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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薄凡无论如何无法入睡。
他侧躺在床上,一手轻轻拍伏着许沉凉的脊背,感受她沉睡之后微微起伏的呼吸,假装一切都很平和、安好无事,可脑海里却针扎一般回想着很多画面。
他想起刚和好的时候,许沉凉像一只害羞的猫,疏远了主人好一阵子,怎么也不肯再黏回他的怀里,傅薄凡用了力气,才把她拽进来。
可窝在他胸口之后,原本有脾气的猫咪又乖巧了起来,手指拨弄着他睡衣的纽扣玩弄,一边小小声地和他说话。
她絮絮地说:“知道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我特别紧张,因为我不久之前还在服用避孕药,虽然已经查过了,隔了这段时间,再对孩子有影响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我心里还是特别慌……不过,它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奇迹,我总是相信我身上会发生奇迹的,比如这个孩子,比如,我真的等到了你对我说喜欢的这一天,不是吗?”
那时许沉凉一边说着,一边倔强地抬起头问他,那模样太招人怜,傅薄凡忍不住用力地吻她的下巴。
“这个孩子,让我有了勇气相信,你是真的会爱我。”
当时只当是欢好过后随口说出的情话,现在却如利剑穿心。
傅薄凡不敢想象如果让许沉凉知道了这件事,她会有多么的歉疚。许沉凉对这个孩子的疼爱他都看在眼中,万一,万一噩耗成真,他能告诉许沉凉真相吗?
她一定会自责不已,痛恨那个让孩子不健康的自己。
这是傅薄凡不会允许出现的。
他可以没有这个孩子,甚至可以忍受许沉凉失去这个孩子之后,没了“纽带”,不再跟他亲近,但他不能忍受许沉凉为此而难受。
傅薄凡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不健康的,它就不能被生下来。许沉凉,不能知道这件事。
这一周像是缓慢的行刑,在傅薄凡心上一寸一寸地磨过。
他煎熬地等待着最终的宣判,而许沉凉对此毫无所觉。
薇妮兰卡岛上有一种冬天也依然盛放的花,看起来和小雏菊很是相像,这天清晨醒来,空气非常清新,嫩黄色的小花在飘着牛奶般浅浅白雾的空气里绽放得生机勃勃,许沉凉忽然就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她要在今天对傅薄凡摊牌。
她刚这么想着,傅薄凡就醒了,爬起来圈着她的腰。
许沉凉正要说话,傅薄凡的唇压下来在她脸侧吻了吻,晨起的声音很喑哑:“我要去公司一趟,那边有不得不处理的事务。过两天就回来,你乖乖地等我。”
许沉凉懵了一下,满腔的兴致顿时被扫了大半。
不过,她不是会耽误丈夫工作的女人,所以尽管表情很失落,但还是点点头。
“好吧,那你要快点回来。”
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感受到她的依赖,傅薄凡又在她额角深深地吻了下,起身穿衣。
傅薄凡走得很快,许沉凉简直怀疑他昨晚睡觉的时候就定好了飞机,不知为何,看着他出门的背影,许沉凉有些心慌。
她摇摇头,把这缕不知出处的心悸给扔去一边,独自披了大衣去前院,采集着那些小花。
她想,傅薄凡暂时走了,没关系,她在他回来之前,要编好花环,在送给他的同时,告诉他所有的一切。
事实证明,许沉凉有时候的直觉是很准的。
傅薄凡突如其来的离开,让这栋房子再次失去了驻守的野兽,另一个不速之客不期而至。
尽管自从傅茯苓出现在了这里,许沉凉就已经知道,这个“世外桃源”再也不是她和傅薄凡独自拥有的小岛了,但是,看到莫笑的来临,许沉凉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她和莫笑,并不像和傅茯苓那样,只有仇恨。
许沉凉也并不害怕莫笑会伤害她,因为傅薄凡在房子内外安插了白天执勤的保镖,夜间不会允许任何陌生人进入这栋房子。
所以许沉凉坐在沙发上,示意女佣把客人请进来,她戴着灰白色美瞳,不动声色地看到了莫笑眼底蕴藏的仇恨,许沉凉心底皱了皱。
莫笑在她对面坐下,女佣上的饮品是奶茶,这是许沉凉冬天最喜欢的。
莫笑看着那精心雕了奶花的热奶茶,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她掠起眼角,看了一眼许沉凉:“怎么,你不喝?这么贴心的奶茶,不是你最喜欢的?”
许沉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莫笑却强行端起她面前的那杯奶茶,塞进她手里:“让客人独自饮用,不礼貌吧。”
许沉凉眼眸微闪,低头浅浅抿了一口,莫笑的目光在杯沿不动声色地停留了一下,似乎暗藏着什么算计。
“没想到,你还会来我这里做客。”
许沉凉悠闲地主动开口。
莫笑盯着她好一会儿,嗤笑道:“许沉凉,你疯了么,被囚禁在这里,竟然还如此怡然自得。”
莫笑嘲笑着她,这让许沉凉很是不快。
她顿了顿,屏声静气地反驳:“和爱人待在一起,我认为是最快乐不过的事了,怎么会是囚禁?啊,对了,莫笑你可能还不知道,傅薄凡和我已经和好了呢。”
果然,这句话让莫笑吃惊地瞪大了眼,她像是看着一个怪物,看着许沉凉。
“你……许沉凉,你是不是真的,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许沉凉脸色一变。
“你该不会以为,傅薄凡对你说几句好话,就是真的对你好了吧?你之前不是闹死闹活地要走么,现在却在这里当起了笼中雀,许沉凉,你觉得自己还正常吗?”
她咄咄逼人,许沉凉模糊地感觉到,莫笑今天一定是有备而来,但是她现在还摸不清莫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她不自觉地被莫笑的话牵着走。
莫笑句句都切到点上。
“还是说,你是因为怀孕了,所以对事事都无条件地妥协……真没想到,许沉凉,亏你还自诩是自主独立的大小姐,你不是还梦想着要自己经营公司,才不会被傅薄凡看不起么,可你瞧瞧现在的你,根本就是为了生孩子而不顾一切的可悲女人。”
许沉凉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软沙发。
她……现在在做什么?原本计划好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至今也没有和小叶联系过哪怕一次,没有跟她有过任何交代,她屈于一隅,安心而贪婪地过起了自己的小生活。
她这样下去,和以前有什么分别?
傅薄凡说喜欢她,就真的是喜欢吗?
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以前的那一年他都对她不闻不问,这些伤口不是不去看不去想就不存在的,它们早已成了深深的伤疤,刻在许沉凉的心底。
他曾经的冷漠,是无法作假的。
而且,莫笑还提到了她最在意的,孩子。
许沉凉无意识地捂紧了肚子,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
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嘴角溢出轻笑,低头看了看腕表。
时效快过了。
她在许沉凉的杯子上抹了一种化学药品,类似于硫喷妥钠的作用,沾染之后就会顺着对话者的思维往下走,只要不出现过于违背事实的提问,对话者就可以有效地掌控对方的思维。
“好了,”莫笑双手抵着下巴,深深地注视着许沉凉,准备丢下最后一个最大的炸弹,她要击垮许沉凉的心智,让她从心底里为她臣服。“你仔细想一想,傅薄凡自从带你来了这里以后,是不是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然消失?而他的每次理由,都是要回公司,对不对?”
许沉凉脸上出现一种类似于困倦的情绪,迟缓地点点头。
“可是,他平时在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之间要回公司呢?而且,他走得那么急,他到底去了哪儿,他在哪里做了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只是被他养在大笼子里的宠物,替他怀着孕,养孩子。”
许沉凉有些发抖。
“他很爱这个孩子,对吗?有的时候,你甚至会感觉,这个孩子比你更重要……”
许沉凉抬起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莫笑的话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进来。
莫笑怎么可能对她的事情如此了如指掌?甚至完美地点中了她曾经有过的嫉妒?许沉凉有些弄不清楚,这些话到底是莫笑说的,还是她自己在脑海中想的?
许沉凉紧紧地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在沙发里,看起来备受痛苦,屋子里的保镖伺机而动,要将莫笑赶出去,莫笑却轻轻一笑,以一个臣服的姿势跪在了许沉凉面前,脸上的表情温柔和婉,看上去无辜且无害。
保镖们停下脚步,语言障碍使他们弄不清楚眼前的情况,疑惑自己要不要上前打扰雇主。
莫笑用了些力气,摘下了许沉凉的双手,攀附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傅薄凡他,每一次离开你,都是去找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为了我才留下的,我被你害得不能怀孕了,你还记得吗?只等你生下孩子,你就会被赶得远远的,就像一只再次被抛弃的狗……”
话音落下,似乎有“嗒”的一声,许沉凉脑海中最后的那根弦也绷断了。
莫笑满意地笑开,“叮”的一声,计时器提醒时间到,药效开始退散。
她收回身子,静静地等待许沉凉被她刚刚种进去的恶魔种子给蚕食。
她从傅茯苓那里,知道了许沉凉和傅薄凡竟变得亲密起来的消息。可奇怪的是,以前,她听到这种消息,只觉得愤恨,或者嫉妒,嫉妒傅薄凡为什么还不来对她好,可是现在,她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只是冷静地分析着这件事,把它当成自己的可乘之机。
莫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中,果然,拥有了钱和权利之后,她就不在意别的了。方望星总说她贪心,可是,她也没有那么贪嘛。
五分钟之后,许沉凉的颤抖才渐渐停止,她像是出了一身大汗,精气神都随着汗给流走了,整个人苍白无力,抱着自己蜷缩在沙发里。
她终于回过神来,低低地吐出一句:“你说够了么?”
莫笑震惊地瞪大眼!
她做了充足的准备才来了这里,她和许沉凉一起长大,十几年的共处,让她很确定许沉凉最在意的是什么,也最容易被什么打败。
刚刚她说的那些,在药物作用下足够让许沉凉崩溃了,许沉凉怎么可能还如此冷静地应对她?
许沉凉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才看向莫笑。
“就算你没有说够,我也已经听够了。从你来了之后,我有意放纵,不过就是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可惜,你总是这老一套,听得我都腻味了。”
莫笑瞪大了眼睛。
“你想说的,无非是让我相信,傅薄凡爱的不是我,而是你?可是莫笑,你搞错了一件事情,我以前之所以会被蒙骗,那是因为是傅薄凡亲口对我说的,我才信了。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爱的是我,我又怎么可能不相信我的爱人,而来相信你——我的仇人?”许沉凉还未完全摆脱药物作用,有些迟缓,但语序很冷静。
“你、你怎么可能……”
许沉凉嘴角泛起一丝嘲笑,指腹在杯沿上擦了擦,然后两根手指磋磨着,好似在研究那已经不存在的药物:“化学药品,确实很厉害,在某段时间内,可以控制我的心神呢,我也算是领教了。但是,你忘了我是谁?如果我许沉凉的感情能够被那么轻易地左右,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了。”
说着,她的面庞上竟绽放出一抹坚毅,这有些刚强的色彩在她柔美的脸上出现,使她的美丽多了一分惊人。
莫笑的瞳孔不住地闪烁,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大获成功的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刚刚已经相信了,不是吗,你相信了他爱那个孩子胜过爱你,也相信了他每次离开都是去跟我幽会……你明明已经痛得快要被我杀死了,不是吗!”
莫笑突然拔高的声音中,充满着不甘。
许沉凉苦笑一声。
“没错,我刚刚,确实痛得快要死掉了……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从前,那些我拼尽全力防着许薄凡去找你的日子,那些爱得像个傻子还不可自拔的日子,那些、把我自己降到了尘埃里的日子……你说的没错,我发现了,我恨他。”
许沉凉抬起头,凄然一笑。
“现在,我和他很好,可是,那只是在这个小岛上。回去之后,他遇见你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也从来不敢想。说实话,在这里我每天都是得过且过,假装重归于好,把所有真心再一次托付,可是其实呢……”她连最大的秘密都不敢告诉他。
许沉凉说着说着听住,她面对莫笑,流下两行眼泪。
她轻轻地说:“莫笑,你就是想让我难受,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很难受,就算没有你,我也已经很痛苦了。今天你来了,无非是点醒了我,告诉我我现在活在一场梦中,这场梦终究会醒的,我知道的。”
这时候,反而是莫笑呆住了。
许沉凉流泪的样子竟然让她在痛快之余,有那么一丝心软。
她亲眼看着一个女人因为爱变成了现在这样懦弱的样子。
就仿佛当初看着方望星,她的母亲……
莫笑狠狠地摇头,甩去了那丝不该有的情愫。
“你错了,我不只是想让你难受,我现在恨不得你去死!你欠了多少人的债,你恐怕不知道吧?你含着金汤匙出生,到现在也整天沉浸在那点情情爱爱中,你无形中伤害了多少人,却从没想过!”
说完,莫笑甩出那份鉴定报告,“啪”的一声,砸在桌上。
许沉凉皱皱眉,莫名有些紧张。
“那是什么?”
莫笑盯着她,将她的每一寸表情都收进心底,冷笑:“我知道,你之前和傅茯苓也谈过条件,其中之一就是让她调查,许念城和我妈究竟有没有一段过往,对吗?”
许沉凉抿紧唇。
和莫笑讨论傅薄凡,没问题,因为就算有什么误会,她可以问,傅薄凡可以解释。
可是和莫笑讨论自己的父母,她做不到。
这是许沉凉心底最深的疑惑和疤痕,她不可能由仇敌来解开,她怕自己会被蒙骗。
可是,莫笑已经追上了门来,将结果摆在了她的眼前。
许沉凉悄悄转动着视线,已经看到最后一行的鉴定,她死死咬着牙,逼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不去反驳,也不去质疑,甚至不流露出一丝表情。
“你瞎了看不到,没关系。”莫笑轻柔地说,“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按照血缘来说,我大概要称呼你一声,妹妹。”
再也绷不住一般,许沉凉急促地喘息,承受着万蚁噬心的痛苦。她怎么能接受,自己威严又强大的父亲,那永远宠溺着母亲、在许沉凉心中早早种下对爱情美好向往的父亲,竟会背叛自己的母亲,而且,就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和情妇、和私生女共存。
太肮脏了。
许沉凉觉得,自己和母亲,都被弄得很脏。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真的很脏。
直到这时,莫笑才畅快地大笑出声,她欣赏着许沉凉的挣扎,终于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
许薄凡?名利?钱权?她确实稀罕,但是,那不是她最根本的渴求。
莫笑最想从许沉凉那里掠夺过来的,是她缺席了二十多年的父爱,是弥补她从未在一个健康家庭成长的缺憾,是偿还她上学时候被一群孩子喊着“仆人的没爹女”赶出教室的痛苦,她一直相信,只有填补了这些黑洞,她才能获得重新接触幸福的能力。
莫笑看够了,满意地站了起来。
她看着许沉凉,眼神淬着冷和毒:“你欠我的,我会靠自己的力量拿回来。许念城不在意我,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没关系,我只要从他的宝贝女儿的手中,把我想要的再拿回来就可以了。顺便跟你提一下,许氏现在的法人代表,叫做莫笑。”
“许氏?!”
许沉凉猛然失声。
莫笑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是啊,你的许氏。栽在了傅家人手里,现在,傅家把它送给了我。可能是因为,我比你更值得这一切吧……”
许沉凉踉跄地站起来,带得杯碟摔在地上碎裂出刺耳的声响:“不,它已经四分五裂,消失了,就让它消失,你不能、不能……”
“不能如何?不能把你亲爱的父母留下的遗物玩弄于鼓掌之中?许沉凉,你真的以为你做的事不会有人发觉吗?你当初难道不是故意让许氏崩盘的?没有你的默许,那一点点小小的动作怎么可能会击溃如此庞大的财团?许沉凉,你真狠心,就因为你要离开,你就把许氏给葬送,你以为,真的可以埋到土里藏起来?呵呵,别傻了,这又不是小时候的寻宝游戏。现在掌控它的是我,至于你,就只能待在一边,当一个再也不被承认的许家大小姐吧。”
“不!就让它干干脆脆地消失……拜托你,不要对许氏下手……”
许沉凉语不成调地在她身后,毫无遮掩和防备地乞求,莫笑冷笑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说:“啊,对了,你可别这么早就绝望。你恐怕还不知道,傅薄凡出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