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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梁秋的家也在市区，位置却有些偏僻，大概就是那种被外地的游客看见了会诧异居然还能住人的房子，几十年前第一批修建起来的筒子楼，没啥历史，也没人管理和翻修。
后墙堆着无人清理的垃圾，只有七八层的楼房外全是藤蔓，街边的行道树也很久没人修剪了，茂密的枝叶在头顶交错，像是给整个社区笼上了一层阴影。
路边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消防车，在某栋单元楼楼下这时已经拉起了一圈警戒线。
警戒线外稀稀疏疏地站着一些围观的居民，摆着两三台已经架好的摄影机，五六个记者们守在屏幕边上抽烟和闲聊。
而在警戒线内，这时已经铺好了一张亮黄色的救生气垫，消防员们在周围来回跑动着，一边抬头仰望一边在耳麦里紧张地沟通着什么。
旁边有居民在问，“咋了咋了？出什么事了？”
也有居民热心地解答，“不就是上次小女儿吊死了的那家人吗？看！就在那，那是她家大的。说人女娃今天把自己亲妈给砍了，一看就是平时给惯出来的……”
“到了，一共三十六，微信还是支付宝？”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口如是说。
夏茗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机转钱，司机刚好看见窗外的景象，随口搭话，“这两年日子越过越好了，都没怎么见过跳楼的人了。真搞不懂这些小年轻，就是苦吃少了才整天瞎折腾，要是倒推四十年给他们体验一下我长大的那个年代，他们就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幸福咯……”
夏茗沉默不语，付钱之后从计程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已经爬出了七楼窗外，蜷缩在空调外机上的十七岁少女。她手里时不时闪动着刺眼的光亮，是来自于一把切冻肉的锯齿刀在烈日底下的反光。
梁秋的头发很短，刚好搭过耳朵，又脏又乱的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洗过。她穿着一条不合身的宽松短裤和很脏的短袖校服，露出来的皮肤看得见一些伤痕和淤青，脚上只剩下了一只拖鞋。
然而顺着楼房往上看，夏茗的目光又被另一处地方吸引。就在梁秋头顶正上方四五米外的雨棚上，竟有一个消防员正躲在那里。
从消防员身上系着的绳索来看，他应该是沿着外墙从楼顶降下来的。而梁秋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见他多次在雨棚边缘探头也没有引得梁秋注意，反倒是让底下围观的人看得触目惊心。
夏茗无法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立刻加快脚步往小区里赶。可就在这时，突然看见那名消防员腿上发力，拽着绳子纵身跃下，以一个精巧的弧度飞速荡到了梁秋的跟前。
人群霎时传来一阵惊呼，夏茗也不自觉屏息了一秒。最终看见梁秋被那名消防员一把扑倒，一同掉进了旁边漆黑的窗口里，然后便再也看不见踪迹。
不光楼下的人在看热闹，楼里面的居民也都没闲着。不少人都探着头在窗口打量，住在七楼的邻居更是全都开着门，因为正是饭点，还有人端着饭碗在门口看热闹的，悠闲的样子跟那些来往匆匆的警员们像是在两个世界。
夏茗提着高跟鞋光脚跑上七楼，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从702的门内传来的少女的怒吼，还有一个妇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她绕开站在702门口的警察，拨开门上的珠串门帘进到屋内。屋子里很暗，一盏灯都没有，只能看见几个被树叶遮住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还有唯一一扇敞亮的房门。
房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两人都保持着一种紧绷的姿态和门内的某处对峙着，地上还瘫坐着一个体型臃肿的中年妇女。她是梁秋的妈妈，大家都叫她金阿姨，她正抱着一只手臂不停地哀嚎，似乎是小臂受了伤，已经做了简单的包扎。此刻突然从那扇门里传来梁秋嘶哑的咆哮。
“滚开！谁敢过来！谁再敢过来一步我跟他同归于尽！全都给我滚开！”
夏茗小心地靠过去，终于看见了房间里的梁秋，她依旧握着那把刀站在角落里，瘦到脱相的手臂和额头全是因愤怒而爆出来的青筋。
而那名消防员此刻正蹲在窗户下面，面露痛苦地捂着大腿。看样子是刚才在揪扯的过程中被刀划到了，少量的鲜血从他的指缝流出，把裤子染出一道红色。
可奈何他这时和两位警察，还有梁秋所在的位置刚好组成了一个三角形。他出不来，警察也进不去，梁秋更是被逼在角落近乎抓狂，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女警只得小心安抚。
“好！好！我们不进去，你冷静一点阿秋，相信我，我们都是来帮你的，先把刀放下好吗……”
她是本地公安局的刑警支队队长，叫李初彤，和夏茗年纪相仿。她扎着一个整洁的短马尾辫，相貌温婉，素面朝天的脸上有些晒伤的痕迹。
但梁秋根本不听她说话，还是扯着嗓子大吼，“帮我？怎么帮！你们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跟我保证了无数次会把妹妹的钱给我！会给我开一个银行账户！会让我离开这个城市的！结果呢？都多久了？我的钱呢！连我妹妹的身份你们都不能保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家的丑事了！你们还算是警察吗！你们根本就是一群骗子！”
旁边的男警察叫佟浩，是跟着李初彤来的辅警。模样青涩，也就二十出头，是个藏不住话的直肠子，听到这话立刻站出来呵斥，“你不要得寸进尺啊梁秋！我们让你把刀放下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警告你！”
梁秋也不畏缩，比划着刀子叫嚣，“怎么？不服吗！来枪毙我啊！杀了我啊！你们本来不就是他们报警来抓我的吗？来啊！来试试啊！”
佟浩明显被激怒了，脸上涨得通红。李初彤见状赶紧把他挡在身后，冲梁秋耐心地说。
“阿秋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你想要的东西我们还需要时间准备，而且我真的没有和任何人泄露过你们的私人信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些记者会来堵门！为什么连他们都能知道我家里的电话！知道我们的名字？”
梁秋激动地质问，但李初彤也没有答案，“……阿秋，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那你们当初就不该骗我！骗我做选择！明明什么都不能再改变了你们偏要逼我！要是我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我就算死也不会帮你们作证！”
梁秋怒不可遏地大吼，李初彤的眼底也露出些许愧色。但佟浩不以为然，反问梁秋，“你这话就不对了吧，怎么能是帮我们呢？我们为的不都是给你妹妹一个公道？现在黄俊生已经被抓了，你妹妹的事迟早都能有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干嘛还自找不痛快呢？”
梁秋听到这话突然哽咽，一双红得不能再红的眼里瞬间掉下泪来，“我要公道有什么用！梁薇和我妈她们都是自找的！她们犯贱！她们活该！我明明早就已经认命了！是你们又把我推出来的！那人渣赔点钱坐几年牢就算惩罚了？那我呢？……”
“我们会保护你的……”李初彤赶忙回答。
“那你们保护好梁薇了吗！”
梁秋竭尽全力大吼道，满是怨恨的眼神让两个警察恍惚了一秒，不知如何回答。可也就是这片刻的沉默让梁秋彻底失望了，一时间连大喊的力气都没了，身体无力地颤抖着，全靠心底的愤怒强撑着控诉。
“你们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从一开始我们就输了！你们偏不信！……继续耗下去你们早晚得是和梁薇一样的下场！我只要你们把钱给我，我什么都不想管了让我走好吗！还有银行卡，手机，身份证！这都是你们答应过我的……你们答应过我的！”
“那你觉得用这种方法能达到你的目的吗？”梁秋正哭得悲痛欲绝，突然被夏茗的声音打断。
“……什么？”
夏茗把鞋子扔在一旁，走到李初彤身边说，“我们不是不愿意兑现承诺，而是你说的东西都需要时间准备，再说等结案之后法院判了结果还会有更多的赔偿，你想要钱的话等到那时候不是会更多吗？”
梁秋看了看夏茗，啜泣着回答，“我已经等不了了……”
夏茗继续追问，“那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正在破坏我们之前的约定吗？为什么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
“我没有！你们根本就不明白我……我没有选择……”
夏茗上前一步，严词厉色地说，“我的确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但你不是没有选择，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确谁都不能改变，但你至少还可以选择你的未来。梁秋你已经十七岁了，别说自杀会带来什么后果，伤人都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你知道吗？”
梁秋看见夏茗靠近，立刻握紧了刀子慌张地说，“我没有！……那是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李初彤也有点被夏茗吓到，拉住她的手臂，好在夏茗并没有再往前靠近，只指着坐在地上的金阿姨问。
“那你妈呢？她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梁秋听罢一怔，忽然冷笑起来，“你说她？呵呵呵——那都是她自己自找的！”
佟浩气不打一处来，又指着梁秋警告，“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了？”
可没等梁秋再说点什么，金阿姨却突然先激动地爬了过来，一把扯住了佟浩和李初彤的裤腿哭喊道，“不是小秋……是我自己！……警察同志你们不要怪她！……这不是她的错，你们就原谅她吧不要怪她！……”
李初彤一时不知所措，佟浩也是一脸惶恐地劝说，“金阿姨你别这样。她都这么大了你干嘛还包庇她，你现在这样不是在帮她你是在害她你知道吗。她得明白为自己犯的错受到惩罚。”
可金阿姨仍然很激动，一个劲摇晃两个警察的大腿哀求，“不行……不行……我求求你们了，不能带走她！……我的小秋不是这个样子，她只是病了……这是我自己不小心才伤到的不要怪她……”
“你闭嘴！你特妈才病了！你这个贱人不光害死了梁薇现在还要来害我！少特妈在这给我演戏！”
梁秋对金阿姨的态度比对旁人更加恶劣，金阿姨也不再和两个警察揪扯了，直冲着梁秋哭喊，“放弃吧小秋！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要再固执下去了……只要你愿意，我们这个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少特妈废话！——”梁秋怒吼着打断金阿姨，说着还抓起旁边书架上的书本，文具，近乎癫狂地朝金阿姨砸过去，“我只要你——把钱！——给我！——”
可她无论是手上还是嗓子里都已经没了力气，书全都被她扔到了地上，嘶哑的喉咙就算涨红了脸也喊不出多大的声音。
见此情形，金阿姨哭得更加悲惨了。佟浩忍无可忍，一把踢开扔过来的书质问梁秋，“这些都是你妹妹的赔偿金，你把钱拿走了你妈怎么办？”
李初彤看了佟浩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果不其然梁秋又情绪激动起来，握着刀无助的哭叫。
“这钱又不是她的！是她从梁薇那里抢的！你们已经答应了会给我的！这是你们答应了的！……你们这群骗子！杀人凶手！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利用我的！现在用完了就想和我撇清关系绝对不可能！……是不是只有等我跟小薇一样死了才有人来曝光你们！——”
李初彤慌张地看着梁秋，嘴唇颤抖着不知如何开口。
夏茗却异常冷静，在她的眼里甚至看不见任何的怜悯和顾虑，她把佟浩和李初彤拉到身后，冲梁秋冷漠地说。
“行啊，你可以试试，但你恐怕不会有你妹妹那么幸运。自杀的新闻每天都有，每年二十八万的人死于自杀，平均一天就有七百个，每两分钟就有一个人是因为自杀死的。而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像你这样的青少年，毕竟国内的青少年自杀率好几年都是排在世界第一的。你想想连我之前的同事遇到这种新闻都懒得写稿子，觉得心烦，更别说会有人多看一眼，如果不是因为梁薇的事牵扯到了宸星娱乐这样的大公司，你难道真的觉得会有这么多人关心你妹妹的生死？”
梁秋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茗，无力地咆哮，“果然！你们果然是在利用我……”
夏茗也毫不避讳地说，“不然你在期待什么？难道让所有人无条件地帮你么？是因为你哭得够惨？还是害怕你手里着抓的刀子？你让这一屋子的人陪你在这哭，让人消防员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从窗口上救下来，难道你就不自私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你不是我！换了你难道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你根本不知道我每一天过得有多痛苦有多累！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已经扛不住了！……你们根本不明白每天早上醒来发现所有的噩梦都是真的……我没有地方逃跑，永远不会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滋味！……你也根本不会知道你所有在乎的东西都被人抢走……没有人帮你没有人理解你的感觉有多难熬！我怕就算我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梁秋脸上的泪水混着汗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她用一只胳膊抱住脸，勉强能蹭掉眼泪和鼻涕，却无法控制因哽咽而不断抽搐的喉咙和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