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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恒接到了闻羽的请柬,邀他到醉仙居喝酒。
身为礼部主官,和下属到烟花之地本是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何况闻羽向来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人,可和请柬附在一起的还有徐守一的那封回信。虽然上面只写了自己和徐永德两人的名字,可恩师既然画了名押,一定是暗示要他和闻羽见面。
于是,元恒扭捏着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装,特意带了顶大毡帽遮面,到底按时赴约。
元恒到时,发现闻羽和徐永德已经到了包间之中,两人正相谈甚欢,席间并无妓女侍奉,于是松了一口气。
三人叙礼之后坐定,倒是徐永德先笑着开口,“元相,闻兄此番找你我二人,是想查一桩关于刘相的旧事。”
元恒点了点头,已然发现刘鹤群此时竟被李求真、宁丰、闻羽三方势力同时盯上。元恒头脑里飞快地思索着“旧事”指的是什么,虽然暂无头绪,可他能够断定宁丰不久之前刚和自己说了刘鹤群意图谋反的事,闻羽便紧接着找过来,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
元恒暗暗思忖,宁丰权且代表圣意,那么闻羽又代表谁?
“此次有劳元相、徐相,想必二位多少知晓闻某的身世,先父当年在北狄无端遇害,尸骨无存。闻某这些年来多方查证,发现刘相正在一个要紧的关节处出现,可时隔多年,苦无其他线索,恳请两位帮闻某寻到真相。当然,刘相如今权震朝野,二位若是有难处,闻某也自是理解。”闻羽说罢,起身作揖。
“永德常听叔父讲起,大平得以一统天下,当年多赖令尊的功劳,未料令尊身死无存,实令世人惋惜。叔父当年与令尊同在大帐之下,更为兄弟之交,若有永德能帮得上的地方,闻兄尽管差遣,不敢不尽力!”徐永德见元恒还在皱着眉犹豫,便抢先回礼答应,此话中提及自己的叔父——元恒的恩师徐守一,自然也是一种对元恒变相的施压。
果不其然,元恒随即也起身道,“元某蒙受恩师多年教诲,如今忝为礼部主官。礼者,大义为先,若当年有屈曲不平之处,元某也愿拔剑出鞘,鼎力相助!”
“多谢二位,闻某便紧着机要来说。当年之事,潦草定论,若有记录,必在礼部,故烦请元相方便之时允我入库查验大平历年来国史档案。”闻羽说出了计划的第一步。
“如是何难,此时便去!”元恒举起酒杯,心中一团压抑许久的烈火逐渐燃起。
这些年来,他追随恩师徐守一在朝堂之中与一班奸佞斗争,在徐守一的庇佑下,虽没有明面站出来,可一直也在盼望能营建一个清明天下。
礼者,大义为先,这正是徐守一教导他为官为人的宗旨。倘若真如闻羽所言,那么此事就关乎一代英烈的名声,更涉及这大平皇朝立足的根基。
大平立国以来,历年来的重要文件都储存在礼部府库之中,只有皇帝和礼部尚书有权查看,这还是徐守一当年立下的规矩。元恒暗想,恩师将自己推介给闻羽,当是也觉得当年之事有据可查。
是夜,元恒三人出了元春街,同乘一车径到府库。元恒含糊遣退了守门人,带着他俩开始在十丈见方的库房中秉烛查看山海浩荡的卷宗。
闻羽此来目标明朗,从一开始就在翻看兵马调动和粮草拨付的记录,只是兵马调动之事是当时身为参军的刘鹤群主管,按照记录果然并未见到各地有异动,而徐守一主管粮草供应,又是亲管礼部档案,当年的记录倒是详细得可怕。
过了一个时辰,闻羽总算找到了一笔对不上帐的细节:当年火夜的廿日之前,按中都参军府令,拨付白虎军五十万两现银,事由一栏注明专款购置北马八千匹。
闻羽掐指粗略一算,一匹可作军马的北马时价三百两,大宗采购也绝不会低于二百两,若要购得八千匹北马,货款无论如何都会超过一百五十万两,而照此账单,白虎军拨付的现银却不足三成。何况北马虽不稀缺,却也不是一时间就能购得如此数目的。
闻羽以此对照参军府的兵马调度对表,当年白虎军以骑兵为主,总数两万一千余众,小半却是其他兵种和运夫,配置战马一万六千匹已是充足。白虎军奉命西进接管庸凉之时,战马配备充足,沿途又有采购,而且雍凉既然已经归降,当地该是安定,并无战事发生,也无马瘟流行,便没有战马大股折损,何故要突然额外购置如此之多的战马?
再转回来查徐守一做的草料供应,自那时起直到永平三年,供给白虎军的草料只够喂养一万六千匹战马。如此一番逐渐深入的推断,闻羽可以判定这八千匹战马的买卖根本不曾发生。
查到白虎军当年果然可能与刘鹤群有联系,闻羽暗暗心惊,可若是那五十万两现银并未买马,如此大恩的一笔钱去了何处?想到这,闻羽请徐永德着重查看永平元年之前庸、凉、幽、云四州的市易卷宗存档,看其中是否有那现银的下落,自己则继续巡查其他线索。
徐永德入京之前出身府县基层,又做过一段时间县丞,除了土木水利,对商贾交易之事也极为纯熟,得知查对方向后便一目十行地过起卷宗来。
元恒暂时没有什么任务,也难得有空到这府库之中,便翻看起大平立国时的宗册典籍来。想到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恩师徐守一居然将整个国家诸般事项和庞杂数据管理得井然有序,元恒不禁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能力接任老师的位置。何况自己身为礼部主官,若无闻羽此次相求,恐怕不知何时才能想起到府库这里视察。想到这,元恒又不禁汗颜,于是开始更卖力气地查找线索。
又过了两个时辰,换过了一组蜡烛,天已蒙蒙亮了。闻羽拉着二人通宵达旦在此查证,心下很是过意不去,刚想提议到此为止,就听徐永德“噫”地喊出声来,“这当是火夜十七日前,雍州通西府向北狄的白驼族采购了羊皮两万四千张,斩马刀一万把,狄弓两千张,耗资四十五万八千两。”
徐永德找到了一份军资往来的记录,上面记述简略,但要紧的数目都在,落款画押之人正是自己的叔父徐守一。
“羊皮做氅,加上刀弓,足可以装备起万人规模的精骑,看上去倒是和当初在白驼大盟出现的伏兵对得上。”闻羽马上反映出这些物资可能的用途。
“不错,通西府自古以来就是中原和西域各邦流转丝绸、茶叶的中转之地,时间久了整个府城里都是加工丝绸衣物的作坊,几日之内加紧缝制出万八千的羊皮大氅却也并非不可能。”元恒自幼熟读经史,尤其喜好研究地理,熟记九州各地的民情风俗,更何况元家本来就在雍州为官,其父就是前朝雍州太守元四法,提到通西府自然会想到这一点来。
闻羽此刻心下了然,只需派人到通西府查问当年是否赶制了一批白驼族的大氅,此案便彻底水落石出。
出了礼部府库,三人告别各自离去。元恒昏昏沉沉地回了自己的府邸,按照临别前和闻羽的约定,将一封书信藏于礼盒之中,派心腹人送往德州徐守一处。
书信半旬之后到了德州,徐守一见信中只有一句话,“白虎衣驼氅”。
放下信,徐守一阖上了眼睛,脑海里的一双眼睛却在当年的诸多卷宗中飞速地检索。忽然,自己当年画押的一份大宗军资往来的记录逐渐在眼前呈现出来。
“白虎军!”徐守一心中骇然。
他记得当年向白虎军拨付这笔购置军马的现银后,自己一直怀疑北马的买卖本来就不存在,而是被秦平山虚报事项贪墨掉了。
徐守一当时数次联络许清宗,希望户部牵头御史台上弹劾信,组织人力彻查这笔钱款的去向,却都被刘鹤群以“天下初定,安稳边地军心”为由阻止了。
后来,许清宗更是因为这个梗结被刘鹤群打击报复,举步维艰。七年后,刘鹤群借太子李求嗣被废赐死之题发挥,将身为太子太师的许清宗逐出六部、削掉封位。
如今想来,刘鹤群当时如此记恨许清宗,必然与秦平山确实有过见不得光的勾连。
又过了数日,闻羽几人得到通西府那边回报,经在当地百姓处费力打探,才知道二十年前所有裁缝匠户都忽然得到府尹的传令,要依照从北狄拿来的样品,在三日之内赶制一万两千件羊皮大氅和毡帽,有人看见来取货的却是白虎军的运夫。
之后,白虎军进驻通西府城,那些裁缝连同家人尽皆下落不明。
熊罴伯府后堂耳室,闻羽坐在黑暗之中沉思,堂主已然讲过刘鹤群此人诡辩无常,当初局势不利之时,曾数次打算反叛天道军,更是一开始便处处提防和设计闻若虚。可白虎军的指挥使秦平山是轩辕族人,虽是秦月明的势力,与闻若虚向来不和,却为何要甘于被刘鹤群一个外人所用,对自己的宗族痛下杀手,犯下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鸀鳿静静地依偎在闻羽身旁,听他提出这个疑问后,试探着问道,“若是秦平山与闻若虚确实有仇呢?”
闻羽觉得此前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如今唯一可行的就是顺着鸀鳿的这个假设继续查下去。
秦平山……秦月明……闻羽蓦地想到堂主曾讲过,就在当年火夜之前大约一个月,茯苓忽然来信说唐复与秦月明以及星图宫众忽然失去踪迹,而伏颖儿自那时起也再未现世。
看来如今要想破解当前的迷局,恐怕就要先解开另一个迷局。星图宫中的人都去了哪里?当年真地没有一人留下么?闻羽在脑海里继续将近来各条线上的情报逐条缕析,明鹊、白继忠、茶度夏、精卫、卯蚩……想到这,闻羽忽然起身大喝一声,吓了鸀鳿一跳,“对了!精卫妹妹到卯蚩那里之前,路上曾被冥鼍劫掠,冥鼍当年身在玄武堂龟派,应该并未下山,而是随青甲留在了星图宫!”
“功夫不负有心人!”鸀鳿知道闻羽终于找到了下一步线索,也兴奋地跳了起来。
“事情可以湮没,但终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闻羽此刻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当夜,一只飞鸽从熊罴伯府扑出,在月空中盘旋两周便直奔北都而去。
北都玄武都护府,卯蚩被许念恩磨了好久,才答应派书给冥鼍,让他去中都见闻羽一面。
冥鼍接信到了中都,已是一旬之后。他一进城便被安排在一家僻静的客栈,到了第三日才见到了闻羽。
“师叔,此次烦请您老前来,是想查问些星图宫的事情。”闻羽一进屋便拱手致礼,身为闻若虚的后人也当如此称呼对方。
“伯爷有差遣,我自是乐意效劳。”冥鼍并未顺着论辈,他之所以能来完全是碍着卯蚩的面子,这些年来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总不能拒绝此事。但他不想跟闻羽扯出星图宫的瓜葛,便开口称呼他为伯爷,却不论辈。
“当年大平立国之前,星图宫宫主唐复等人忽然消弭不见,师叔可知他们的去向?”闻羽目光灼灼,盯着冥鼍的面孔,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当年大平不是有告书么,宫主无意入世,带着一干宫众出游蓬莱去了……”冥鼍回道,这是他当年到江北后为了应付别人询问,随口编造出来的说辞,谁曾料想而后以讹传讹,不知过了多久,这居然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是世间的传闻,我想知道的是真相!”闻羽本来坐在那里,霍然起身,从腰间拔出一柄二尺三寸长的锥刀,反手钉在了桌上,半个刀身没入桌面,“若是真有求道升仙的好事,师叔为何不跟着同去!”
冥鼍见状蜷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他自然认得这刀是闻若虚的家传兵刃,若以此取他性命,当不用一个弹指的功夫。他隐匿了这么多年,本想带着那个秘密入土,没曾想终究有人追查到自己身上。
“伯爷好说,先把兵刃收起来可好?”冥鼍说罢,见闻羽并未收刀,但还是坐了回去,一双眼冷冰冰盯着自己,便赶紧讲起了当年星图宫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