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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知上了马车,姜凝有些记挂便一同跟着了,同行的还有春瑶青萝二人。几人在车上聊了几句方知是宫里赵吉托人传的消息。那慕容端玉不知是吃了什么雄心豹胆,卯时不到就站在朱雀门外要觐见圣人,说是有治国良策献上以求陛下宽宥。门郎官知道他是被革了功名的榜眼,便不予理睬,赶了几次又驱赶不走,若是动粗也怕惹恼了公主责怪,只好由着他跪着。直至卯时末散了早朝,他见诸位大臣出来,便跪在那里大喊“学子慕容端玉为圣人献策”,惹得几个大臣纷纷侧目,甚至还有几位看了他的文章之后表示赞同,就连中书令刘大人都有所惋惜,替他面圣求情,结果也被圣人驳了回来。
“爱跪便让他跪着,什么时候想通了,随他自己滚。”政德殿上,圣人怒吼。“无论是谁来求情,都不许再来打扰孤!”
说罢,又将那卷国策仍在岸上。“读了几年书便不知道天高地厚,若真能如此,我大黎朝堂之上岂不都是些废柴!却要他来教我“体恤民情,抚慰民哀,”简直是放肆!”
内侍监程笃汝轻轻拾起那卷册子,默默地卷起堆在了一旁道:“圣人莫要动气,这都是读书读得痴傻的年轻娃娃,哪里知道什么治国之道、御民之道。老奴听说,他是一身酒气,清早卯时就跪在城门外了。恐怕是十年寒窗一时不忿昨夜喝大了酒,罚他回去禁闭反省反省就是了。切莫为小儿胡话伤了身子。”
圣人侧目,心思一转,笑道:“你这是在替他求情。”
程笃汝一脸讪笑:“圣人阴鉴。老奴与他又不相熟,何故替他求情。只不过他恼得您动怒,老奴是怕您伤了身子这才多嘴几句。”
“可是,我听说,他与御知的关系,可是好的很呐。每日都要去知儿那里点卯,还一起喝酒,作诗,练书法,大献殷勤。”
程笃汝转念便知自己多嘴说错了话,这才低头悔过。圣人却抚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近几分。又道:“知儿是你抱大的,喊你一声叔叔也是应当。今天你这样替她求情,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声音清浅似乎说着安抚的话,但程笃汝听来却是如雷贯耳,顿时大惊失色。自古皇亲皆为贵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余三六九等只能如尘埃蚍蜉俯首仰视,凡觊觎者或身败名裂或株连九族。自己虽身处内侍监之位,行走与圣人之侧,掌大内诸事,但却知道尊卑有别,断然不敢僭越半步,今圣人此言,恰如金刚怒目当头一喝。
“圣人阴鉴啊!老奴即使有一百个胆也不敢以天家亲眷自居。公主小时候随口喊几声叔叔,老奴也不敢应承,唯恐坏了规矩。臣一片忠心,每日兢兢业业克己勤免,只想着怎么伺候好圣人,还望圣人饶了老奴吧!”
程笃汝声泪俱下拜服在地,等候开恩。圣人却拿起那卷国策摆弄几番复又合上,转身倚在龙榻上,手指程笃汝道:“你要记住,无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哪位臣子,哪家庶民,父亲也好,儿子也罢,生来为人,从来都不由得自己掌控。皇亲贵胄也好,三教九流也罢,这世间一切,都是由他说了算的。”
程笃汝不知所以,抬头观瞧,却见圣人单手一指朝上,分阴指的是“上天”。虽心中不阴,但只好俯首称是,只听圣人又道:“去吧,早间未曾用膳。叫人备些羊汤过来吧。”
程笃汝眼阴心亮,得了命后赶忙亲自去了后宫,一来避一避圣人震怒,二来自己也休息片刻。走时,又喊了几个徒弟伺候好圣人,又叫人去往朱雀门口探一下究竟,莫要出了乱子再打扰圣人,再闹起来便拦住就是了。
去人正是前几日被圣人问话的雁儿,因她年纪尚小于圣驾面前许多规矩不太清楚,故只候在殿外与赵吉杜应这些贴身内侍们伺候跑腿。
雁儿一路小跑才到朱雀门内,就看见外间地上跪着一人,两辆马车停在远处看不清楚车架颜色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仔细观瞧却见御知公主站在一旁,另外还有一个女子正与中书令大人说话。
早间刘玉溪上朝时分便听马夫说家里的媳妇儿姜凝也备好了车马要出门,只当是她又去哪里闲逛就没在意,却没曾想在此处遇见。
只见刘玉溪气的胡须乱颤,不停地抚着心口,似是一口气焦地喘不过来。“你..你去四下闲逛也好,去武馆看热闹也好,总之不能在此出现!快走!”
说着便让下人拉着她上马车,那几个下人既忌惮刘家新妇的身份,又忌惮她一身武艺,作势上前却始终不敢靠近。刘玉溪无奈之下,只好伸手揽过她的胳膊,方走了没几步,便被姜凝撒开。
“家公,我只是去御知妹子那里说了几句话而已。公主急忙忙赶过来,我放心不下才来一起瞧瞧。一没惹事二没生非,您何必这般急躁,”撂下话又转身要去陪御知,“您且回府吧,我随后便归。”,身后却被刘玉溪拽住。
自出嫁之日起,姜凝便知道刘家大人乃是父亲的老师,对姜家也是多有提携,虽不是恩重如山,但启蒙之情育人之恩父亲却铭刻在心,时刻与她提点,要她尊重一二。若是从前,没有父亲要求,不看在夫君情面上,她断然不会对一个迂腐的文官如此客气。
前几日自己去西市闲逛被他嫌了几句,索性几日无事甚是舒服,今日眼见御知有难要帮她,却生生被他拦住,心中无名之火渐盛,转身回来刚要发作,却观刘玉溪面目凝重喃喃摇头,眼眶红润地似是要渗出几滴老泪。
“孩子,今日你便听我的吧。我也是为了刘家和姜家好啊。”
姜凝虽贪玩散漫,但终归自幼学文习武,知道礼义廉耻忠孝信悌是为人之本。今见他如此反常,言语之中近乎哀求,心便软了几分。回首再看御知时,她仍站在跪着那人身旁,想去道别却觉得甚是不妥。春瑶在那看见了,快步过来叫她宽心回去过几日再来,这才放心上了车,随着刘大人的车马一道回了府。
车马声响起,慕容端玉原本伏在地上的身子一颤,晃晃悠悠的直了起来,双腿仍跪在地上,似乎痛得已失去知觉,只感觉两股沉沉如铁铸一般难以挪动。神思缓了半刻方听见有人拽着自己衣衫呼叫,侧目观瞧,阳光正从那人背后照在脸上,晃得人只好闭上眼睛伸手遮做凉棚方敢直视。朦胧之中,但见那人青丝垂洒如春风扬絮,眉目清秀如远山峦黛,却神情焦灼口中直呼自己的名讳。
“公子!慕容公子!快起来!”
御知见他醒了,忙喊了人送水,春瑶早已从车里拿过来,这厢便伸手要喂他,却被御知一把夺去,左手扶着慕容公子的脊背,右手抬起水壶将壶口轻放在早已干裂的唇边与他慢慢送了下去。几口清水下肚,晒了一晌午的他方渐渐有了精神,再仔细观瞧才发现来人正是御知,正要跟她辩解几句,被她伸手打断。
“先别说话,随我回去再做计较。”
那公子今日本是执意求死,但此番见她如此贴己,心里的万千结结都化作眸间的一汪湖水,便再不言语,在几人搀扶下上了公主的马车。
春瑶见他神色初复,知道公主是要载他回了府上,可男女有别,在城门外公主亲自给他喂水本就已经大为出格,若是叫旁人看见公主载了一年轻男子回府,岂不是要坏了名节。便抽身与马夫道,去往左府,御知只道是她着急送人,却道要先回府。
“春瑶,叫车先回府里,与大夫医了再送公子回去不迟。”
“可...”
春瑶尚未讲出心中顾虑,慕容端玉便在那里摆手示意。
“无妨,我先回去。家里还有事情料理。”
御知见他言语间气虚体乏,早没有精神模样,便不理睬。
“你今日且随我回去,先在我府上休息下。待恢复起来,我再来数落你。到那时候,你爱去哪去哪,只要别再想今天这般莽撞,若真是我父...惹恼了,再...”
原本想说“再削了你的名册,贬你为奴”的话来,却忽的想起这人已被圣人逐了第,定是心灰意冷才有此下策,便收住了嘴,却见他双目渐湿,缓缓流下两行清泪,道:“仲父昨日殁了,我得回去了。”
慕容端玉幼年间父母双亡,后拜老师前少府监执事左逢良为仲父,与师兄师弟一同长大,此名“端玉”二字便是仲父所起,取“端才行玉”之意。每日仲父教文习字日夜督促,自六岁至十六岁十年寒窗无人问,盼着一朝成名天下知,好以一身本事报答仲父养育之恩,却没料到如今这般模样,饶是心胸豁达之人也难熬这关。又见御知天真无邪性情洒脱,想与她情窦深重,可两人身份似云泥之别,此刻的自己想娶天家之女便犹如登天之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左逢良昨日晌午猝然病逝,慕容端玉一时间万千心绪涌上心头,报国无门、尽孝无路、佳人无缘,这才把酒消愁,趁着酒劲做书一卷名曰《定国册》想呈与圣人,好求得恢复功名,没想到却在门外跪了半日。
惊闻此讯,车里主仆三人大为惊诧,正要问他,车马竟陡然间勒住缰绳,几人险些翻滚在一团。
春瑶扶过御知,正要责那马夫,一掀帘却看见车马已至自家府门外,门子正在那里跪着,几位足蹬皮靴头戴皮帽的内侍站在门口,手捧一张浅色黄纸,见她车架停稳,才朗声道:“圣人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