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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几声啼叫,灰蒙蒙的天色逐渐滚白。炷香烧过,坊间渐渐有了几个零散人影。
昭王府虽门庭高大,但院内却不如齐王府邸阔绰,甚至比殿上一品大员的府邸都要平凡一些,即是他为避嫌不惹人耳目故意为之,也叫人觉得实在难以置信。诸人都站在堂下,闻听几声鸡鸣,抬头观瞧几眼,举目相对,皆知送别的时辰到了。
此刻的昭王府上下素绸遍裹,两杆白色纸旗錾金绣银做芍药花状,轻飘飘低舞于院落之中,迎面便是府邸大堂,香案烛台香炉一应俱全,正面墙上悬着一副人物画像,画上草色青青,一长发女子着鹅黄羽衣憩于紫藤葡萄架下,眉目含笑朱唇轻启,上提落款“愚父泪赠爱女玉蕤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画像下方摆了些坠子、荷包、绣帕,都是其生前喜爱之物,另有裱碟纸人纸马纸钱一字排列于案几之上。众人亲眷宾客站列两排,昭王崔傅夫妇及次子豫霁站立主位,宾客如御知、崔琰、崔豫霄、皇郡主安别其余大小官员约二十余人,先后焚香祭之,却不见崔府长子崔骊的踪影。
诸人一一奠罢,崔豫霁含泪嚎啕:
“呜呼!汝生于斯葬于斯,吾妹魂魄复憩矣!
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仲兄豫霁受命代父奠宗室三女玉蕤尚飨。
呜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父母涕泗兄犹在,回头不见血肉亲。哭哀不闻言,奠祀不见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泪罢,堂上诸人动容,崔傅拭其泪,蹒跚上前以黄纸裱碟焚于像前。
上书“天兴十六年腊月廿三,昭王傅之女崔玉蕤卒于京畿。今辅以金纸绛罗绣络为帐幕者两队,结幢节伞盖,弥街茵日。又有男女道士为侍从引,焚升霄降灵之香,击归天紫金之磬。金花十朵,银花十朵,如意一副,玉馔一斛,饼餞十车,绢绣各二十匹,银钱十万两。祈佑垂怜,早登灵霄。”
青烟慢起,掀起几片黄纸袅袅盘桓与梁前檐上,一个熟悉的面孔矮了矮身子将自己从屋顶隐去,翻身离开了。
诸人一一告别,只有御知与豫霄留在堂内,王叔夫妻二人虽不再以泪洗面,但声音里仍掩不住的悲痛与哀思。御知站在屋檐下,看着炉内升起的青烟在迷蒙的天空中飘散,不禁流下眼泪。
玉蕤就这样殁了,但自己仍能听到她嬉笑的声音,还有翻飞的裙裾,莺莺燕燕地灵动于堂下院内,干枯的葡萄架上似有嫩芽生长,院里流转的光线映照出来的都是鹅黄。
她去了何处?是太液池,还是后花园,抑或是哪间小阁?
都说百姓女子命如浮萍,可玉蕤生在昭王家里已是万分不同。却又能如何,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得自由,有人要拿,就得交出去,丝毫不能反抗。若不从了,便被人弄出些不忠不孝居家遭殃的罪名压在身上。她如今走了,和亲的差事是不是要落在安别姐姐的头上?她若是去了,那是我害了她,可她若是不从,是否还会如上次那般...自己原是不想的,可父皇也从来问过自己,只生生将这些罪责搬到她人身上,去或是不去,叫别人拿命来抵。这到底算是疼爱,还是命里注定的残忍,若是母亲尚在,她会如何去劝圣人?
“走吧,时辰快到了。”
崔豫霄站在身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提醒她该去那里了。
看着眼前的崔府大门披白挂素,御知又躬身对着血红大门深深施礼后,方上了马车。那马夫催着车马离去,一路直奔东郊九坊,至左府门前时,已是辰初。
说是左府,可门上并未书写府邸字样,独留一个大大的”左”字在门匾上,门庭虽只有车马距宽,但门前干净如新,有黄土覆地,榆水倾洒,再加上匾额书法精妙,更显得不是寻常人家。
崔豫霄正欲敲门,却见府门半掩,似正是在等他们。府上白练素裹,香炉黄裱与昭王府并无不同,但纸钱纸人却少了些许,只有四对纸人在侧,纸钱约莫也只有三层。香案上除了一副男子画像,还放着陶盆玉器笔墨纸砚等物,似是逝主心爱之物,以做祭奠。两年轻少年披麻戴孝正跪在灵前,旁边一妇人神色疲倦,沟壑含泪,似是已哭了一夜未眠。堂上主事的是正是其中一位少年,见他二人进来,起身过来告礼,又引二人入内见了香,便差人带去了西厢房,自己仍旧去灵前跪着了。
府门虽小,可装点雅致,一目不能望尽,转过阆苑方见西厢瓦房外青萝与一个小子交谈。见他二人过来,急忙行礼迎接,御知上前两步站在窗外侧目,后回身问她。
“慕容公子可好些了?”
“嗯。今日能下地了。早间忙了一个晌午,伤口又开了些,这才躺下半刻,您便来了。”
“照这么说,三五日便可恢复?”
“怕是要五日了。大夫来瞧,说是下手之人是个行家,留得乃是皮外伤。只不过公子体弱才恢复慢些,若是青壮汉子两三日便可恢复了。”
崔豫霄在一旁笑道:“早就听说宫里的小公公们练得一手好技法,或击纸不裂,或点水不洒,今日方长见识了。”
御知见他发笑,脸上不悦:“公子因我失了功名,前日被父皇杖责到双股流血,是我亲眼所见,哥哥却说的如此轻巧。”
崔豫霄脸色轻描淡写,但言辞之中似乎有所猜测。
“父皇一向专权,如此教训倒也正常。可这执杖之人,定是有所准备才如此行事。或许,是父皇有意为之,也未可知呢?”
御知未曾这样想,被他提点几句反倒愣住。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起,原是左夫人到了。
“愚妇见过公主,见过景王。”
诸人扶起左夫人,劝其节哀,正要问话,却见她面色铁青。
“我儿已是布衣之身,何敢劳累公主大架亲临寒舍。前日也挨够了板子,如公主还有什么要教训得,只管骂我这个妇人就是了。”
御知见她如此,想来定是心里有所误会,正想辩解了,忽地想起这些前因后果,愈发觉得若非自己与他锦书暗寄,又何至于他今日如此狼狈。
左夫人眼眶红润,音色愈来愈沙哑,嘴角翻出一些唾沫,显然是有些急躁,可言语逐渐激烈,似乎有诉说不尽的不解和愤怒。
“玉儿自幼孤苦伶仃,是我不忍看他遭战火屠戮方收留膝下。我的亡夫勤勤恳恳于少府监执事十余载从无差错!他每月的俸禄不过七两九钱银子,却要省下许多与他置办书籍画册,教他读书作画练字作诗。眼看十年寒窗功成名就,玉儿年幼,家里的吃食,夫君总是多给他几分。为什么!为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苍天!我左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责,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母亲!”屋内,是慕容端玉有气无力的喊声,想来是已经听见了母亲的这番言语。
“今...今日冶丧,何故说这些。您快...去歇息吧。”
御知正要答话,却感觉胳膊一阵疼痛,一旁的青瑶一阵惊呼,原来是自己被左夫人双手死死的钳住,不得脱身。
“这...左夫人..您先放手。”
诸人在旁伸手拉她,却无论怎样都不能挪动一分。但见其神色逐渐静了,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但见她道:“如今这般模样,他还是一心为你考虑。可是,他不知道这样会害了我们左家!公主若有心,愚妇求求你,替我劝劝他罢。”
御知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一时心头慌乱,将慕容端玉之祸,安别之劫,玉蕤之死诸多往事串做一团后愈发觉得急躁了,情急之下猛地将衣袖从她手中脱出,正要大喊一声,却见身侧屋门大开,慕容端玉神色憔悴,侧依着墙边站着。
“母亲。我过两日便可下地。功名之事,既已没有了,便不挂念了。或许儿可像父亲那样,做些书画养家度日。前日被圣人杖责,实非公主之罪,是我咎由自取。妄想...”
一句“妄想攀龙附凤”堵在嘴边,心中如有万把钢刀掠过,再说不出口。想起这些日子里两人提笔作画赌酒作诗的快乐,好似就在昨日一样,如此弥足珍贵,令人留恋不舍。可皇权在上,即使是公主自己亦不能左右,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被夺了功名的书生。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都曾经挂在国子监的黄榜上,也曾书写在翰林院的国史本记中,可十年寒窗苦读哪里抵得住权力的一声令喝。如今义父去逝,母亲疲累不堪,自己还在这里妄想着圣人开恩,简直是痴人说梦。眼前的人虽于朦胧间朝思暮想,可自己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今日,就算了吧,来日,再说吧。
或许,没有来日也好。
正要开口与她告别,却听她道:“别说了。是我害了你。”
御知说罢,躬身与左夫人告辞,回身出了院子,至阆苑处身影稍作停留,似要回头,却径直走了。
左夫人看着暗沉沉的天空飘下几片雪花,喃喃自语:“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我左家,竟走得偏差了。”
雪越下越大,直至金殿之外亭台楼阁落雪容金,变化出一副祥和的青素模样。
政德殿外的人被屏退数丈以外,里面只留一仆一主。身穿赭黄袍的圣人正看过程笃汝的掌心细细观瞧,见纱布上隐隐渗出一丝血色。
“孤给你的奉银、赏钱,也不算少了。为何不请两个下人伺候着?如此不小心。”
程笃汝看着案几上那枚熟悉的略微发旧的茶杯,面色冷峻不敢怠慢,双手颤颤巍巍的举过头顶而后匍匐于地,将身子弯成虾状跪倒,声音也近乎祈求。
“老奴原先那宅子,到了休沐之日便门庭若市。纵然是夜里,也经常有车马停留,实在不堪其扰。臣伺候圣人,自知当克己勤勉,不敢越雷池半步。臣是为了躲避烦扰,故得那么一所小宅避避清净。还请圣人阴鉴!”
圣人摆摆手,翻弄着手上朝臣递过来的折子,似乎并不在意。
“我知道,你是为安心求清净。今日孤也未曾怪你,起来说话。”
“老奴死罪。臣...”
却见圣人起身,将那茶杯递了过来还给了他。“先去趟刑部,看看审得如何了,再去大理寺,宣他们过来。”
程笃汝接过那茶杯揣在怀中,白须颤抖,躬身行了长礼,谢圣人体谅之情,又听圣人道。
“以后做事记得擦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