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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犯罪嫌疑人胡程始终没有现身,几名侦查员久经沙场,蹲守是常事,灰色面包车的后备箱里放着饼干和矿泉水,所有人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郁金小区是胡程的现住所,也是此时他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过,任烟生从第九中学离开后还是直奔这里,经过一番观察,他下达指令,破门而入。
任烟生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对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而是提取胡程的生物检材,与2005年发生的刑案中的被害人的DNA作比对。
房间里,喷溅状、抛甩状、滴落状的血迹随处可见,血液喷射在两米高的屋顶上,痕迹与动脉伤口相符。初步推断,这里就是方果案的第一案发现场。
就在技术员小孙进行检材提取的时候,王利将电话打给任烟生。经过比对,关镇民的指纹与被害人方果腹腔内的水果刀刀柄处的指纹比对一致。
由于致伤工具不是这把水果刀,所以,刀柄处的指纹虽然是关镇民留下的,他在本案中依然没有作案嫌疑。侦查工作进行到这里,任烟生和毛浅禾已经大致明白了胡程这样做的意图。
毛浅禾:“十四年前,胡程15岁,未成年,没有能力为无辜惨死的家人寻回真相和正义,年少的他无助哭泣,愤怒就像一粒种子,随着身体一起生根、发芽。十四年后,胡程长大了,他决定为家人讨回公道。发帖是他的第一步,为了制造舆论影响。怒杀方果,是第二步,为了警示真正的凶手。劫走关瑶,是第三步,为了催促真正的凶手关镇民认罪伏法。”
任烟生:“按照胡程的心理分析,他不会杀害关瑶,只要关镇民认罪就会恢复她的自由,关瑶目前很安全。当务之急不是查找胡程的下落,而是从2005年发生的刑事案件中找出胡程希望我们深入调查的那桩案件,确定当年的被害人或许就能查到胡程现在的藏身处。”
关瑶的家属始终没有接到胡程的勒索电话,准确说来,从关瑶失联的那一刻起到现在,胡程压根就没有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有时没有消息反而是最不好的消息,恐惧是可以传染的,全家人处在崩溃的边缘,抱团安慰,却也无济于事,不受控制的去想最坏的结果。
人类只有两种恐惧是与生俱来的。
一种是对跌倒的恐惧。一种是对响亮声音的恐惧。
至于其他的恐惧,皆为后天形成的。
任烟生亲自将犯罪嫌疑人胡程的生物检材送到技术室,因为有刑警支队支队长罗德的特批,加上技术员王利的这层关系,技术室优先对这份检材进行了鉴定比对。
符合条件的是一桩发生在2005年的刑事案件,胡程是案件中被害人胡邦的儿子。
根据当年的记录,案发时间为2005年3月1日的晚上9点07分,事发地点是海潭市丰民小区,被害人为小区保安胡邦。由于拒绝没有业主通行证且酒醉的一行人将车辆驶入小区而被凶手刘鹏一刀刺中腹主动脉,因失血性休克死亡,随后,丰民小区的业主报警。
卷宗中没有出现关镇民和方果的名字。
然而,在十四年后,方果的死因却和胡邦的完全相同。
在2006年以前,城中小区的监控还很少见,原景难以得到重现。结合侦查员之前查到的信息,任烟生推断,当年凶案发生时,刘鹏有可能是关镇民的司机或者属下,因为一些眼前的利益,他选择为关镇民顶罪。胡邦遇害时,或许有几位小区业主看到了完整的行凶过程,不过,这些目击者最终被关镇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手段压制了,得到了一定好处后,一部分人选择了缄默,一部分人为这起故意杀人案作了伪证。
任烟生:“在关镇民和目击者中奔走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方果,她当年也在这辆车上,结案后,她得到的好处就是成功入职,以及日记本中的那张欠条。”
毛浅禾:“我查过关镇民的一些资料,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苦孩子,很努力,肯吃苦,也因此,关瑶的外公对他青眼有加。1989年,关镇民入赘至岳父家,对关瑶的母亲很好,岳父看在眼里,利用自己的关系为他铺平了以后的道路。多年来,关镇民在岳父家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由此也可以大致推测到当年他写下这张欠条的原因,那时他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关瑶的母亲,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方果这笔大额封口费。”
任烟生:“胡程在对方果行凶之前很有可能已经见过关镇民。缝在方果腹腔的那把水果刀上只有关镇民的指纹,指纹十分清晰,看起来胡程是特意这样做的。只要我们发现方果身份证上的指纹、铁门锁头上的指纹与水果刀上的指纹比对不一致,就一定会查下去,逐条线索推理,就会查到关镇民。”
毛浅禾:“老大,你认为胡程和关瑶现在会在哪里?”
任烟生:“脉络不离根基所以得其养,胡程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的地方。”
树静风止,秋凉叶落,云河墓园比几日前更加萧索肃穆,一抹残阳下,独剩红枫傲然。胡程坐在父亲胡邦、母亲周华的墓前,一杯酒诉尽心中事。
“爸、妈,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扫墓了,儿子很快就会下去和你们团聚了。”
胡程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不过拒绝说出关瑶的所在位置。只对任烟生说道:“你放心,我不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关瑶当年不在那辆车上,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所以她是安全的,等我亲眼见到关镇民认罪后,就会把关瑶的位置告诉你们。”
押解车在前方缓缓行驶,任烟生和毛浅禾坐在后方的警车中,一时间思绪万千。毛浅禾慨叹道:“老大,从法律上说,当胡程拿起凶刀刺向方果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改写。可是如果从道义上讲,胡程……或许不该死。”
凡尘、凡事,总是有因才有果。面对这桩具有一定特殊性的刑事案件,任烟生不愿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随意做出评价,他没有否认毛浅禾的说法,但是也没有完全认同,只说道:“丫头,审判结果不由我们来定,我们只能在职责允许的范围内尽量避免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守护一方的安宁,心安皆安。”
毛浅禾能够感知得到,任烟生因为如今身处的位置,方才刻意的咽回了许多话。至于他差一点说出的那些话是什么,她大概可以想得到。
在审讯室里,胡程交代了完整的作案过程。
“从海潭市的几百万人口中找到方果,很难,没有人帮助我,这条路我走了整整六年,这六年几乎用尽了我的全部积蓄和耐心。”
“9月2日的上午9点钟,我以客户的身份和海诺理财的员工一起来到方果前男友罗凰经营的世茂庄园,没想到真的在那里见到了方果。中午12点的时候,方果和罗凰吵了一架,她的骂声很高,我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接着我开始留意她的动向。方果和罗凰吵完架后去了世茂庄园的玉兰树林,那里没有人,她在那里哭了很长时间。半个小时后,我趁着同行的人都在餐厅里吃午饭的间隙走进了那片树林。”
“在树林里,我问方果是否还记得胡邦这个人。她的记忆力不错,很快就想到了我无辜惨死的父亲。方果得知我的身份后很害怕,想逃走,我拿出刀,她先是用手抢夺,接着用手臂抵抗,但是在这之前她喝了酒,身体软绵绵的,抵抗失败,我拽着她朝玉兰树林外面走,她拼死不从,跳进了鱼塘里,我很生气,用刀逼着她走出来。”
“将方果拖进我的车里后,我对她说,只要能把十四年前的真相对网友和警方说出来就可以不杀她。在车里,她答应了,可是到达我的住处后竟然反悔了,要我给她200万,必须比关镇民当年承诺给她的好处还要多,不然一定不可能说出真相。”
“听到这番话,我特别生气,十四年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一帧连着一帧,停不下来。愤怒中,我拿出那把水果刀,把方果按在茶几上,一刀一刀捅向她的身体,她很惊恐,就像我的父亲当年那样,求救无果。在她的惊惧中,我将最后一刀刺向了她的腹部,在十四年前,关镇民就是这样杀死我父亲的。”
“杀死方果后,我一直在等待运尸的机会。9月7日,机会终于来了,钱进物流的老板将运送根雕的任务分给了我,送货地点正是第九中学。那些根雕用木箱装着,所以我也弄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木箱,把方果的尸体装了进去,并在文具店买了一盒橡皮泥。在9月8号的晚上,我把方果的尸体连同那五件根雕一起运上了九中的天台上。”
“运送完毕,我对九中的后勤主任说,需要上去对根雕做一次护理。后勤主任很放心的把铁门的钥匙给了我。我来到天台,打开木箱,把方果的尸体拿出来,装进了麻袋里,用砂土和木屑掩盖,再将封口处扎紧。放在天台上的东西不少,多一个麻袋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的,就算注意到了,并且查到我,也没有关系,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逃跑。接着,我拿出橡皮泥,在上面印上了铁门钥匙的形状,我有配钥匙的经验,很容易就可以配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钥匙。”
“在这之后,我托朋友买了一套九中的校服,没事就去九中转转。9月16日那天,我穿着校服混进校园,在课间操开始之前和那些学生一起在五楼的走廊里闲逛,等到他们下楼准备做课间操的时候,我用配好的钥匙打开铁门,走上天台,藏在那只红色的塑料桶里,确定周围无恙后,打开木箱,把方果的尸体推了下去。”
任烟生:“在2005年的夏天,你父亲胡邦的遇害案已经结案,同年冬天,刘鹏被执行死刑。那时丰民小区还没有安装监控,你是如何发现案件的异常之处的?”
胡程的面容是疲惫的,25岁的他看起来足有45岁。激烈的悲恸过后是无奈,他苦笑着,“2005年3月31日,父亲的遗体火化后,丰民小区的其中一名保安找到我的母亲,悄悄告诉她,杀死父亲的人并不是司机刘鹏,而是税务局监察室的关镇民,有几名业主看到了当时的行凶过程,是方果在和这些人沟通,劝他们识时务者为俊杰。母亲求这名保安说出真相,不过,碍于关镇民的社会地位,他不愿意冒险把眼见的事实说出来。我的母亲没有办法,最终只能听从大家的建议走上了上访之路,希望政府可以帮忙将关镇民绳之以法。这条漫长的上访之路,我和母亲走了十年,拼尽了全力,结果每一封上访信都石沉大海。母亲是抱恨而终的,临走的时候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拉住我的手,叮嘱我一定为父亲伸冤,那一年我24岁。别人的24岁,生活丰富多彩,像花朵一样盛放,而我,啃着馒头吃着咸菜想着如何让关镇民认罪伏法。”
任烟生将悲悯的容色收起,问道:“在9月2日之前,你是否见过关镇民?”
胡程点头,“见过。”
任烟生:“你有没有威胁过他?”
胡程又一次点头:“有。”
任烟生:“关镇民的指纹是如何出现在水果刀上的?”
胡程:“是我故意这样做的。9月1日,为了让刀上只留有关镇民一个人的指纹,我戴着手套买了一把新的水果刀去了他的的单位,找到他,要求他认罪坦白,故意拿出刀恐吓他,预料中的,他将刀夺下,指纹留在了那上面。关镇民以胜利者的语气对我说,人在出生之前,老天爷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命运,听天由命就好,不然总会有报应的。”
任烟生:“你是如何劫走关瑶的?”
胡程敛神,低下头,“关瑶老师是个很单纯的人。昨天早上我穿着校服和九中的学生们一起走进教学楼,见到她后,我对她说自己是高三年级的学生,有一些关于写生的问题想请教她,画板在墙外,请她随我过去看一看。那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这次的计划失败,就算了,不必再为难她。没想到关瑶老师当时完全没有对我起疑心,跟着我从学校的后门走了出去。”
任烟生顺势问道:“现在呢?关瑶老师被你藏在了哪里?”
这一次,胡程闭口不言。
任烟生清楚,当下,胡程是不可能对警方说出关瑶的所在位置的。他合上记录本,对胡程说道:“其实有很多的办法可以将关镇民绳之以法,而你选择了最错误的一种。”
胡程摇头,“任队长,你没有体会过我的苦。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利用互联网和网友同情心去寻找正义是穷途末路的人可以想到的唯一办法,纵然……这份正义来得太迟。”
胡程的目光停在挂在审讯室后方的“秉公为民”这四个鲜红的大字上面,过于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他的情绪,“民与官斗,斗不过的。我的父亲是好人,他教我心向美好、待人友好,要善良,要有正义感。在许多年前,我也曾相信这个社会是公正的,直到父亲被关镇民杀害,我的世界崩塌了。与母亲上访的这一路,我逐渐明白,其实无论是公正、友好,还是善良,在金钱和权力的面前,这些崇高的品质只会显得极其低廉,甚至遭人唾弃。”
“大学毕业后,为了寻回真相和正义,我参加了公务员考试,笔试成绩排名第二,面试第二,却被面试成绩排名第三的考生抢走了机会。我不服输,又战一回,没有想到竟然再一次被排名在我之后的考生抢走了机会。怪我太单纯了,早就应该明白,关镇民根本不可能让我加入公务员的队伍,他在竭尽所能的压制我,让我闭嘴,唯有我彻底安静了,他的仕途才会坦顺无阻。”
面对犯罪嫌疑人,警方无法直言表达自己的立场。任烟生停顿半晌,对他说道:“在十四年前,由于技侦手段不够先进,会有冤假错案的发生,也会因为相关人员的一些疏漏导致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如今在蓆縂秫稷的英明领导下科技发达,技术水平提高,我们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都比从前好了太多。现在的九零后、零零后已经远比五零后和六零后清醒、理智、正义了,未来他们是构建和谐社会的主力军,国家一定会更好。”
胡程轻轻笑了笑,“我相信会有那一天,只是我看不到了。”
任烟生:“胡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68条第一款规定:如果犯罪嫌疑人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侦查工作结束后,检察院会进行起诉,在法院开庭审判之前,你有权委托律师作为辩护人,如果确实存在困难,可以申请法律援助。”
胡程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只说:“任队长,谢谢你,对我来说,余下的时间已经够用了。”
在开始时,没有人明白他口中的这句“够用了”是何意,直到第二天早上,胡程被警方逮捕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则帖子被网友齐心推送到热搜榜的第一位。
帖子里,清楚的写下了真凶关镇民的作案时间、地点、事由,以及涉及到2005年胡邦案的刑侦、痕迹鉴定、法医、被告律师、申诉检察人员的名单,并附上了当年多数目击者提供的音频、视频和一部分多角度拍摄的案发现场的图片。
任烟生看向左下方的发帖日子,正是胡程被逮捕的10分钟前。
毛浅禾:“胡程在母亲离世后就没有想过好好的活下去,走到这一步,他在一心赴死,对他来说,苟且活着才是可怕的,死亡反而是起点。”
李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热搜榜成为了寻找正义的武器,多可笑。幸好,走到最后当年的那些目击者们的良心没有被野狗吃掉。”
数万名网友在帖子的下方留言,并转发帖子,要求严惩真凶,告慰逝者,还社会一片清净。许多人将关镇民人肉出来,他的彩色工作照被网友换成了黑白色,并用黑框装裱,海潭市税务局也因为这件事而登上热搜榜。
迫于舆论的压力,调查组在一夜之间成立。9月25日,关镇民在太太的陪同下来到海潭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自首,对十四年前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胡程信守诺言,将关瑶的所在位置告诉了警方,并对任烟生说:“任队长,临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可以,请把我和爸妈葬在一处……”
任烟生在写结案报告的时候,窗外胡桃树的叶子又落了几片,飘摇间,似在招手,又仿佛在道别,他忽然想起了现代诗人臧克家写过的一首诗。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的人骑在人民的头上,“啊,我多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