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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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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一团烈火。

    一个人身着烈火从万丈深渊一坠而下。没有悲鸣,没有哀嚎,只是双目炯炯。那焦炭的尸身在堕入深渊时迅速风化,只剩下几缕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飘散。

    罗子衿猛得从后排坐惊醒,又是那个噩梦。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刚动了动身体,一阵麻木的细密针扎之感迅速涌上四肢。

    “醒了?”罗子衿看见姨妈在从后视镜打量自己。

    哑着嗓子回答:“嗯。”

    “一会接你妈出院有点好脸色,别跟仇人见面一样。她现在这身体,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罗子衿不回答,把头扭向窗外。宣县已经是童年的记忆了,从六年级被匆匆送走后她就一直和姨妈在外地生活。初中是全封闭的寄宿制,高中的假期更少,更没怎么回来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校,也不算寄人篱下。逢年过节也是陈盼去姨妈家看她。宣县虽然已经是旧时景色了,但一直没怎么变。透露着腐朽但熟悉的味道。

    车子刚驶入宣县最宽的道路,就看到附属医院的牌子摇摇欲坠,整个楼都像是恐怖片里的拍摄场地,白漆烂瓦,墙皮脱落。

    “到了,你先下,我去停车。”

    罗子衿打开车门,脚刚挨着地,就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扑了个满怀,这里的四季永远这么分明。好像能把一切都拽回六年级的那个冬天。

    医院的走廊里人们行色匆匆,争分夺秒的医生和与病魔战斗的凡人。大家都像是在完成使命的斗士。姨妈在每个病房前探头探脑的寻找,留下罗子衿一个人拎着水果和营养品在后面跟班。

    她不想见陈盼。

    罗子衿印象里的陈盼不像个妈妈,更像个严厉的巫婆。永远对她最高标准最严要求,就在她最需要亲情的时候,陈盼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将她塞给了姨妈。让小小的她刚失去了父亲就又模糊了对母亲的概念。

    这些年的探望,带去的是无止尽的辅导书和唠叨。罗子衿有些怵头。她一想到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这样度过,就更怵头。她这颗皮球被踢来踢去,又踢了回来。

    姨妈在一个病房前停下,一溜烟地钻了进去,罗子衿挪到门口,靠着门框,离躺在病床上的陈盼远远的。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个字:“妈。”

    陈盼点点头,好像是想答应,但喉头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比上一次见更瘦,更清癯。

    “子衿上学的事情我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她的东西我都带回来了,一会我给她放回去。还是重点班,不会影响学习的。唯一就是...”姨妈趴在陈盼耳朵边,窸窸窣窣地耳语了两句,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陈盼突然望向子衿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又很快衰灭了。

    “没办法先这样吧,学习重要,别把孩子耽误了。你说呢?”罗子衿撇了撇嘴,中年妇女都是神神秘秘的,一惊一乍也是常态,她懒得探听她们说了啥。

    中午时分三个人才进了宣县的家。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小卖部。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身体不好,又必须找点养家糊口营生,于是把一楼的房子砌了几级石梯,窗户打成落地的,变成了个门。卖点生活用品,烟酒糖茶,小区里的人为图方便,又都是老邻居,也倒是来照顾生意,得以勉强糊口。

    罗子衿从堆满烟酒的门厅挤到自己的卧房。从前屋子里三个人住,父亲总是收拾的井井有条,如今不知是东西多了的缘故还是母亲身体不好无人打理的原因,这间屋子显得极其杂乱拥挤。十一月份的天,连暖气都烧的半死不活。想到从此以后就要和陈盼在这间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罗子衿就觉得窒息。陈盼的身体每况愈下,必须得有人照顾,这次又是因为突然晕倒住了五天医院,要不是小区的人来买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子衿,给你妈倒杯水。”姨妈的声音总是尖利的,且自带扩音。暖壶是空的,罗子衿从货架上草草拿了一瓶矿泉水,姨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身出去做水了。陈盼坐在沙发上,脸比刚才有点血色,“子衿,东西都拿全了吗?”罗子衿点点头。“镇上的学校不比市里,但也是重点了,好好学习,不要让任何事情影响心情。”陈盼跟罗子衿的话题永远绕不过学习。“我知道。”

    罗子衿不是需要人盯着才会学习的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觉得陈盼的嘱咐多余。县的重点高中只有一所,宣县一中。每年都以能培养几个清华北大的学子为骄傲,高分天才们的照片被挂在红榜上好几个月都不摘,土里土气,简单粗暴。这也是罗子衿接下来一年直到高考的学校。

    宣县的十一月平均气温已经零下,简陋而拥挤的屋子里只有一个暖风扇,还是从地下室找出来的,平时费电,陈盼从来不用。零星的暖意催人入眠。结束了一天的转场,一切终于能安静下来。

    大雨如注,天空是死气沉沉的灰。公墓里的墓碑整齐森严让人窒息。罗子衿抱着黑色的骨灰盒,一群人都在流眼泪,悲痛欲绝的,小声啜泣的。只有罗子衿,小小的她懵懂的对着一个四方的墓穴不出声。

    又一次梦魇,似乎越是接近宣县,有些梦就越来越真切,记忆像是尘封许久又重见天日的魔盒,跋扈恣睢。罗子衿摸着狂跳的心口,想要极力平复那些记忆,指尖碰到胸口一个凉凉的东西——那是父亲留给她的生日礼物,也是父亲的遗物,父亲出事后,罗子衿一直戴着留作纪念。每次看见这个项链,她就觉得父亲还鲜活的存在着。

    那一年,罗军即将退居二线。出事那天,是罗子衿12岁生日。

    县上的一户独栋着火,他们去扑救,那本是罗军最后一次出警的任务,没想到成了真正的最后一次。由于火势大,救援任务面临很大的危险,住户一家三口,父母都已经脱险,但孩子在三楼的小阁楼里睡觉,还没有脱离火海。孩子的母亲撕心裂肺的要冲进火海去找他的孩子,那个孩子和子衿年龄相仿,再三哀求,罗军也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冒着风险二次返回火场,最后却抱着孩子摔在了独栋还没安装电梯的电梯井里,钢筋刺穿了他的身体,人被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但他死死地护着怀里的孩子,那个孩子被送到医院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罗军用他的命,换回了那个孩子的命。

    那个狭小的电梯井,成人张开双臂就可以支撑整个身体,但危险瞬间,他不能抛开手中的孩子。

    陈盼那一年才33岁。左右人都说罗军是个英雄,陈盼是烈士遗孀。是光荣的。但这些年日子的苦却没人为她分担。

    陈盼无法原谅那个孩子的母亲,拒不接受他们的赔偿,她不要他们的臭钱,他要他们愧疚终身。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冲进火场罗军也不会二次返回,也不会失足坠入井中,更不会......

    回忆是汹涌的,眼泪是冰凉的。冬日窗外寒风萧瑟,枕巾潮湿一片,藏着往日悲伤。

    胡乱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