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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教驻扎之地依山而建,位于密林深处的一座无名山背面的山脚下。
荆相月弃马而行,又经过几个暗哨点,前方豁然开朗。
与密林里完全不同,这里是一处地势平坦的,延伸至山脚下极大的空旷地带,里面靠山处,二十栋类似吊脚楼的木屋静静伫立,这些木屋靠山呈扇形分布,相隔均匀,又将中间站地最大的木屋拱卫其中,于夜晚中映出点点烛火昏黄的颜色。
这片小型建筑群三面平坦处的树木已被砍伐殆尽,许多从地里突出来的木头桩子也被磨平,几乎与地面平齐,下雨天从山上剥离出来的些许泥沙穿过吊脚楼下方粗壮的立柱之后扩散开来,便完全分不清的木桩和空旷的地面,与山腰处郁郁葱葱的密林显出极大的反差。
就在这片雨夜中闪着几盏灯火的简陋吊脚楼里,住着白莲教最核心的骨干及其家小。
至于白莲教里的一些次级成员,早已在南下后二十年的时间里,乔装成各种贩夫走卒钉进周围各县里,如今,几乎与普通平民无异了。
荆相月想着心事一面快速走近最中间那栋最大的屋子,地面虽然被刻意平整过,但从山上冲刷下来的一层薄薄的泥沙仍旧被她踩得哗哗作响。
转过几个弯,便是她平日居所以及白莲教议事的屋子了,突然,微微的光亮从前方的大门前照过来。
荆相月一愣,看了两眼才认出站在大门前那道有些佝偻地身影。
“周老?大晚上的你站在这干什么?”
周老名为周珂,六十上下的年纪,是白莲教三代元老了,此时他挑着灯笼立在屋檐下,显出半个被光亮笼罩的身子。
“是娘娘啊,唔……这雨下的大,吵的心烦,我出来看看。”
荆相月不疑有他,微微点头,两步跨上台阶,麻利地脱下蓑衣丢在一旁,提着袖子抹去脸上的水。
“这么晚了,娘娘怎的突然回来了?”周珂的声音有些沙哑。
荆相月正在开门的动作一顿,道:“出了点事,等人来齐了再说吧。”
周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跟着荆相月进了屋。
荆相月所在的屋子占地不小,前面是议事大厅,后面还有个小院子,才是她平日里的起居之所。
当然,荆相月平时呆在驻地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在各县或者城外庄子里活动。
议事大厅里几个角落以及中间一个大圆桌上已经点上了蜡烛,整个屋子里亮堂堂的,荆相月坐在主位上,周珂则是照老规矩坐在她左手边。
两人没有再搭话,周珂浑浊的双眼出神地盯着外面的大雨,荆相月闭目沉思。
其实吴忠承暗中笼络圣教骨干一事,荆相月也知道,她培养的暗哨都是刺探情报的顶尖高手,若是对于这种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都毫无察觉的话,那她也不配当这个白莲娘娘,干脆抹脖子算了。
但问题是,她发现得有些晚了。
又或许是吴忠承野心太大,布置得太早,等到荆相月真正从故去的师傅手里接过圣教大权并取得一定威望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档子事。
师傅还在时,甚至包括刚去世的前两年里,吴忠承表现任劳任怨,要钱的时候说一声,立马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绝不多嘴一句。
这种表现对于刚掌握大权的荆相月来说段位有些高了,她看不出丝毫不对劲的地方,甚至即便师傅去世之前要她提防吴忠承的叮嘱,也在那两年的时间里几乎忘却了。
直到后来吴忠承的野心逐渐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时,荆相月才感到不妙,追查之后才发现吴忠承的手已经伸到了高层了。
下午吴忠承那种‘恭顺’到骨子里的态度让荆相月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那一双眯起来的眼睛好像时刻吊在身后似的,缝隙里闪烁的凶光如芒刺背。
她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衡量之下,这才急匆匆地冒着雨赶了回来。
到了此时,其实已经没多少选择。
要么,大家坦诚布公地谈一谈,但这是需要基于他们没有被吴忠承彻底拉拢过去的情况下,不然凶多吉少。
要么,荆相月以雷霆之势把那些她已经侦查到的人彻底清扫干净,剩下隐匿下来的再慢慢去查。
可是,这些人既是教内骨干,又是多半是叔伯一辈,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便对她很是宠爱,等师傅病逝,荆相月掌了权,他们也是一贯地支持与拥戴她。
甚至他们还把白莲教主的称呼都特地改为白莲娘娘,好让她这个后辈更加服众。
这些事情历历在目,荆相月本就极重感情,怎么能够狠心悍然下手清扫?
但,不下手又该什么办?
谁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被吴忠承彻底收买?
若是他们真的倒向吴忠承那边,那她岂不是万劫不复?
怎么办?
两条路,选哪条?
荆相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反复衡量着接下来的选择。
外面,探子将马牵回马厩拴好之后,便依着荆相月的命令一间间屋子去敲门,不久之后,这片小天地便在滂沱大雨中热闹起来。
这个时间点睡着了的多半是白莲教里年纪较大的元老,纵然有武力傍身,年纪大了,难免精神不济,被邦邦的敲门声叫醒之后,被床上的婆娘问了几句,随后便连忙起夜。
而十几个正当壮年的,此时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总之,娘娘回来了,夜里又叫议事,不论在床上睡觉的亦或是努力耕耘的,都急匆匆披上衣服出了门。
一盏盏灯火在各家门前逐渐亮起,在雨伞的遮盖下显得更加朦胧,随后,这些灯火便从扇面上的各个位置开始移动,有的三两成团,朝着中心点汇聚。
屋内的两人仍旧一言不发,直到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才从沉寂里回过神来。
众人鱼贯而入,见了荆相月两人都打着招呼,他们大多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也有稍微年轻一些的,但最小的,也比荆相月大上六七岁。
吹灭灯笼坐下,彼此家长里短地闲聊着什么,过了片刻,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荆相月一直呆呆坐着却并不说话。
往常若是议事,她必定是风风火火的讲事情,话也不多,但决计不会是眼前这个模样。
渐渐地,闲聊地声音逐渐熄灭了。
“娘娘,您大晚上的冒雨回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一个汉子挠着头问道。
荆相月迟疑一瞬没说话,另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
“马三你说什么屁话?没事能这么急匆匆地回来吗?怎的?打搅了你和婆娘做好事了么?”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平时若是议事,这些插科打诨的话也说的不少,今晚也算是按着老历了。
“滚!你个光棍说个屁……”
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声响起。
看着逐渐热烈起来的气氛,荆相月深吸了一口气,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我刚从吴忠承那边过来。”
荆相月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让人感受到了莫名的重量,刚刚上扬的气氛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柄利剑骤然切成两半。
‘吴忠承’这个名字在这里一般是不提的,因为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年,如今圣教明面上和他的所有接触都是荆相月独自进行。
那么……现在的情况是?
气氛被割裂的时候,下面一部分人听到这个名字就变了脸色,眼神也有些闪躲,另一部分人则是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娘娘突然提起这一桩事。
坐在荆相月旁边的周珂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算是白莲教目前资格最老的人了,此刻却只是定定看着屋外的大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荆相月握了握拳头,腾地站了起来,扫视一圈,冷然开口道:“有些人……或许可以交代一下了。”
冷冰冰的模样与平日里全然不同,一部分人即便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这次恐怕要闹得很大。
荆相月站起身后,场面便开始持续沉默,烛火摇曳在大厅里,众人脸上的颜色或明或暗,屋外的雨声显得更大了。
荆相月等了半晌,见没人说话,她一颗心开始渐渐往下沉,握住的拳头愈发紧了,藏在青色袍琚下的双腿绷得笔直。
“各位叔伯,没人,要说些什么?”
她脸上的冷色开始褪去,甚至有一些祈求挤占上来。
就在她的脸色逐渐转为苍白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个方才被人嘲笑的单身汉,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任何的表情。
“娘娘,吴忠承……他送了我,一百两,就,就藏在床底下。”
这话一出,众人骤然色变,大厅里响起一阵椅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嘎吱声。
呼……
荆相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赌对了。
那个单身汉继续说:“十年前,我去过一次安县,吴忠承第一次找上了我,让我替他说几句好话,并塞给我五十两银子,那次我没收。
后来……后来他又找了我几次,我想着就算收了他的银子,也绝不帮他说什么好话,便,便拿了。”
那汉子说完,彻底不说话了,头又低了下去。
荆相月坐了下来,此时才觉得后背被冷却上汗水浸得冰凉,沉默片刻,她看着许多人脸上都隐隐露出悔恨的神情,轻声开口。
“我知道在坐的有不少叔伯都拿了银子。
我也知道诸位叔伯就算是收了,也绝不是想要背叛圣教,我还小的时候,诸位叔伯便是最疼爱我的。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师傅去世了,我也长大了,你们大多成了家,圣教如今也缩在这个鬼地方,大家……都不容易。
所以,我保证,只要叔伯们说出吴忠承送了你们多少银子,查实之后,这件事情就翻篇了,我绝不再追究,甚至那银子诸位叔伯都可以不用上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