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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凌听得怔了怔,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说:“原来如此。”
姚大夫因心直口快,很是得罪了一些人,这时见段凌并不怪罪,倒是松了一口气,问:“可要给这位公子开药?”
段凌摆了摆手,说:“开罢。”
又对管家道:“人参等续命之物,也都备上一些,不必计较银钱。”
管家应了一声,领着姚大夫去开药方了。
段凌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在床边坐下来,看着仍在昏睡中的陆修文。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似陆修文这等祸害,他以为能活得长长久久的,不料竟这样短命。
他从前对这人又恨又怕,如今知道他命不久矣,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他见陆修文睡梦中出了一身汗,便打湿了帕子,亲自给他拭了拭汗。
陆修文眉心微蹙,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师弟……”
段凌的心猛地一跳。
接着却听他说:“师弟,替我将那小金蛇抓来……”
段凌气得差点吐血。
这人病得这样厉害,竟还想着在梦中支使他。
当年为了抓那小金蛇给他炼毒,段凌被蛇咬了一口,整条胳膊都黑了,疼了三天三夜。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后悔刚才动了恻隐之心,将手中帕子扔了,另叫了个丫鬟过来照顾陆修文。
那姚大夫开的药果然有效,陆修文吃了一帖下去,到晚上烧就退了,不过他因为体弱,迟迟没有苏醒。段凌怕他死了,自己得不到陆修言的消息,只好又在床边守着。
到得第二天傍晚,陆修文才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后,先是有些茫然,像是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段凌的面孔,才露出一点笑容,道:“师弟家真是财大气粗,连柴房也是这般宽敞。”
段凌知道他是嘲讽自己,黑着脸道:“这是我的屋子。”
“真的?”陆修文眼睛一亮,又细细打量一遍屋内摆设,颔首道,“不错不错,其他地方都好,就是门口那架屏风我不喜欢,明天叫人换了。”
又说:“纱帐的颜色也旧了,叫人换成碧色吧。”
语气十分自然,已把自己当作主人了。
“你别得寸进尺。”
“师弟这样小气,连一架屏风也舍不得换?”
“……”
段凌奇怪自己怎么会将屋子让出来?应该叫他去睡大街的。他盯着陆修文领口处露出的白皙颈子,知道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令他断气。
冷静,冷静,一切为了修言。
段凌深深吸几口气,才压抑住澎湃杀心,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了。”
除了治风寒的药,姚大夫还另开了一副补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管家一看就肉痛了,不过既然段凌发话,只好去抓了药来。
段凌等丫鬟煎好了药,趁热端回屋里,却见陆修文已经坐起身,披了件衣服靠在床头,正凝神望着窗外景色。
院子里栽有数枝桃树,因为并不精心打理,所以枝桠横蔓,有些疏疏落落。其中一枝更是旁逸斜出,竟从窗口钻进来,春日芳菲时,常常落得满地都是桃花。
陆修文看得出神,忽而道:“这样好的桃树,可惜看不到明年花开了。”
如今正是初秋,他只剩半年之命,自然活不到明年春天。
段凌拿药碗的手一抖,说:“你知道了?”
“昏睡时隐约听见你们说话。半年之期,同我自己预料得差不多,那大夫倒是不错,看来并非庸医。”
他语气淡淡,于生死一事,表现得分外平静。
段凌递药碗过去,见他一口气喝了,忍不住道:“我记得那魔头最是宠你,当你作衣钵传人,要传教主之位给你的。魔教之中,谁有那样大的本事,竟能废你武功?又是谁有那样的胆量,竟敢给你下毒?”
陆修文静了一瞬,随即微笑起来。他大病初愈,嗓音仍有些沙哑,低声说:“……是我自作自受。”
“什么?”
“师弟想多了,有师父在,谁能害得了我?是我练功时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一身武功尽废。”陆修文闭了闭眼睛,轻描淡写道,“如此而已。”
段凌曾经是陆修文师弟,知道他修习的是一门邪派功夫,一开始精进极快,但越到后面越是艰难。等练至第七层时,必须吸取别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才能再有突破。而且这个别人也有讲究,定是要练同一门功夫的人才行。开创此功的人用心险恶,就是要同门之间自相残杀,唯有胜出者才能变强。
为了这个缘故,那魔教教主掳回许多根骨极佳的少年,叫他们拜自己为师,为的就是拿他们练功。段凌原本也在此列,若非陆修言冒险救他离开魔教,他这时已成枯骨了。
这等邪门武功,练起来自是极为凶险,稍不留神,就要走火入魔。
因此段凌并不怀疑陆修文所说的话,只是略微疑惑,不知他那一身毒又是从何而来。
之后陆修文以病中之人不宜随意搬动为由,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段凌的房间,连那屏风和纱帐,也按他的喜好换过了。
这期间,段凌倒是回了一趟家。
他父亲是一派掌门,在江湖上也是德高望重的,先前因要闭关练功,并未参与围剿魔教之事。如今功成出关,得知段凌力斩魔教右护法,年纪轻轻就已扬名天下,自是大喜过望,好生夸奖了他一番。
段凌自幼被人掳走,后来虽然归家,但与家人相处起来,多多少少有些生疏了,所以只在家里住得三、五日,便又回了别院。
管家见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出什么事了?”
“那位陆公子今日叫了裁缝来做衣裳。”
段凌的脚步顿了顿。他这才想起,陆修文离开魔教时身无长物,这段时日穿的都是他的旧衣衫。
“是该做几身衣服。他另有什么需要,也都照办就是。”
管家一脸苦相:“自从陆公子来了,府里的开销可大了许多。”
“无妨,反正他也住不了太久。”
一边说,一边朝内院走去。
他跟陆修文住同一个院子,隔得老远,就听见那人屋里传来说话声。
“春夏秋冬四季,每季各做八套衣裳,两件道袍,两件直裰,其他随意。里衣要用上好的松山布,其他布料我身上会起疹子。另外还有刺绣……”
段凌听得额角抽痛,总算明白银子是花去哪里了。他原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却不知不觉走到隔壁去,伸手推门而入。
结果只看一眼就愣住了。
陆修文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拿一本书,仍是脸容苍白的样子。但他身后立了四个婢女,一色的黄衫翠裙,容貌姣美,环佩叮当。而他身前更有两个婢女伺候着,一个替他捶腿,另一个为他打扇。
这等天气还打扇?也不怕再病倒。
段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几个婢女纷纷屈膝道:“少爷。”
陆修文则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笑说:“师弟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叫了锦绣阁的人来量尺寸,你要不要也做几套衣裳?”
十分大方的样子。
段凌不知该不该多谢他的慷慨?
陆修文见他不说话,便叫那裁缝下去了,道:“师弟怎么不坐?”
说话间,已有婢女奉了茶上来。段凌见那茶叶颜色碧青,闻起来香气扑鼻,与平日所喝的大不相同,想必已换了更上等的。
他离开不过短短几天,怎么这别院里已是天翻地覆了?
“我记得前几日只派了两个丫鬟服侍你。”
“嗯,师弟这里毕竟只是别院,人手是有些不足,能像现在这样已是不易了。师弟不必自责,我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记得当初在魔教时,陆修文的排场确实比现在更大,但是今非昔比,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段凌正想拍案而起,好好教训他一番,却听一个婢女道:“公子,已到下午歇觉的时辰了。”
“那就替我铺床吧。”陆修文略带歉意的看段凌一眼,道,“师弟,我每日这个时候都要睡上一会儿,就不招呼你啦。”
他吩咐一下,众婢女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有人铺床叠被,有人点安神香,还有人端了一小盅补品出来,说是公子每天要吃的血燕。
段凌在房里碍手碍脚,很快被人一阵风似的请了出去。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段凌几乎呆住。
是他见识太少么?
天下间有哪个阶下囚,过得像陆修文这般惬意的?
段凌终于明白管家为何一脸苦笑了,他现在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
陆修文就是有这等本事,当初多少魔教中人也给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何况只是别院中的一众下人?若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他这主人就得收拾包袱滚出别院了。
段凌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思量一番后,到晚上又去了陆修文房里。
陆修文正用晚膳,身旁照旧一群婢女伺候着,见了他来,便招一招手道:“师弟……”
段凌板着脸道:“我吃过饭了。”
“那正好,今日的菜色不太合我口味,我记得师弟厨艺甚佳,不如……”
话未说完,段凌已抽出腰间佩剑,铛一声斩在桌上。
他内劲惊人,只用上了三分力道,就在桌上斩出一道深深印痕。杯盏四碎,几个婢女惊叫着逃散开去。
唯有陆修文安然静坐,挥手叫众人退下了,道:“师弟怎么这样大的火气?来,喝碗汤去去火罢。”
边说边动手盛了一碗汤。
段凌看也不看一眼,举起剑来抵住他咽喉,冷声道:“若非为了修言,我早已取你性命了。”
“是,”陆修文从善如流,“我能活到现在,全因我有一个好弟弟。”
“你今日若不说出修言下落,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陆修文嘴角一弯,在那刀锋侧映之下,竟还微笑起来,道:“师弟知道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何必拿剑来吓唬我?若真将我吓着了,更加记不起弟弟在哪里了。”
“你究竟有何条件,不如一次说个清楚。”
陆修文目光微动,却是叹息一声,说:“只怕你做不到。”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必会为你办到。”
陆修文盯着他看了看,道:“我要你向我下跪,你也肯么?”
段凌二话不说,回剑入鞘,然后撩起蔽膝,当场就要跪下去。
陆修文反倒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带得桌上碗筷也落到地上,叫道:“慢着!我又不打算收你做徒弟,叫你跪我也没意思。”
他想了想,说:“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如师弟你去煮碗粥来。”
段凌在魔教时,这等活也常常要干,厨艺确实不错。只他视作生平大耻,回来后自是碰也不碰的,这时为了陆修言,便咬牙应下了。在厨房捣鼓一阵后,果然端出一碗热腾腾的菜粥来,甚合陆修文的口味。
陆修文吃得极慢,一碗粥都见底了,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味道不错,只还差一盏消食茶。”
段凌做小伏低,忙又去泡了茶来。
陆修文这才满意,端着茶盏道:“你这么急着找我弟弟,是为了何事?”
“这是我跟修言的事,与你无关。”
“若有人要害我弟弟,我也带了那人去找他么?”
“我岂会害修言?”
“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凌噎了一下,静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令牌,材质非金非铁,极为特殊,正面刻有人头蛇身的怪物,背面则是些鬼画符般的文字。令牌颜色乌黑,因常年贴身戴着,表面起了一层包浆,散发着淡淡光泽。
陆修文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教主圣令。”
段凌十分宝贝这样东西,给他看过之后,便即收回怀里,道:“这是修言偷来给我的。”
“此乃教主贴身之物,得之即可自由出入总坛,弟弟是怎么偷到的?”
“十年前,那魔头的邪功已练到了第八层,每三个月都要吸取一人的功力化为己用。我们这些被他抓来的便宜徒弟,一个少过一个了。我见过被他吸干了内力的人,相貌像老了数十岁,浑身绵软得如同一滩烂泥,活不过几日就油尽灯枯而死了。到了三月十四那天,修言突然半夜跑来找我,说那魔头明日要拿我练功,叫我赶紧跟他逃出去。我说魔教戒备森严,怎么逃得掉?他就把这教主令牌塞给了我。”
说到这里,段凌脸上微露笑容,眼神变得温柔无比,仿佛于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我至今仍记得修言那天的样子,他赤着一双脚,头发也没束,不知在哪里跌了一跤,摔得满身都是泥。从此以后,我心中就只得他一个人了。他这样待我,我难道不该找他?”
陆修文听了这陈年旧事,并未觉得惊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师弟你这么蠢笨,当年怎么逃得出去?”
他自言自语,轻声道:“嗯,原来是修言救了你。”
“他虽冒险救我,却怎么也不肯跟我一起走。”
“教主令牌只有一块,若两个人一起走,还未出总坛就已被识破了。”
段凌也明白这个道理,道:“我离开之后,再也打探不到魔教的消息,也不知修言后来如何了。”
“师父的魔功正练到要紧关头,谁知你这补药竟然跑了,害得他功亏一篑,自然是雷霆震怒。”
段凌面容一肃:“那修言他……”
“师弟放心。”陆修文垂下眸子,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沫,饮一口既苦且涩的清茶,“无人知道是修言救了你,所以他平安无事,未受任何责罚。”
段凌这才松一口气。“我当日曾答应修言,无论如何,定会回去救他。不料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攻入魔教,却只在密室中见到了你。”
陆修文因将手中茶盏捏得太紧,连指尖也有些发白了,但脸上仍挂住笑容,道:“都是我的错,竟让师弟失望了。可你怎么过了十年才来?”
“我当年只是个武功低微的少年,如何与魔教抗衡?但自从逃走之后,日夜勤于练武,不敢有一日松懈。”
陆修文点头道:“师弟这身功夫,在年轻一辈的正派高手中也算是顶尖的,不过……”
他眼波流转,慢慢扫了段凌一眼,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师弟并未修习正派的内功心法,而是继续在练我天绝教的武功,对不对?”
段凌瞳眸倏地一缩,手背上青筋暴起,刹那间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平复一下急促的呼吸,哼道:“无稽之谈。”
“我跟师弟同出一门,运功的法门都是一样的,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师弟掩饰得极好,旁人恐怕发现不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凌已知道瞒不过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自嘲道:“不错,我千辛万苦逃出魔教,却仍在练那魔头教我的武功。正派内功讲究的是循序渐进,非二、三十年难见成效,而我……却等不了那么久。我恨不能早日杀回魔教,好将修言救出来。”
“你那功夫练到什么地步了?”
“第五层。”
“此事若被旁人知晓,你这大名鼎鼎的段少侠,可就要身败名裂了。”
段凌静了静,然后大笑起来:“我的命也是修言的,岂会在乎这等虚名?”
为了心上之人,纵使堕入魔道也心甘情愿。
陆修文见了他这目光,不由得别转面孔。
隔了一会儿才道:“师弟,再替我办一件事罢。”
“什么事?”
陆修文抬手指了指窗外那几株桃树:“替我折一枝桃树下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
“你不必管,只管折下来就好。”
段凌连粥也煮了,茶也倒了,自然不在乎这个,却听陆修文又说:“要最顶上,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
段凌听得一怔。
如今正是初秋,桃花早已谢尽了,哪里来开得好或不好?但他从前被陆修文使唤惯了,并不敢多问,当下走出屋去,轻轻一跃纵上枝头,折下了一小枝桃树。回头一看,见陆修文正站在窗口望过来,月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夜色中神情难辨,也不知他是看那桃树,还是看别的什么。
段凌转回屋内,将那桃枝递给陆修文。
陆修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阵,忽然展颜而笑,将那桃枝凑至鼻端,低头深深一嗅。
一瞬间,仿佛当真有艳丽无双的桃花在枝头绽放开来。
段凌定睛再看,才发觉是自己眼花,除了翠绿枝叶外并无其他。
陆修文脸上笑容只停留得片刻,便又恢复如初,仍是那副漫不经心地神气,道:“辛苦师弟了,你明日就去置办马车吧。上次那辆太过简陋,颠得我浑身不舒服,这次要换过辆宽敞舒适的。今日才叫了锦绣阁的人来,衣服怕是来不及做了,只好去成衣铺子里买几件。伺候的人当然不能带了,一路上种种杂事,都要师弟你来负责。另外……”
段凌还未转过弯来:“马车?”
“此去修言的住处,有一个多月的路程,不用马车,难道要两条腿走去?”
段凌顿时大喜:“你肯带我去找修言了?”
“许久不见弟弟,我也甚为思念。”陆修文手中还拿着那一枝桃树,手指抚过枝头绿叶,像在抚弄一朵将开未开的花,“你当年答应了……要回教中救人,虽然迟了一些,但你既然践诺,我自然要让你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