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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含凉殿,御知径直回了自己的暖香阁。伺候的内侍们,见她面带怒色,只低声迎了,不敢上前言语。
贴身的春瑶仔细的伺候了会儿,见她怒气未消,便靠着一边站着。
“公主,可是圣人责罚你了?”
“不曾。”御知气鼓鼓的说道。
“那....”
“春瑶。你知道什么是嫁人吗?”
“嫁人?公主问这个做甚么?”
见御知没有应,春瑶深觉自己多嘴,赶忙改了口。
“嫁人就是嫁给别人做媳妇儿,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不过这都是寻常人家的日子。王公贵族或许有所不同,何况您是大黎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将来大婚之日,定然是要举国欢庆的。公主若想知道,何不去问问凝姐姐?她定然是比我这个下人明白许多的。”
御知见她独自絮叨,便摇了摇头将她打断,枯坐半晌甚是无趣,从怀里掏出一颗玉佩,仔细的摩挲起来。
“公主,这玉佩是何处得了,看起来好生滋润。”
御知见春瑶问起,忽然眼睛一亮。
“春瑶,我记得你曾说,你爹在将作监执事,对吗?”
春瑶闪着眼睛回答道。
“是啊。将作监负责宫中建造,器物用度,凡金银玉器丝绸织造各有其署。父亲就在其中的。”
“那你可认得篆字?”
春瑶接过御知手上的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公主。这字是前朝的大篆笔法,我朝亦有大家模仿,只不过少人识得罢了。小时候爹教过我跟青萝几年书道的,虽然粗浅,但老字总是认得。依我看,这上面写的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慕容端玉
御知侧躺在榻上,摩挲着那块玉佩的翠鸟纹理,在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写着那人的名字。回想起他温柔的眼神和眉宇之间传来的气息,这深宫里吹来的阵阵无名秋风似乎都不那么冷了。那双皎洁修长的手指拉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周围的时光都为之凝滞,想着想着,御知便和着思绪,渐渐入了梦。
那箱安别也回了翠荷里,思虑一夜未曾睡好。夜半时,又起身走到案几旁,从书底下抽出几张诗笺,仔细端详起来。
时人多以行书草书为尚,偏偏这人练得一手小楷,仿的又是前人钟氏遗风。这字里行间,虽一笔一划坚定有力,却满满写的都是哀伤和期盼,想来这样的人定然是很可怜的。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安别抱着诗笺,幻象着他的神采,是温文尔雅,还是爽朗清举,抑或真是个夫子那可就惨了。想到这里,不免想起殿里圣人对御知的那番言语,便担心起自己也是这般年纪,不免也要被母亲和娘姨催着嫁人,心中转而郁闷起来。复又想起这诗笺是前日自己偷摸藏得,尚不知如何与妹妹说明。独自愁眉苦脸的纠结半晌,又悻悻的把诗笺仔细叠在书内收好,才回去躺着了。
窗外风转西北,月夜偏凉,两片云彩在天上纠缠成一片雾蒙蒙的墨色,最后被风撕碎成了纱一般的轻薄,最终也渐渐的散了。
次日天光,安别收拾了妆容,起身去承坤殿。
承坤殿原是皇后居所,安别每日总是要过来问安自己的娘姨方不缺了礼数。殿原是前朝正宫居所,左右各开百步,雕凉画栋金碧辉煌。只是到了常皇后这里,爱好清俭,留在殿里的内侍们也少,除了两个贴身侍女外也只有四五六人,里外也只种了些简单花草,令这偌大的宫殿内显得冷清非常。
安别进了东厢,正碰见皇后在那礼佛,口中念念有词,兀自转动着手里的串珠,见她还要半晌,便过了内殿把玩起那些兰花草来。
“安别。”
一串细碎声响,安别回身看见皇后从东厢过来,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素色常服,整个人病恹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紧忙上前扶着她侧靠在了榻旁。
“皇娘姨。”
“你还知道来看我。”常皇后扶着额头,言语中颇有一些怒气。
安别低着头,退后了几步跪在地上喃喃说道。
“昨日,我与御知两人玩的兴起,一时荒唐便惹了祸。望皇娘姨宽宥。”
常皇后起身喘了口气,面上颇有些无奈。
“玩的兴了,昨夜也不来问安。起来吧。地上凉。”
安别赶紧起身,伸手摸了摸膝盖,伸手端过侍女刚泡好的蜜枣枸杞茶与她添上,端了过去。
“皇娘姨,喝点热茶暖暖。”
常皇后伸手接过茶杯,静静的抿了一小口便置在了桌上,哀怨的看着安别。
“你母亲前日刚来信问你,我方回了安好,接着你就惹出这般乱子。昨日我去见圣人,听说他把太子骂了一通。此事皆是你二人而起,你等下找腊梅拿了点心,去东宫与太子赔礼。东西我已经备下了,等下他们散了朝,你便过去就是。”
安别心里本就愧疚,此刻见她说的不容置疑,便未多想,只好应了。
“以后与御知玩闹要留点分寸。说白了,你是什么身份?平日你与他们玩闹,圣人是看我的情面,不问你的罪。若真是惹出大祸,你是不比御知的。更不比太子,明白吗?”
安别似懂非懂,仍旧点了点头,看着皇后手里的茶少了,便伸手又添了些。
“皇娘姨。昨夜我与御知去含凉殿见过圣人。他说与你谈过为公主招驸马之事。”
常皇后瞥了眼安别,将身子端坐了起来,手举着茶杯想了片刻,才笑着放下了。
“我曾与圣人说过此事,但是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圣人并未应允,这回终于情愿了。”
“皇娘姨,嫁人是什么样的?”
皇后叹口气,伸手抚着她肩上,两眼出神,想起自己当年嫁过王府的情形,眼神逐渐变的复杂。
那时,他是圣人最不喜欢的三子颖王,封地西北多被凉国侵袭,历年战火连绵,总是穷苦不堪。宗族虽有不忿,但圣人指婚谁敢不从,原以为那颖王多是飞扬跋扈之辈,谁知他却文秀武卓,蛰伏数年后又四处征杀。终于历经万险荣登大宝,自己也随着他踏上了这世间女子皆为憧憬的后位,可韶华易逝,君恩难测,其种辛酸,怕也只有自己清楚。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圣人应该还没有选定,只是吓唬公主罢了。若是遴选起来,怎么也要月把日子。这人选上,左右莫不是王室宗亲或是两省阁老家的公子了。再不济也得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才行,不过近年并未听说哪个后生一枝独秀,想必最后还是哪个阁老家的了。”
安别呆坐着,未曾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低头思量。自己与御知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若她嫁做人妇,自己怕是只能在宫里寂寞得待下去了。往前从未想过这些,如今猛然间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吴兴到底是什么样子,将来若不想在宫里呆了,或许可以与母亲回去散散心。
皇后见她在那坐着搓手,便招呼人拿了两个暖手炉过来与她揣着,笑着问道。
“你也不小了。可有中意哪家公子,说与我听来?”
安别被她问的来不及防备,一时局促起来,脸上泛起红晕,娇羞的低下了头。
“皇娘姨。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常皇后见她答非所问,便知她心里有了春事。不由得为之担心。
“许多事情你尚糊涂。这世上,外间的许多辛苦你都未曾体会。你母亲不常与你道,是怕你多虑。这许多年过来,我方明白这一件道理。女人这辈子,只要夫家妥帖,便可衣食无忧,平安和谐。若论才子佳人,白头偕老,那都是书里的胡话。你从小听话,长辈也不曾担心,如今长大了,我也不甚管你。但你切莫使性子,负了咱们吴家一片苦心。”
安别放下茶壶,低着头暗自思虑,心思满是柳青那封诗笺。可是眼下皇后说的好似真切,仿佛已有将自己出嫁的打算。从前听说书人说的那些故事,女子皆是宗族父母指婚,秋风团扇,或哀或伤,叫人可惜可叹,没想到今日也落到了自己头上,一时间心内慌乱起来没了主意,只得有意无意的吭声应着。
几声钟响传来,安别如释重负,赶紧起身。
“外间散朝了。我这就去东宫与太子哥哥赔礼。”说罢便招呼腊梅取过点心,快步出了承坤殿。
常皇后见她迈步出宫,嘴角略微动了动,低眉唤过了露珠。
“圣人散朝必是累了。且煮些醒神的,随我送过去。”
安别拎了点心,迈步往东宫太子殿赶去,想着他回来还得片刻,便慢慢的路边赏着花草。内苑之中皆是王亲居所,其装饰华丽皆是金碧辉煌皇家之相,饶是皇后清俭,殿外也种了不少牡丹,茶花,兰草,秋菊诸多四时花草,时常有人打理,看起来总是郁郁葱葱。唯有太子的静学宫里只中了些应景的桃花梅花,其余的莫不是常见易长的冬青,斑竹,四季草,惹的整个宫里外都是些绿颜色,别有一番清雅。
“妹妹!”
安别听见身后一人喊自己,便知是他回来。
“豫霄哥哥”。
崔豫霄虽比御知安别只大过几岁,可这加冠礼才过了几年,就愈发生的成熟稳重。虽然如今尚未许他自开府衙,或是对故去的韦妃仍有愧疚,或是看他德才敦厚,但如今圣人愈发的疼爱这个文雅的次子,叫了朝上几个老臣教学,又时常带在身边同朝议事,提醒一二。
说是居在东宫,可他总是在书院里与夫子进修,对众前辈甚是谦卑,如今都说太子对百家典籍市井杂学统统滚瓜烂熟,甚得诸人喜爱。如今这身金玉华贵的朝服也难掩他身上清雅的气息了,眉宇间自有几分书生的儒雅。若不是这身朝服,整个人便活脱是个学子。
“豫霄哥哥,怎么就你一人,琰哥哥怎么没有随你课业。”
“齐王兄昨日被父皇责骂,今日在陪父皇手谈听课,这便放我回来了。走,进去与我坐会儿。”
两人进了正殿,西边是书房,四周高阁漆红,各类经注典籍堆的满满当当,东边进了一扇竹制的孔子讲学屏风,转过才是寝居。安别知他整日呆在书房,便将点心小心翼翼的搁在了西厢房门口的方桌上。崔豫霄见她谨慎仔细,赶忙过来挑起点心盒,笑着伸手拉她。两人就近坐在案几旁,便将身边的内侍都屏了出去。
“妹妹又不是旁人,怎得每次来静学宫,都这么拘谨。”
安别咧嘴笑了笑,心里很是高兴。这个哥哥虽然不是自家兄弟,但从小便与御知追着他一起玩耍。御知生性活泼,与她玩久了便觉得累,这个哥哥反倒安静的像个姑娘。从前,几个伙伴总是丢下内侍,悄悄躲在梨园花丛里赏星星,听他讲些自己从未听过的,历朝历代的大人物的故事,一同玩耍长大。只是近年,太子随陛下理政,逐渐也见的少了。太子一番话,倒教安别觉得自己多虑了。
“豫霄哥哥,听说圣人昨日责骂你了?”
崔豫霄见她提起此事,略微愣了下,笑了笑便打算不提。
“只是说了几句。无妨。父亲严厉也是应该。”
“可是,旗符是我们跟琰哥哥讨的,圣人又何故骂你?”
“无妨,都是自家兄弟,况且我是太子。齐王兄每日都在忙着皇城安危,还要与大理寺协办各种杂务,我替他辛苦点也没什么。”
安别颇有些不好意思,将点心递了过来。
“这点心是御知着我送来的。你快尝尝吧。权当是我跟御知害你受罚,赔与你的。”
崔豫霄笑着打开点心,只见里面分为三层,底下是一层空格露出许多防止东西腐坏的小孔,中间隔着一些应季的瓜果,最上面盛着许多造型精致的点心,荷藕两色,酸甜四味,各式各样的煞是好看。他瞅见那颗泛着绿的豆糕便伸手拿来递给了安别,示意给她。
安别也未多想,见他拿来,只知道他也记得自己爱吃,心中高兴,便伸手从盒中掏出一块雪团递给了他。
两人一人一块点心,倚着案几就这样吃着。
“过几日凉国使团就到了,所以今日朝会来了不少人。禁军都尉都护就好几个。还有鸿胪寺,光禄寺的。对了,昭王叔也来了,名单上还带着豫霁。”
“豫霁哥哥?可是许久没有看到他了。上次见他,好似还是去岁上元节的时候。”
崔豫霄点头称是。“豫霁是昭王家过继来得,自然不比其他亲眷。好在王叔甚是疼爱。过几日见了,我可要劝他多饮几杯。”
说罢,又与她聊一些朝堂趣事,什么李大人的胡子被烧、牛大人的朝服穿错,王氏兄弟又跟齐王理论等等,惹的安别咯咯笑。
玩笑半晌,安别想起正事,侧身悄悄靠近了几分,与他说起昨日圣人言说要给公主招驸马之事,崔豫霄也是始料未及,神色间颇有惊色。
“数月前,父皇也曾问起此事,我只说全凭圣人裁决。如今又提起此事,恐怕也是因为吐蕃。不过我想父皇定然是不会答应的。怎么忽然问这个?”
安别撇嘴道。
“昨晚我两去了含凉殿,结果御知与圣人顶嘴,着实给圣人气得厉害。后来太医过来,她便走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崔豫霄侧目见那盒中被二人吃的只剩下一块豆糕,便伸手盖上了点心盒,与她开起玩笑。
“无妨。陛下疼爱御知,满朝皆知,再与她争吵也只是护着她罢了,和亲之事定然不会有结果。论起来,你比御知还要大一岁,你当担心自己才是,你皇姨怕也是等不及了。”
安别登时腾红了脸,整个人缩着肩膀局促了起来,皱着眉头不停的抿着嘴角。
崔豫霄见她如此,顿时明白了些许,便上前揶揄。
“莫不是有了中意的人?”
安别慌忙摇头。
他又接着问,只是安别只说不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龄族氏,一概不知。
崔豫霄神色间已然有些失落,但仍皱起了眉头,勉强与她打趣。
“妹妹这是梦中认识的不成?”
安别见他不信,便从怀中悄悄掏出一张黄纸递了过来。
“此人在酒肆的诗贴上认识的,且只和他诗文互通,只道他笔名柳青,写的一手好字。似是近期的学子,只求哥哥帮我勘察此人是否有才学便是了。再无他念。”
崔豫霄见了黄纸,忽地表情凝重,面色也逐渐黯淡起来,缓了几分才慢慢的伸手接过那张似有千钧重的黄纸缓缓拆开。
那是一张诗画笺,画上远山峦黛,两只喜鹊在一棵柿子树上,鹅头翠羽,错翅交喙,显然是在枝头嬉闹。底下整整齐齐写着前人诗句,笔迹清晰,勾画有力,一手上乘的楷书映入眼帘。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凤求凰。
“字倒是妙。于我几日查查。”
崔豫霄轻轻地咧了咧嘴角,将那黄纸折起来递回给了安别。
“免得让妹妹受了委屈。”
安别被他打趣,羞着不敢抬头,怯生生的接过黄纸又耐心叠了揣着,又问他要不要去平乐宫看看御知,崔豫霄借口说自己还有政务要忙,不便前去。
窗外,梧桐树上仅有的几片秋叶也落了地,发出一阵轻微的触动,崔豫霄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窈窕皎皎,脸上逐渐变得复杂。
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最是胆小娇怯,幼时总躲在自己怀里,避开夏日里的飞蛾蚊虫。
自己虽贵为太子,却总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在这清冷的深宫之内,只有这个小姑娘能给自己带来一丝亲人般的温暖。
眼看着她长成一个少女,自己仍是犹豫不决,不知应当如何选择。如今她却心有所属,不免心里泛起一些不可名状的酸楚和悔恨,就连刚吃下肚的豆糕雪团都不再那么甜蜜,甚至有些哽咽。紧接着,耳边似又响起一阵钟鼓轰鸣的嗡嗡声,眼前的她,逐渐带上了一些朦胧的七彩颜色而后远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钻进了雾里,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