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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丈楼的中厅有三丈余高,五丈见方,墙上都是铜箔的阳刻,有些还是镂空的,尽是些军马旌旗,鼓角剑戟,十分壮观,一眼晃过去仿佛置身战场。
再细细看来,四面墙上刻画的各不相同。
东面墙上刻的是都护在一座孤城楼拼死拒敌的情形,城上只有数千死士,城下却有密如蝼蚁的数万大军,场面极其惨烈。
南面墙上刻的是都护坐在一座府院中,正持刀胁迫一个身着官袍的胖子,两人之间的桌上放着数枚兵符,旁边还栽倒着一颗半腰截断的树干。
西面墙上刻的是都护一马当先,带领无数轻骑在毡包密布的营地间冲突刺杀,只见尘烟之中凡是铁戟所到之处血光四射、尸横遍野,画面更是惨绝人寰。
北面正墙上则一反常态没有刻任何战事,而是刻着一幅平常的风景画,只见一座座竹楼依山而建,星聚在一起,一条溪瀑自断崖流下绕寨而走,溪边还有若干少女无忧无虑地戏水玩闹。
厅中风吹过那些雕刻,耳边时而尽是金鼓齐响,兵马嘶鸣;时而山林簌簌,意境安宁。这是天下最巧的匠人用时数年才能做成的,耗资更何止千万。能享用如此威仪的装璜,主人一定是军功无上的将帅。
厅里边上直直挺着四根立柱,通体黑漆,每根看粗细两人合抱不来,上面各蟠着与外墙一般模样的怪兽,四只兽不知何物所造,质地如金如石,锻工精妙,姿态也各有仰俯,两两绝不相同。
厅中央八盏灯台也是那怪物直身托住,围着一张东海鲛鱼皮的圆毯子,上面摆了一张四方的楠木榻子,榻子的四角守柱也都精细雕着那怪兽头脸,榻顶上方悬着威严的牌匾,上书“玄武都护府”五个鎏金大字。
一个赤膊秃头的精壮男人此刻正懒洋洋地仰在榻上,四肢随性摊开,摆出一个扭曲的“大”字。此人目色迷离,双唇微开,一脸似醉非醉的表情,细看之下又有无限的疲惫倦怠。
若说整座八丈楼像是一副龟甲的话,他则是甲壳之中的肉身,自打进了这里就没打算出去。
“都护,许云才府上的侍官庆和带人从西北的平狄官道回来,后又绕城从南门进,午时二刻进了长史府,三刻独自去了驿站,未时一刻返回长史府,再未有其他人出入。”古尔巴拱手报告。
“嗯。”榻上的男人哼了一声,眼睛都没抬一下,仍然躺在那里一动未动。
身为大平镇国公之一,他自永平元年便以都护之位坐镇北都,经略幽云二州三千里边地,每天即使闭眼躺在八丈楼里,这片地界上百十个军政要人的一举一动,全都逃不脱他的视线。
“未时三刻,驿站的四股长马三带两人出南城门,走通平官道。酉时两刻,一股长刘五带两人走了同一路。亥时一刻,书记官武平带两人也出发了。遣人私下找驿站里的杂役问出来了,是送江北平江侯府的三颗牛黄。”
“截二留一,查清再说。”都护懒洋洋地坐起身来,双手拄在榻边的铜箍上。
“杀么?”古尔巴追问。
“那驿丞老贾虽然是天道军的旧人,可是却做了北都的驿丞,疑罪从有,他的人杀就杀了。”
都护个子不高,在北地甚至不若一些外族女子。他的面相难掩沧桑,岁数该是四十有余,一身肌肉却紧凑得很,肤色如精铜一般,却是青壮的小伙子也暗叹不如的。
他那光秃秃的头顶此刻被厅中晃动的烛火照得锃亮,凸起的额头之下,双眼细长,瞳仁乌黑,沿着眉角往额头两侧对称文着青色的翻云纹,鼻子高挺而向下勾起,嘴唇很薄,唇下留着一寸长倒三角的胡子。只一眼看去,便知他绝不是华族长相,很像出身南楚的黎族。
他的胸口也文着云卷,图案却被一长一短两条疤痕截断,一团团僵硬的死肉簇着中间似烈日般的青色印记,如同恶鬼画符,森然可怖。
“我这就给通平道上的九个牙台传信。”古尔巴说完拱了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不要用军中之人,你当如今辖下的那些狗彘,还和当年出生入死的袍泽一样?谁知其中有多少该死的眼线暗哨……你直接给上江府的冥鼍去信,让他找僻静处做了此事。传信要用都护府后院自己人养的鸽子,千万别用军鸽。此事我可不想被第四个人知道。别的没了,这就去办吧。”都护说罢摆摆手,让古尔巴出了门。
他坐在那里,一想到这些年来潜伏在北都终日蝇营狗苟的那些间谍,便像浑身爬满了蝼蚁一般难受。相比当年战场上明面上的你死我活,他更受不了如今暗地里的尔虞我诈。
中都到底是谁在一直监视自己?他根本不想弄清楚这件事,只要在北都查出一个间谍就除掉一个好了。他也根本不用考虑打狗要看主人,因为看人脸色的前提是实力不如对方,而这大平帝国之中,这样的人对他来讲似乎并不存在。
古尔巴前年处置了一个潜伏在都护府多时的间谍后,曾气鼓鼓地建议他发兵南下,给中都一点颜色看看。
他自然拒绝了,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懒得置气而已。在他看来,自己麾下的这些将士自是金贵,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为了置气让他们流血。这些年里,他觉得自己就是幽云的皇帝,即便出了幽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自己重视,既然如此还争什么呢?
长夜漫漫,无歌无酒。他站起身活动了下脖颈,然后弯下腰来,从榻下的隔断里抽出一个两尺宽的画轴,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打开系绳,一点一点铺展开来。这一套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虽然早已熟稔,却依旧做得很慢,像是在享受这个过程,又像是以此来多打发一些时间。
此画虽以南绢为底,画风却与华族那些成名的画师风格大不相同,工笔绝算不上细腻,可色彩极为明丽,用料非红即紫、走线也很是轻灵洒脱。
画中是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身着一套精致的黎族短袖衣裙,肩臂间缠着一段粉色的绸带,绸带下左臂隐约露出一段青色木桥文身,极是显眼。
那少女看上去只十六七岁年纪,肤色和都护有些相近,但到底白嫩一些,长相异于华族,五官长得十分俊俏紧致,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活灵活现,即使锁在画中,也能轻易勾去男人的一魂二魄。
少女呈双臂一上一下的舒展姿态,一条腿踮着脚尖立地,另一条腿翩然向后勾翘,像是正在跳着一种热情奔放的旋舞。
若是将画中之人放于天下,绝对是倾国倾城的佳人。
都护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画中的少女,仿佛在与她对话。他的眼色时而温存,时而凌厉,不知是回想起了什么过往。
足有一炷香时间之后,他才叹出一口气,把画仔仔细细地收好,重新放回到原处。
六月初四一大早,天色还未大亮,三个商贩打扮的人背着行囊,从一个村野边的驿站走了出来,急匆匆一齐上马,顺着通平官道继续向南疾行。
此处再赶五十里路就进了上江地界,之后往南不到百里就是平江府城。虽然在马上一颠簸,朝食都在胃里翻涌不停,可是想着要送的一颗牛黄,他们便也毫不怠慢。
走在三人最前头的是一个不到五十岁的瘦高个子,一脸冷峻,目光凌厉,留着一缕山羊胡,双肩宽厚,手臂如猿,骑行的体态极为熟稔,这人正是北都驿站第二队押送牛黄的一股长刘五。
三匹在驿站新换的快马走了半个时辰,几人越过一个平缓的土丘,所到之处早已人烟断绝,前面则是一片望不见边的水杉林。
“招子亮些,把马先后错开一丈。”刘五压着嗓子说了一声,又观察了一会儿,见林中鸟雀起落如常,率先策马进了林子。
俗谚道,绝壁险滩且疾行,平地有林杀人处。
这林子深处雾气迷漫,却不是个阳光之地。往往越平常的地方就越容易让人失去警觉,吃了大亏。
刘五早年便在山林里靠劫掠为生,自然一眼便看出此处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稳。
那时候,前朝厉帝赵昱为了兴建长生陵园大发民力,各地州府更是借机把百姓榨取得一干二净。连着数年大旱,天灾更显人祸,百姓断了生计。
刘五在徐州老家本是个田主,交的米谷比种出来的还多,实在活不下去,索性就在乡里聚集了几十个青壮男子占山为王。
那时青徐一带流民作乱,各地的富贵人家为了避险都往西南走,想到江北谋生。为了躲避官府的卡扣剥削,这些人大多不走官道,而是选择山野小路。
刘五正是抓住了这个关节,每隔几日就可以开张一次。只要没有遇着反抗,他不杀伤人命,倒也没留下什么不赦的案底。
直到后来大平立国,新军接管了那里,着急平服匪患,刘五才带着弟兄们接受了诏安,做了一名城尉,领着伍长的薪资。
他本以为天下太平,谁料得百姓的日子依然没有什么好转。正是因为看不惯当地都护和长史压榨良民、掠夺财富,他才索性丢了城尉官差,独自一人到了北都,凭本事做了一个驿差。
林子里的路本就是过往人马来来回回硬趟出来的,这季节大江南北阳光旺盛,雨水也多,那路早被新长的草木遮蔽起来,很不好认。
三个人一前两后,紧紧扣住缰绳,不停低声打着马哨,以防坐骑被那无边无沿的绿色迷了眼、走了偏。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赫然看到前面地上的草窠里仰面躺着三个人,似乎已经断了气。
刘五看见那三人身形熟悉,心中猛地一激灵,马上反应出是自己的同僚遭遇了意外。
他早已记不得自己多久未曾如此紧张,只感到一股热血在胸口炸开,张开嘴刚想发声提醒身后的同伴,一支短箭就崩开他的牙床扎进喉咙,一股穿透喉咙的火星味儿和满嘴的碎牙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的感官记忆。
紧接着,又是两箭从刘五身旁飞过,一支插穿了后面一个人的脖子,一支没入了另一个人的左胸口。
两个弹指不到,三人落地登时毙命。那马儿早就惊了起来,践踏着尸身往林子里跑去了。
过了一会儿,三丈开外的一棵水杉树微微一晃,一个不足五尺高的胖子顺着树干滑了下来。
他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粗麻衫,下面一条坏出口子的兜风短裤,穿着甚是滑稽,可面色却阴鸷得很,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神。
他晃晃悠悠往那三人这里走来,一边卸下绑在右手上的短弩,一边挨着刘五身旁蹲下,轻车熟路地从刘五的怀里掏出一封白敕的信,撕开略看了眼,便从一旁的草窠子里掏来一个笼子,粗暴地拽出了一只鸽子,把信连同信封都卷起来胡乱塞进一个小竹管里,绑在了鸽子腿上。
胖子起身一扬手,鸽子便扑棱棱飞起来,在林子上空盘旋了一阵,辨准方向后径直向北去了。
看鸽子飞远,胖子露出一种很无聊的神情,回身又把三个人身上的银子搜了出来,大喇喇塞进怀里,又在刘五的身旁丢下一把刻着字的匕首,晃晃悠悠地出了林子。
那只鸽子飞过的下方,武平正带着人向南赶路。这五六日来,他们每晚只睡不到三个时辰,生怕比前两队晚到平江侯府。
每到夜里,武平总是拈着那白敕的信封发呆,他很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机,而自己做这行多年,也自有拆信不被察觉的手段,可每到要拆的时候,他的右眼就跳得厉害,像是里面包藏的是一件天大的祸事。
按大平律例,私下窥探从一品大员的公函,轻则罚银,重则流放。武平挣扎了几次,到底没敢以身试险。虽说这只是私人信笺,走的也不是公文传送,可武平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