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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佑陵喝着苦涩挠嘴的粗陋茶水环视四周。虽还远未到家徒四壁的地步,但陈设实是简陋的无以复加。
只一张破旧木板床,铺设其上的被褥也是被洗的泛白,三两小凳缺胳膊少腿,除此之外便是一个简易的橱柜。
烛火忽明忽暗,给本就逼仄的小屋带来一股子沉闷的压抑。
女子解开了束发头绳,口抿唇脂,眉施青黛,背对着苏佑陵涂抹淡妆。家境尚且贫困至此,哪有多余闲钱买那胭脂腮红等物?大抵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下品。借着昏暗烛火,苏佑陵看到女子露在笼袖外的手臂有几处乌青,上边涂抹着锅灰,却倒也没有当即出言询问。
等到女子大致打点好了自己转头对着苏佑陵强颜一笑,苏佑陵才开口:“你今年多大?”
见着苏佑陵眼中的平静,女子倒是没来由的感到诧异,听到苏佑陵的询问更是肉眼可见的一愣,而后才紧张开口。
“十六。”
苏佑陵面容如古井深潭平淡无波,如方守拙所言,门外的木牌上刻着眼前女子的名字为香萝。苏佑陵忽的伸手迅如灵猿,只是把过女子手臂将笼袖掀了上去。
香萝当即大惊失色,不知是苏佑陵力气使大了些亦或是碰到了她手臂上的伤口,香萝面容略显痛苦,但依旧是如同受惊的雀儿极快的抽回了那只手。
香萝偏转过了身子语速急促。
“这不是那种病,我每日都会清洗身体,很干净的。”
苏佑陵点了点头,继而又开口道:“这种伤痕只涂抹锅灰容易留下疤痕,再严重些,你不怕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
苏佑陵这话说的还留有余地,他并不精于医术,但论其皮毛也还略知一二。香萝的手臂许多地方乌青发紫,一眼便能看出其中脉络必然有为淤血积堵之处。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一只手就这么废了。
话从口出,苏佑陵突的想明白过来。
自己真是废话,瞧着这破旧小屋拢共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如何有钱去看大夫?
苏佑陵刚进院子时便看到了竹竿上晾晒的衣物,不只有女子的,还有男子的。
“你的丈夫呢?”
苏佑陵轻声问道。
“在方员外家值夜。”
香萝对眼前的苏佑陵一样是有许多好奇。
香萝正要睡去时却听着门外有人交谈,本以为又是那些糙汉子来找她,哪里知晓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公子?
如他这般公子哥应该在烟柳楼里寻姑娘,而不是来到她的小屋。
她没敢做声,倒是苏佑陵出声询问能否进去饮杯茶?
她只道是那公子哥面子薄,不好意思开口说出那皮肉生意,却也是讲出了价钱。
“小背一两,大背一两八钱。”
那公子哥倒是爽快,直接塞给了她二两。
原以为进了屋子,纵然是那公子哥也与寻常客人无二,不过是眼神污秽,然后猴急的开始宽衣解带。
但她所能想到的种种公子哥一样都没沾边儿,反倒是来问东问西。声音不见有关切怜悯,但也并无恶意。
“若是按照你刚才说的价钱,混个温饱无碍,怎的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便是连一处像样的物件都找不出来。”
香萝听着苏佑陵的话微微垂下了头,而后声音细若蚊蝇。
“环境差些,对不住公子的身份,若是公子不满意,香萝可以把钱退给您。”
并非是阴阳怪气的刺耳调子,苏佑陵知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只是找人说说话,你且抬起来,既然将银子给了你,自然便是你的。”
香萝这才鼓起勇气将脑袋抬起,苏佑陵也是第一次打量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香萝淡雅似水,许是年纪还小,胸口只是微隆。倒是与雪珀山庄的青秋一般气质。说不上什么面若桃花,秀色可餐。但若是好好收拾一二,也绝然不比烟柳楼中的任何一位侍女丫鬟差。
人微言轻,所以报团取暖,这是下九流的规矩。对于他们而言,所图皆是一样,无非一日三餐图温饱,皆只为了活命。
无论是烟柳楼中的淑胭还是眼前的香萝。风尘女子,皆是每日浓妆艳抹,靥笑迎客,最是明白何为红颜白骨,粉黛骷髅。
可怕的并非是流落风尘,而是根本不知风尘为何物。
简单替她处理了乌青的淤堵,又用怀里的金疮抹匀。香萝几次疼的轻唤出来,苏佑陵也几次停下望着她,只等到她皱眉舒展才问她是否继续。
香萝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只是心里疑惑于苏佑陵的一言一行。
“像公子这般好人,已是极少了。”
香萝看着自己修治后的手臂终是没有憋住开口轻喃。
苏佑陵没有说话,只是见着东方既白才向着香萝告辞,转身离去。
“公子,等等。”
苏佑陵半倚门框稍稍清神,一夜未眠总归是有些精神萎靡,却听到香萝在后面叫住他。
等他转过头去却见着香萝将方才自己给她的二两银子拍在自己手上。
“你……”
“公子什么都没做,反而还帮我治了手臂,这银子不能收的。”
苏佑陵比香萝高近大半个头,香萝只是仰着脸坚定的看着苏佑陵,声音更是倔如磐石。
苏佑陵微微一笑,伸手将那二两银子收回怀里。苏佑陵愿意去尊重任何人自己的选择,前提是那真的是他们自己真心想作出的选择。
很多人很多事都没得选,所以至少在他们能为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候不应该去插手。替别人作出选择的人大部分都没有能力去为这个选择的后果负责。
好为人师之言,却不担人师之责。这种话又何必去听信?
脚长在自己腿上。
路怎么走?走哪条路?
尽头是锦绣山河也好,萧瑟疮痍也罢,除了自己,谁又能帮你看见?
一名男子借着晨曦晓光跌跌撞撞的走进香萝居住的小屋,一看便知是喝的酩酊大醉初醒,衣衫上还粘染着几处抹红胭脂。袅袅炊烟升起,香萝已是换上了一套粗布薄衫,一股清菜粥的香气飘然而出。不一会儿,小屋里便是传来男人的吼骂声。
苏佑陵刚走到街角瞧着这一切,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世间疾苦千万种,其中多少怅然客?
书中有人物无数,或羲和万丈,或寒雨滂沱,无论是上善若水还是恶如蛇蝎。
菩萨低眉是佛,金刚怒目亦是佛。
他只作旁观。
……
回客栈的路上,苏佑陵迎面见着数位华服云衣的门派子弟,倒是颇感新鲜。拢共十余人,男子皆是朗面儒雅,女子也至少是眉清目秀。除去一溜儿的青衣便是两女一男皆着琼衣赤锦,便是大致能猜到这三人应该便是领头之人。
大抵入了各种云隐山门的弟子少有入世,下山历练倒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想保证一派之气运长久不衰,真正的优秀苗子还是要尽早斩尘而后归隐山门。
帮派与门派只一字之差。
一个在俗世,讲的是人情义气,一个在山野,求的是淡泊宁静。二者皆是江湖的一道盛景,说不上哪个更上乘一些。
当初为了保全黑丞会暂时安定的局面,苏佑陵与几位信得过的主事有过一番商讨。
现在的黑丞会帮主依旧是他,但便像居于幕后一般。
既然黑丞会发展到这一步,自然少不了勘隐司的探子,即便那人是八大主事之一,苏佑陵也并不惊奇。
步随春风迈,临近客栈,苏佑陵看到有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自己倒是不太喜欢那酸甜的味道,徐筱却是对此颇为喜爱。顺手买了两支,一口咬下去那裹着山里红的一层饴糖薄而生脆,倒是意外的好吃。
苏佑陵咬着糖葫芦刚欲进客栈门,却突然又折转而出,脸色微变。
视线聚凝,有一人正端坐客栈对门的一家酒肆。
那人将鼓胀行囊放于桌上,头戴红巾,右手臂上还戴着一个红袖套,穿着打扮便如驿卒。在大幸,只有邮差会是这身打扮。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邮差。
只不过寻常邮差只送信件,而他要多送一样东西。
送终!
苏佑陵不知道那位邮差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那人曾在夜间的巷弄里一刀一个解决了诸多黑丞会好手。
只是当时不知因何缘由没有追上来杀了他们。
寻常敲鼎高手没有增强五感的能力,而那人却能轻易发现他和徐筱。
敲鼎之上是三宝,至少也是伪三宝高手!
正在与一只刚端上来的白斩鸡较劲的赵游儿蓦然觉察到了一丝气意。他猛的抬头追溯那道气意之源。
光熹初乍起,路上行人匆匆,却无一人与他对视,那股气意自然也消散的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有出现过。
苏佑陵紧贴客栈的墙壁,心绪微微起伏。
如他所料,那人比起杀了彭涛的老钓鬼还要强上一倍不止。只是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杀他的不成?
苏佑陵不相信自己的行踪暴露的这么快,知道他去往呈海郡的人不超过一手五指之数,便是路上勘隐司的传讯再怎么日行百里,也不可能如此迅速。
大致猜想到不是来杀他的,苏佑陵微微心安。
赵游儿也同样知道了方才有人在看他。
隐隐杀气透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