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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孤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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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余晖直射顶檐上的琉璃瓦,李公公眯着昏花的眼睛,躺在竹椅上远眺西方。衰老的身体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石雕,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周围伺候的大小太监们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连走动都垫着脚尖,生怕一时莽撞惹怒干爹。

    京城方到五月,正应是风和日丽的季节,可巧这几日阳光凌烈,竟给这宫墙之内升腾起不少暑气。不少人后脖子都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可没有人敢俯身擦拭,即使晒得口干舌燥,也无心饮上一口凉茶。

    因为所有人的心里都笼罩着阴云,无论这初夏的阳光多么明媚,李公公正在等待的,只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自太子登基一年来,权倾朝野三十余载的李公公一系,自然就成了新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相继有多位大臣,逐步接管了机要公务,他们这一党宦官,一步一步被剥离出了权力中心。

    太监们没有家庭、远离故乡,他们只是这庞大皇族的仆人,虽然大家心里都隐约知道,总会迎来对他们彻底的清算,但却无处可躲藏回避,只能在这宫墙内静静地等候自己的命运。

    直到三天前,太皇太后薨毙,这位新皇帝的祖母,老臣李公公最后的庇护伞,最终倒下了。

    几十封谏书蜂拥呈上,历数宦党罪状,这其中罗织的罪名,任意一条都足可治为死罪。谏官们知道,新皇帝只是借由旁人嘴里说出理由而已,这位年轻天子要的只是结果,而彻底清查宦党之后,权力部门当然会出现更多空缺,这些空缺总会需要有人填补,此时帮皇帝锄奸有功之人,自然能留个好印象,到时候论功行赏,众位官僚眼望的不过就是这次升迁良机。

    这其中道理,李公公当然心知肚明。唯独自己服侍太皇太后多年,他只想恳请新皇开恩,让自己主持办理老祖母的丧事,一切料理完毕之后,再等发落不迟。可是新皇帝偏偏连这点时间也不愿再等,回绝了这位老臣最后的请求,李公公只能在屋外对着太皇太后灵体跪地磕头,他战巍巍的身体从冰冷的石板上站起来后,胸前的衣襟也被泪水打湿,心中对着自己已逝去的主人默默说道。

    “老臣很快就来陪你。”

    从十几岁刚进宫的杂役太监,到大权在握的掌印太监,这其中除了他天资聪颖之外,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而是到了这尘埃落定之时,仿佛一切如梦似幻,不曾发生于世间一般。

    这也是为何皇族常常会把重任托于宦官的理由,这些阉人没有家族亲戚,只能忠心于皇室。

    忠!这是用人第一要务,太监没有退路,没有他法,唯独只能为皇帝尽忠职守。

    李公公躺在竹椅上,像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人生,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有人说他工于算计,更有人传言他贪恋珍宝,可唯独一样,他对皇族的忠心绝对无人可以质疑。

    “哼,这些群臣百官,嘴上说的冠冕堂皇,有哪一个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他现在残存生命中唯一的期待,只是想好奇看看,是哪一个幸运儿得了抄没自己家产的这份肥缺。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嘈杂之声,门分左右,一众内官侍卫簇拥下,进来一位白面微须的中年官员。这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上任不久的王尚书,好你个王禹州,原本以为最多能升个巡抚当当,没想到你小子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不孬,官升三级,直接成了户部尚书。

    “哟,李公公正巧在院子里晒太阳呢,这几天的风言风语多半您有所耳闻,咱们是上屋里还是就在这儿院子里说呀?”

    王尚书表面上甚是恭敬,不过也难掩得意神色。

    “我道是谁领了这个份肥差?原来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户部尚书乃是国家要职,怎会任用你这么个绣花枕头,小皇帝实在是无有眼光。”李公公虽然年近八十,可是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丝毫听不出半分颓唐之意。

    “让李公公见笑啦!鄙人只是奉命行事,望您多多海涵。”

    王尚书见这老太监威仪尚在,也不愿在言语上自讨没趣,反正这老贼今日是难逃一死,无意与他多做争辩。

    “好个奉命行事,坊间都传言我素爱收藏珍宝。你不过打着图我家产的小算盘,今日我就告诉你都有些什么。”李公公说起来好像并非恼怒,言语中反而有种交代遗产的意味,“京城东五胡同有我一处私宅,第二进院子内有一栋二层阁楼,名唤奇珍阁,内藏我平生积攒的各色珍宝。别说里面的金玉宝石、珍珠玛瑙,就是其中古玩字画、各色书法名帖,单拿出三五样来,保管你富甲京城。”

    “哎呦!李公公说笑了。真要是有这各路奇珍,那我也是收归皇库,怎敢自取。”

    李公公话锋一转,陡然笑道:“你这个户部尚书职位,这几十年来换了十余波人,你要是能干上五年。就是已经机巧过人了。你想想那些前任们,又有几人落得善终?到时候风水轮流转,到你落魄抄家之时,不知别人在你家里能翻出多少我的宝贝物件?”

    王尚书听完此话,不由得耳根子有些燥红,这李老太监的家产颇丰,自己得了这份抄家肥缺,当然是垂涎似渴,不料心里这点盘算,根本瞒不住他这老奸巨猾之人。

    “你放心,我一无子女、二无亲人,那些珍宝总归是身外之物,带不到九泉之下。就当今日我收个干儿子,把家产传承与你便是了。”

    四周下人侍卫听得好笑,可当下又没人敢出声,大家用力憋笑,场面反而有几分滑稽。王尚书见此情景,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收起之前的恭敬态度,朗声呵斥道:“狗太监李忠德,你祸乱朝政几十余年,各位同僚均是怨声载道,幸好新皇帝登基以来,英明果决,不再听信谗言,不由得你在此继续疯言疯语。”

    李公公洞破来人贪念,不过是不想多听他冷嘲热讽罢了。自己主政多年,各省官员、番邦使者进贡的奇珍异宝无数,一些平庸不入眼的货色便上交皇库,其中细心挑选出的精品,大多都收纳在了奇珍阁中,自己死后也无人继承,只希望后来者用心保管,莫要糟蹋宝物便是了。

    “荣华富贵,如黄粱一梦。今日将赴泉台,却只能孑身一人,带不走一件珍宝。”李公公想到此处,不免黯然神伤,伸手握住袍带上的随身玉佩。想这双耳玉佩由来也是奇妙,个中缘由姑且按下不表,只记得京城有位大智禅师见过之后,告诉他这玉佩乃是上古奇珍,有通灵之功效,可将主人魂魄,带到不同时空之中,幻化于他人肉身之内。他当下听罢,只当是野狐谬禅,并未放上心上,只是此时此刻,不由得又想起此事而来。

    王尚书见老太监不发一言,料想是如羔羊待屠,已然泄了气,于是也不打算再多寒暄,手捧皇帝谕旨,大声宣读起来:“李忠德听旨,现宣读你十八条罪状,一与皇帝并列,二蔑视皇族,三搬弄兵权,四亵渎列祖,五目无圣人,六滥加爵赏,七剥削百姓...”

    李公公闭起双目,这些罪名都不是什么新鲜名目,自己掌权以来,用这些罪名弹劾杀伐了不知多少异党,只不过因果轮回,这次轮到了自己头上。

    王尚书念完谕旨,这长长一段花了一炷香时间有余,竟然有些口干舌燥,他抿了抿嘴唇,又恢复起一丝阴险笑意:“按理说这些罪状,剐你十次都不够,不过皇上仁德,念你劳苦功高,特地网开一面,允许你留得全尸,赐你三丈白绫,给你留点体面。”

    一旁大小太监们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今日听得真切,不知是替李公公叫屈,还是担心接下来他们也有共同的命运,大多跪着哭啼起来。

    李公公也懒得再与来人废话,也不要人搀扶,从竹椅上挺直腰身站起,又直扑扑地跪下向圣旨一拜:“谢主隆恩!”

    王尚书双手一挥,示意让旁人退下:“好,李公公是个爽快人,无干人等即刻退到院外,给李公公让出清净来。”

    有侍卫去房内将白绫挂好,将其他太监轰走,便也退了出来,这间偌大宫苑之内,渐渐寂静起来。

    “李公公,请吧。”王尚书挂着得意的笑容,目送老太监回到房中,咯吱一声关上房门,自己也识趣地退让出去。

    李忠德缓步踱入房内,望着悬于房梁的白绫,此时斜阳日落,光线昏暗,只听得宫墙外传来几声鸦啼,倒像是黄泉路上的催命鬼叫。

    他自觉这一生经历无数历练坎坷,虽然有不少官僚同事死在自己手下,但那只是奉帝王旨意,自己对皇族衷心不二,一生为人奴仆,可以说是问心无愧。而且即便是人生有重来之时,自己也仍旧会走上同样的道路,这是自己的命运,无从更改。

    “何必在此伤怀,不如赶快了结,图个痛快。若我这玉佩真有灵力,能让我转世超生,希望来世生于南方小康之家,不再劳烦这帝王家国繁务。”

    想到此处,李忠德摘下随身的双耳玉佩,将其含在嘴中,然后用尽全力爬上圈椅,双手抓住白绫,两脚一蹬,便一心告别尘世。

    人在临死之时,思维飞速运转。

    李忠德,你这一生为奴,为他人躬耕不渝,可到头来却难得善终,留下身后骂名。

    你真的甘心吗?

    想到此处,他更是不自主地咬紧的双耳玉佩。

    这位耄耋老人虽然身体硬朗,可终究年岁已高,气息尚短,不等几下挣扎,就要断过气去。

    弥留之际,世界渐渐模糊起来,无边的黑暗迅速袭来。

    若我不是我,便有别样命运?

    若我仍是我,会是怎么命运?

    如果我不是一个太监,凭我一身才干,又能立下何等功业?

    上天,会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黑暗在眼中蔓延,进而裹住全身,在黑暗中迸发出一道白光,仿佛把他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