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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苏府剑池。
在女儿的鼓舞下,肖纪鸿如有神助,下棋速度比先前明显快了不少,不由得喜笑盈腮道:“我看,哪怕是青天大老爷来了,也帮不了您,顾兄,您这不败的战绩,我今日就给您破了去。”
顾花生捻子落子一气呵成,不以为然道:“话别说早喽,小心水满则溢。”
肖纪鸿将自己的茶水递了过去,故意套用对方的说辞,笑意不减道:“输了也无碍,与有些人下棋,是找不痛快,与顾兄下棋,横竖还能有所长进。难得我们父女二人能有此闲情雅致,并肩作战,顾兄不吝赐教,是在下的荣幸才是。更何况,这一边下棋,一边还能与您谈笑风生,真算得上是人间美事。”
两鬓苍苍的六旬老人袖袍一挥,双目泛着轻舟飘向云端,徒留人间一对侧耳,不易察觉。
顾花生接过茶,呷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回味后赞道:“雁羽的茶艺非常人所及也。趁着这股子茶兴,我便来说说这人的不痛快都在哪儿?”
两人抬头相视一笑,默然一致,顾花生便开始侃侃而谈:“据说,平月馆有位姑娘名叫洛小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有沉鱼落雁之姿,黄莺出谷之音,超凡脱俗,绝色佳人,是平月馆名副其实的台柱子。梦鸠比花魁的那几年,见她是个有心气的,便收她做了半个徒弟,教了些学问,临行前还给了两句箴言——‘女子不因身世所累,环境所误,当洁身自好,自强不息。’‘与其抱怨身处黑暗,不如提灯前行,争个月明。’虽说她出身不好,但也称得上是勾栏瓦舍中难能可贵的才女了,春城里想给她赎身的公子哥儿们多得能从永街排到城门外。”
苏家待人无高低贵贱之分,苏梦鸠就是绝佳的典范,“女子当自强不息”的言论,除了苏梦鸠,天底下没几人能说得如此坦荡有气魄,不过她离家多年,理应与那女子没了联系,肖纪鸿追问道:“这女子与剑庄有何干系?”
剑池一处的杂草刚冒尖,便被心细的顾花生瞧了出来。肖纪鸿专心致志地只顾看着棋盘,一不留神,对面那人已悄然离座,小步跑到了池边,脱了靴子,卷起裤腿,猛地踩了进去。冬水未结成冰时最为冷冽,他却没有在意。
农夫老儿不知何时从腰间布袋掏出一把簇新光亮的匕首,除着杂草回道:“别急,听我细细道来。雁羽,我说着,劳烦你帮我下俩子。”
不能一心二用的事,到了他这儿,反倒能一心三用起来了。
肖雁羽点点头,未挪玉步,按照顾花生的指示,捻起一枚白子,在第三横排第四竖排相交处落下。
棋盘已在人心。
“这草也够韧性的,前阵儿才割完,又长了出来,”一把杂草扔上池边,顾花生没停下割草的动作,接着说道,“咱家悬丫头不是爱听小曲儿嘛?平月馆凡开了新曲儿,她便隔三岔五地去那儿听,就连您家念念,不也跟着去了好几回。一帮大老爷们的地盘,就数她这个小丫头片子最为惹眼,非要坐那主位,一场过后,叫好声属她最大。丫头听曲儿也就罢了,还不吝打赏,一天几十两银子不在话下。馆里捧场的都是男人,人花了钱,偷偷揩油摸小手的算稀松平常,她偏看不下去,上前把人揍得鼻青脸肿,给姑娘们打抱不平。小嘴也甜,‘姐姐姐姐’地叫唤,一来二去便与洛小小熟络上了。”
肖纪鸿的重点只停留在了“念念”二字上,脸色忽转直下,简直黑云压顶,别的根本听不进去,一掌拍在了石头上:“什么?我家那兔崽子也去了?好啊,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不着调的!小小年纪不学无术,平日里玩鹰斗狗也就算了,跟我张口就要钱,敢情是学那些风花雪月,吃人胭脂的本事了,跟个纨绔子弟有何区别?”
顾花生悄然低下头,“念念”这条池鱼了怕是被无辜殃及了,回去了可莫要来找他麻烦,他年纪大了,受不了这小祖宗的捉弄。
肖雁羽温柔地抚拍父亲的胸膛,为不在场的人解释道:“父亲,现在年轻人都爱去那平月馆,不是个三教九流之地,女孩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得个养家糊口的行当,也是不易。上次梦玄还带我去听了,果真是不错。”
她的话未能及时掐灭火苗,“你别为那兔崽子开脱!”
不仅掐不灭,而且挡不住,熊熊燃烧的火势愈发猛烈,如太白金星炼丹的药炉,在之后“嘭”的一声炸烈开!
“哎,肖老头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听个小曲儿怎么了?哪儿不着调了?脚长在人念念身上,难不成是我家丫头脖子上架刀逼着去的?我看心污的,思想也污!”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撬开苏长风的金口,此人便是他的心尖肉——苏阿悬,倘若她不在,那还有一个办法,那便是明里暗里地批评说叨他孙女两句,他便会本能地护起犊子来。
“谁让你听了?要不是你孙女鬼灵精怪主意多,使劲撺掇我念念,念念会抱着诗书不读,礼法不学,跑去吃人家胭脂?你且管好自家孙女,别来祸害我念念!”
“是谁要祸害念念?呵,这世上除了你还会有谁?心智还未成熟,就被你逼着学那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过是随你进宫谢恩的时候缺了点礼数,你便叫人在大门口跪着,不让进屋,大雪纷飞的晚上,屁大点儿的孩子,走了几十里路,晕倒在我苏府门口,人都冻僵硬了,天可怜见的。后来想跟着弘儿、悬儿一起学武,孩子难得有个兴趣爱好,你偏不让,这世间哪有你这样狠心的祖父?”
“棍棒之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我那叫磨练意志,长大了自会懂我的好。总好过某些人,一味宠溺孩子,宠得人不知天高地厚。瞧瞧这一出出的,还不是你孙女作的?天塌下来都有人给收拾。宠就算了,我原想着至少能一碗水端平,总不见你多疼疼孙子?偏心偏上瘾了是吧!”
肖纪鸿和苏长风是亲家,苏弘的“弘”字还是肖纪鸿亲自取的,与他的“鸿”同音,希望他能弘扬苏肖两家门风,足见有多看重这个外孙了。肖纪鸿不是第一天知道苏长风厚此薄彼,借着火气为自己外孙打抱不平了。
“好啊,你可算是说实话了,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肖老头子,我告诉你,你不懂就休要胡说,我怎么不疼孙子了?他俩的武功都是我亲授,家里吃穿用度从没叫他吃半点子亏。可这孙子又有他爹娘疼着,又有你们护着,可我这孙女有什么?打小就没了娘,还有个没心没肺年年不着家的爹,我不疼她疼谁?你们不懂她不打紧,我懂。弘儿与悬儿第一次比武输了,被梦玄责骂不用功,躲回房抹眼泪,被悬儿看见,自那以后她就再没赢过。她为何会替那平月馆的姑娘们打抱不平,还不是因为想到她娘的出身,怜惜人姑娘。每到她祖母忌日,那丫头二话不说陪我到第二日天亮。”
苏长风语气虽不善,但句句肺腑感怀,道出一个外人不知的苏阿悬。
肖纪鸿仍是不服气,苏阿悬但凡能学他哥韬光养晦,隐忍避让,断不会将苏府闹得这般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道理人人都懂,但轮到落实践行就不一样了,俩人仍然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不休,平日的斯文人差点要动起手来。
肖雁羽夹在两位父亲中间十分尴尬,只能左右开解道:“千万别把那些话当真,都是生气时说的糊涂话,父亲疼悬儿,公公也喜欢念念,弘儿多由他父亲管教,公公没插手是为了不让梦玄为难,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头明白,二老先消消气。”
俩人还欲争论下去,锄完杂草的顾花生上了岸,一抖腿上的泥水,悠悠地问道:“你们究竟还听不听了?不听我可得走了。”
俩人异口同声回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