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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舍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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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同版本的初夜权传闻,杨昊也略有耳闻,在他看来不管是出于何等目的,以何种民俗、宗教、特权作为说辞,这种事都是卑鄙不堪的,至少缺少对人的起码尊重。然而百里不同俗,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有时会有天壤之别。

    在乌苏固人看来,新娘向契丹火者奉献自己的初夜是必须承担的一项义务,和缴纳牛羊、毛皮、人参、珠草等其他赋税一样,并非是不可接受的。四十年前契丹人的铁骑征服了乌苏固,从此他们只能生活在契丹人的阴影中,默默地承受着契丹人强加给他们的一切。

    这里的成年男女都曾经受过此事,当反抗无效时,他们只能皱着眉头饮下这杯苦酒,把苦难当成生活的一部分,努力去接受它,这或许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杨昊心情复杂地看着穆珑,她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惊慌无助地倾听着噶山老爹、乞篾列和小弥意大娘之间的谈话。穆露固的手牵着穆珑的手,面色凝重却不痛苦。谈笑间,三人定下了一切,小弥意大娘把穆珑从穆露固手里抢到自己手里,母女俩低声私语了一阵,穆珑哭泣起来。小弥意大娘把女儿搂在怀里轻声安慰着,也落下了一行泪。

    乞篾列的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噶山老爹似乎也觉得这对母女有些罗嗦,于是很不客气地咳嗽了一声,小弥意大娘赶紧擦了擦眼泪,郑重地把穆珑交到了噶山老爹的手里,噶山老爹交代了她几句话,再把她移交给契丹火者。

    乞篾列的寝帐早已备好,现在是他享受自己特权的时候了。所有人都目光沉闷地看着这一切,一个女孩子不能把自己纯洁的第一次献给所爱的人,这将是怎样的一种遗憾?强权可以压服一切,甚至是颠倒是非,却不能永久泯灭人们内心对真善美的追寻。既然是人,此心相同。

    虽然近在咫尺,乞篾列仍得意地上了马,噶山老爹和穆露固合力把穆珑抬上了马,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契丹人的税务官搂着别人的新娘得意洋洋地走了。

    杨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纠结。他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穆珑走后,穆露固继续和他的伙伴在大呼小叫地喝酒,小弥意大娘也仍然在热情周到地招待来宾,来宾们的脸上重新绽出了笑容,仍旧是弦歌乐舞,气氛依然融融洽洽。

    杨昊却已意兴阑珊,他提着一壶酒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寝帐,进门的第一眼他就看到了挂在木柱上的横刀,马奶酒虽然酒精度低,但喝的太多也能醉人。杨昊突然丢开手杖抓住了横刀,他试图按动绷簧把刀抽出来,却感到手脚异常的无力。绷簧按不动,刀仍在鞘里,杨昊一拳砸在木柱上,呜呜地哭了。他弄不清楚自己为谁而哭,只是觉得心里憋的慌。

    突然,寝帐里多出一个人,一条健硕如同黑豹一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只一拳,杨昊便失去了知觉。

    二日早上,杨昊清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四周异常的安静。头还昏沉沉的有些难受,杨昊坐起来晃动了一下脖子,突然间,他一跃而起——我怎么会躺在这里?

    杨昊惊奇地发现自己所处之地并非自己的寝帐,这里的摆设全都是新的。

    不好!我怎么进了穆珑的新房?杨昊发现寝帐中的木柱用鲜艳的红、玄、蓝三色丝绸缠裹,丝绸在这里是异常珍贵的物品,只有在新人结婚时才用到。

    坐床上放着崭新的被褥,墙上挂着新制作的弓箭,没错,这里确实是穆珑的新房。

    杨昊定了定神,昨晚发生的那一幕若隐若现在眼前,自己是醉酒后被人从背后打昏的,等醒来就到了这里,这若不是恶作剧,就很可能是个阴谋。自己还是个病人,又是个外人,谁会跟自己玩这种恶作剧呢?杨昊心里骤然一冷:自己或许已经堕入了某人设下的阴谋?

    阴谋,又是阴谋,我的一生怎么总与阴谋为伍?

    他加紧几步走到门前,掀开门帘往外看。部落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噶山老爹家门前的空地上,那里是部落召开大会和举行庆祝活动的广场,不过此刻却刀枪森森一派紧张。部落里的男女老少站在广场中央,四周则布满了契丹士卒。

    广场一角的土台上停放着一具尸体,尸体前跪着一排人,有男有女,离得太远,看不清他们的面相。

    自己昏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需要逃走吗?杨昊不停地在问自己,旋即他否定了这个念头,所有人都被赶到了广场上,唯独留下了自己,可见契丹人此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贸然往外逃,反而更容易被发现。

    逃走,似乎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不过为了防止万一,杨昊决定换一个地方,这里离广场太近,决对算不得一个安全的藏身地。

    杨昊溜进了广场一角的草料棚,棚顶被狂风掀开一角,牧草被雪水浸潮,已经荒弃很久没人用了,这里应该是一个安全所。透过破败的木栅门往外看,广场上的一切尽在眼底,甚至大声说的话也能听得见。

    天呐,竟然是他!杨昊从正面看到那具尸体的脸了,他蓦然吃了一惊,死者竟是乞篾列,契丹的税务官,乌苏固的太上皇。他是因何而死?暴病而亡还是遭人暗杀?

    杨昊倾向于相信后者,理由有二:一,若是暴病而亡,契丹人没有必要杀气腾腾,如临大敌;二,杨昊本能地相信乞篾列是穆露固杀的,是个男人谁能忍受妻子的初夜献给别人这样的奇耻大辱。

    但杨昊很快就否定了穆露固是凶手的想法,乌苏固人被压迫了四十年,他们已经接受了契丹人强加给他们的一切,外人看来不合理甚至残酷的规则,他们则已习以为常。土生土长的穆露固又岂能例外?这不能成为仇恨的理由,他何来杀人的动机?

    不是穆露固,那又会是谁?就在杨昊等待答案的时候,乞篾列的副手,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契丹人突然激动地跳了起来,他劈手抓起了跪在乞篾列尸体前的穆珑,然后左右开弓,扇了她几个耳光,最后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

    契丹武士冲上去将穆珑按住,强迫她向山羊胡子下跪,穆珑倔强地挺直腰杆,她嘴角流着血,目光里却透着一股不屈。山羊胡子开始数落穆珑的罪状,他每说一句,就由身边的通译翻译成乌苏固语说给广场上的人听。

    “你们这群卑劣的贱种人,谁杀害了乞篾列老爷,他就自己站出来,否则,他们都要为乞篾列大人陪葬。”

    在这个角度,杨昊可以清晰地看到土台前跪着的那些“他们”:噶山老爹、四位长老、小弥意大娘、穆露固夫妇,还有几个健壮的年轻人。

    “这不公平!”一个妇女高声叫道,“他们不是凶手。”

    “那你告诉我谁是凶手?”山羊胡子阴冷地笑着。

    人群沸腾了起来,人们唧唧喳喳在猜测杀人凶手是谁。

    “也许是那个唐人。”有人叫道。

    “肯定是他,唐人与你们有仇。”有人附和。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众人齐声高喊:“唐人是魔鬼!绞死那个人!”

    暴怒的人群自发地向杨昊居住的寝帐走去。

    “听我说,他不是凶手。”

    混乱之中穆珑声嘶力竭地为杨昊辩解,但她的声音很快湮没无闻,一个长老示意她不要说话,噶山老爹也在劝说着什么。

    杨昊有些感激昨晚打昏自己的那个人了,若不是他打昏了自己,此刻自己将稀里糊涂地成为替罪羊。为了自保,乌苏固人是不会给自己开口说话的机会。而山羊胡子也会因为要给上面一个交代,而睁只眼闭只眼。

    穆珑的新房就在广场旁边,这让自己有可能得知危险的存在。此外,根据乌苏固人的传统,男子单独在新房里过夜会折损阳寿,换句话说穆珑不在时,穆露固是不会住进新房的。

    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离草料棚不远就是一个马厩,趁乱逃走没人会注意到自己。杨昊悄然起身准备离开,突然穆珑凄厉的尖叫声传来。

    一群契丹士卒正围着穆露固在群殴,穆珑欲去救援却被山羊胡子死死抱住。噶山老爹、小弥意大娘等人在契丹人的弯刀下敢怒不敢言。

    “我若就这么走了,他们将难逃一劫。”杨昊变得犹豫起来,“是他们救了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杨昊整了一下皮衣,大步走出了草料棚:“我是杀死乞篾列的凶手,与他们无干。”

    山羊胡子见有人自动来投案,欢喜的双眼冒光,一群如狼似虎的契丹士卒摔翻杨昊,拧住他的双臂,强按着他的头,逼着他下跪。杨昊直着腰杆不肯就范,山羊胡子恼怒起来,他抽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劈头乱打起来。

    殷红的血从杨昊的额头流下来,瞬间就模糊了双眼,他看到了一双双愤怒的眼神,有契丹人的,也有乌苏固人的。

    山羊胡子抽出弯刀架在杨昊的脖子上,喝问道:“你承认杀害了乞篾列老爷吗?”杨昊吐掉嘴里的血水,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混蛋,他该死。”

    这句话是用乌苏固语说的,当山羊胡子明白意思时,顿时怒不可遏,他大吼一声,举刀便要砍。忽然他身旁的一个年轻人劈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应该把他交给可汗治罪。”

    山羊胡子瞪了那年轻人一眼:“血债血偿,可汗也会这么办的。”

    “决人生死是可汗的权力,你无权僭越。”年轻人只轻轻地一推,山羊胡子就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杨昊的命暂时保住了,除了穆珑所有的人都被释放,她是本案的知情人,在杨昊被契丹可汗定罪处决前,她不能离开。

    现在乌苏固人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杨昊了,谁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手脚有伤,怎能潜入契丹火者戒备森严的寝帐呢?为了自保,污蔑别人做了凶手,现在别人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为自己免除劫难,人若还有丝毫良心在,谁不感动?谁不自责?

    在杨昊被带走的那一刻,乌苏固人都默然无声地低下了头。这里的人不兴屈膝跪拜,也只向自己敬服的人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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