娘,你所说的,我还是有些不解。”四娘搂了搂清照的肩膀:“清照,你不必懂这些。你有个好家庭,有疼你爱你的爹娘,会有你的意中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娶你过门。”如芝则默默沉思起来。四娘给清照和如芝都夹了些菜:“瞧我,说了这么多没头没脑的话,你们快多吃些。”四娘又问清照和如芝会不会行酒令,教了她们几招,两人很快就学会了,便玩闹起来,乐此不疲。又是几杯酒下肚,如芝不胜酒力,已有些晕眩了。四娘见状忙起身把如芝扶到了她床上,给她盖上衾被,又端了杯茶水来,帮如芝醒醒酒。片刻如芝恢复了神志,见夜色已深,便告别了四娘,与清照一同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