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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战已近尾声。
段凌与天绝教的右护法恶斗一场,且一剑斩其首级,溅了满身满脸的血。他本身也受了些伤,但是战意正浓,便没有退下疗伤,而是同众人一起围捕魔教余孽。
经此一役,猖獗数十年的天绝教元气大伤,从此再无能力为祸江湖。
段凌长出了一口气,忽听身旁有人叫道:“这石台下面有条密道!”
众人围拢来一看,果见石台下有处机关,露出黑魆魆一个洞口,里头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往何处。
有人猜道:“莫非是魔教的藏宝之地?”
又有人道:“魔教教主身死,右护法伏诛,只有那左护法不见踪影,听说他也是个智计双绝的人物,说不定是借此密道逃遁了。”
段凌越众而出,取了火把在手,道:“我下去看看。”
青山派的柳逸与他最是亲厚,连忙劝道:“段大哥,当心有诈。”
“无妨,魔教鬼蜮伎俩,自压不住浩然正气。”
说罢纵身跃入密道,借着火把微光往前走去。
段凌倒不是托大,而是对魔教的机关陷阱颇为熟悉,走得几步后,果然触发了几处,都是些寻常的箭雨毒砂,段凌何等功夫,轻而易举避过了,不多时便走到了密道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石门,门上毫无装饰,瞧来再普通不过。
段凌却不敢大意,缓缓催动丹田气海,用内劲护住周身大穴,这才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间斗室,四个角上悬着拇指大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微光芒。
室内并无任何埋伏,只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当中的石桌旁,正低头调弄琴弦。这人一身玄衣,浑身上下没有一样饰物,仅一头黑发用金冠束着,瞳眸亦是乌黑颜色,衬得那拨琴的双手莹白如玉。
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望了段凌一眼,面上竟露出一点笑意,开口道:“阿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听得这称呼,全身一震,手中火把倏然落地。
那人微微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
“怎么会……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回来救你……”段凌胸膛起伏,将话说出了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微颤。
那人站起身来,像无数个梦中那样,一步步朝他走近。
“有这句话,也不枉我等你十年了。”
“修言……”
段凌心中激荡,忍不住去握他双手。
陆修言却抬手抚上他脸颊,如玉手指在他眉心轻轻掠过,而后双手攀住他颈项,整个人几乎倒进他怀里。
段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下一瞬,却是出手如电,一把握住陆修言皓白手腕。
只听“当啷”一声,一柄锋利匕首从他手中滑落。
只差一点点,这利刃就可刺入段凌后心。
段凌面沉如水,一字一字的念出一个名字来:“陆修文,果然是你!”
他怀中那人眼眸一转,忽然换上另一副神气,明明是同样的眉眼,却不似先前温文尔雅,反而带一丝邪气,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段凌平静道:“你装得再像,也不是陆修言。”
陆修文被他戳穿身份,却一点也不动气,弯唇笑道:“我跟弟弟生得一模一样,能一眼分出我兄弟二人的,就只有师弟你而已。”
段凌哼地一声,说:“谁人是你师弟?”
“难道不是么?当日你拜师的时候,我可也在场,嗯,师弟还向我这师兄磕了一个响头呢。”
段凌出身名门正派,父亲更是一派掌门,但他年幼时曾被魔教之人掳走,在教中呆了几年,当时为了活命,不得不拜那魔教教主为师。此事乃是他一生中至大耻辱,此刻听陆修文提起,焉能不恨?登时一掌拍出,喝道:“你那魔头师父已经死了,我这便送你去同他相聚。”
陆修文是那魔教教主的得意弟子,本身天赋极高,十年前就已习得一身邪派功夫,如今十年过去,功夫想来更为精进。段凌不敢轻敌,这一掌速度极快,当中暗藏数种精妙变化,随时随地皆可变招。即使一掌不中,他也有后招可接,掌势连绵不绝,叫人难以招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掌竟结结实实地拍在陆修文胸口上。
陆修文不闪不避,像个丝毫不懂武功的人,中掌之后,更是连退数步,唇边印出一丝血痕。
“你……怎么……”
“久别重逢,师弟却是这般对我,真是好狠得心。”陆修文舔了舔唇边血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不过我若是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修言的下落。”
说罢,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段凌不知他是不是做戏,但为了陆修言,只好上前扶住他胳膊,问:“修言在哪里?”
陆修文双目微闭,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段凌不信他连这一掌也挨不住,伸手去扣他脉门,一探之下,却发现他脉象奇特,丹田内空空如也,一点内力也无,一身武功……已然化作乌有。
段凌惊愕不已。
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陆修文,竟已成了一个废人?
段凌一时不敢置信,一时又怀疑陆修文另有诡计,然而几番试探,这人都是毫无反应。段凌怕他当真死了,只好抵着他掌心输了些内力过去。
陆修文这才缓过劲来,慢慢睁开眼睛,说:“就知道师弟舍不得我死。”
段凌不去理他,只是问:“修言呢?他怎么没同你在一起?”
陆修文听得笑起来:“多年不见,师弟怎么还是这样蠢?你当真以为会有人等你十年么?弟弟他早已……”
“早已如何?”
段凌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偏偏这时密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喊道:“段大哥,你还好吧?”
原来是柳逸见他迟迟不返,带了人下来寻他。
段凌只得道:“没事,此处并无危险。”
同时又压低声音问:“修言到底在哪里?”
“放心,他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绝没有性命危险。不过我刚挨了一掌,胸口疼得很,突然想不起那地方在何处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陆修文想了想,懒洋洋道:“我走不动路了,师弟背我罢。”
那神态语气,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段凌气得要命,恨不能一掌将他拍死,但为了陆修言,只好忍气吞声,弯腰让他伏到背上来,背着他走出石室。
柳逸见段凌背上多了个人,自是大吃一惊,忙问这是何人。
段凌自然不好说出陆修文的真实身份,编了个谎道:“是我的一位故人,当初被人掳来魔教,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得救了。”
他在魔教这几年,倒有一样好处,就是将脸皮锻炼得刀枪不入,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柳逸不疑有他,瞧了瞧陆修文,道:“这位公子气若游丝,想必在这魔教里受了不少折磨。”
陆修文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待出了密道,段凌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歪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外头众人问起陆修文的来历,段凌仍是那一番说辞,这话最多骗骗柳逸这样的年轻人,却糊弄不了某几个老江湖。不过此番围剿魔教,段凌功劳不小,再加上陆修文并无内力,也就没人计较了。
眼看魔教余孽已经清剿得差不多了,这时却有人“呀”的一声,高呼道:“不好了,那魔头的首级不见了!”
原来先前大战之时,那魔教教主走火入魔,暴毙而亡,尸首一直留在大殿中,另派了几个人看守。但就在段凌进出密道的功夫,那教主的项上人头——竟然不翼而飞了。
而几个看守之人也都已身死,且是一招毙命,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此番为了除魔卫道,各大门派群英尽出,在场的不乏掌门、帮主之流,更有两位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人物,可谓高手如云。
可就在这些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来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了魔教教主的头颅。
如此武功,岂不叫人惊骇?
望着大殿内血淋淋的尸首,人人心头都掠过一丝寒意。试想一个人有这般本领,要取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可不都是易如反掌?
柳逸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抬手摸了摸,道:“段大哥,你说这是何人所为?”
“除了那逃走的左护法,也无人有这等本事了。哼,这就是魔教妖人的狡猾之处,一来可以抢走教主首级,二来又可震慑人心,叫咱们人人自危。”
其他人大抵也是这样猜测,可惜那左护法神出鬼没,谁也查不到他的踪迹。众人商议过后,为防再生事端,便一把火烧了魔教总坛,而后各自散去。
段凌本是骑马而行的,这时身边多了个受伤的陆修文,自然不好共乘一骑,只得去买了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往回赶。
陆修文伤好得极慢,一路睡睡醒醒,睡着时气息微弱,简直像死了一般。段凌本想找个大夫来瞧瞧的,但想到这人乃是魔教教主的爱徒,又是他平生至大仇敌,当年身陷魔窟时,也不知挨了这“师兄”多少打骂,实在没必要如此好心,便由得他去了。
这样过得几日,陆修文倒也渐渐好了,但不管段凌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说出陆修言的下落。段凌倒是想严刑拷打一番,可瞧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恐怕只动得一根手指,就要吐血而亡了。
段凌不得不压下心中怒火,一路好生照料着,花了半个月之久,才回到老家青州。他在此地有一处别院,地方僻静得很,平日里多半在此练武的。因陆修文身份特殊,便想先将他安置在这里。
陆修文也不客气,下了马车就问:“师弟住哪间屋子?”
“怎么?”
“你这主人住的,自然是最好的地方,如今师兄来了,可不该让给我么?”
一边说,一边往内院走去。
段凌差点被他气笑了。
不过是个阶下之囚,却想着要鸠占鹊巢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当下一把扯住他胳膊,冷笑道:“谁说要让你住屋里的?”
转头对管家道:“拉他去地牢里关着。”
管家呆了呆,说:“少爷,这别院并无地牢。”
陆修文噗哧一声笑出来。与陆修言一般无二的脸孔,只是一双眼睛格外乌黑,透着又是骄傲又是狡黠的神情。
段凌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咬咬牙道:“那就让他睡柴房!”
陆修文平常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这时却没有作声,只望了段凌一眼,跟着管家走了。
段凌一夜好睡。
第二天清早起来练了一趟拳,吃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这才想起仿佛少了点什么,把管家叫了来问话。
“我昨日带回来的那个人呢?”
“今日未曾见过,可能还在柴房里睡着。”
段凌看看天色,见日头早已高升,心道他又不是捉陆修文回来当大少爷的,便扔了筷子,自己去柴房寻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虽不能酷刑折磨那人,却可叫他做些下人的活计,挫一挫他的锐气。
当年他自己身陷魔教的时候,可没少给陆修文当牛做马。
柴房地处偏僻,管家因怕人跑了,派了两个护院看着,倒像是牢房的模样。段凌推门而入,顿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头蛛网密布,非但脏乱不堪,而且又黑又窄,根本没有容人睡觉的地方。陆修文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头枕在粗硬的木柴上,显然仍在熟睡。
段凌走过去踢他一脚:“喂,起来。”
陆修文“唔”的一声,身体往里缩了缩,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段凌低头一看,见他脸色比前几日更为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再伸手探他额角,只觉烫得吓人。
段凌这才知道他是病了,看一眼他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衫,沉声道:“怎么不给他拿床被子来?”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谁会给一个睡柴房的人准备被褥啊?若是准备了被褥,是否还要再备床榻?若是备下了床榻,是否还要别的?这到底是住柴房还是住客房?
段凌也没功夫追究这个,略一沉吟,便将陆修文抱了起来,一面吩咐道:“去请大夫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
因事出突然,来不及打扫客房,段凌只好把人抱去自己房间,连自己的床也给他睡了。
陆修文睡得极沉,一路颠簸也没有清醒过来。他睡着之时,瞧不见那一双略带邪气的眼睛,倒是与陆修言更像了。
他二人本是双生兄弟,容貌十分相似,性情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温文如玉,另一个却心如蛇蝎。
段凌记得陆修文有一条白鳞鞭,乃是用蛇皮鞣制而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疼得人死去活来。陆修文心狠手辣,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段凌有一回被他抽得在地上打滚,若非陆修言替他求情,之后又偷偷送他伤药,他恐怕早已死了。
当时段凌就暗自发誓,等他将来练好了功夫,总有一日要将陆修文吊起来抽一顿鞭子。如今这人倒是落在他手里了,但别说是抽鞭子,只是让他在柴房里睡上一晚,就已病得半死不活了。
怎么轮到他头上,报个仇就这么难?
段凌苦笑不已。
所幸管家办事还算得力,没过多久,就将大夫请了过来。那大夫姓姚,四十多岁年纪,一把山羊胡子,是青州城中的名医,很有一些真本事的。段凌也认得他,连忙请他到床边来诊脉。
姚大夫伸手搭住陆修文的手腕,捻了捻胡子,摇头晃脑一阵后,忽然“咦”的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脉象……怎么会……”
他这么一惊一乍,听得段凌眼皮也跳起来,胸口无端烦闷,问:“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不过是外感风寒,老夫开一副药方,再好生将养几日,也就好了。只是……”
“怎么?”
“这位公子脉象奇特,筋脉尽断、肺腑皆毒,寻常人早已熬不住了,他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匪夷所思。恐怕是他体内剧毒相互冲撞,反而保住了他的性命。”
段凌已经知道陆修文一身武功尽废,却不料他还身中剧毒,忙问:“可有办法医治?”
“医治?”姚大夫眼睛一瞪,连连摇头,“这等脉象,如何还治得好?就算日日用人参吊命,最多……也只有半年可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