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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的痕迹早已不见,仿佛从未发生过似的。离开的居民也都不约而同的回到了这里。凛冬,飞雪,寒风,却拦不下城池的繁荣。大街小巷上的积雪都被清掉了,只剩下屋顶上那厚厚的积雪,时不时滑落下来。州府衙门里的差役四下行动,连着里正、保甲四下里巡视,排查隐患。
一切都秩序井然,与灾变之前毫无二致。
街道上的摊贩叫卖着,各色的物品琳琅满目。
一行人匆匆朝城外而去,领头的是绝影现在的主事人前门主的妻子,但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袍服,连脸面都遮住了,绰约身姿并未因为年岁的增长而逊色。跟在她身边的是绝影的部分负责人。他们神色有些凝重。从东门而出,步行穿过一片平旷的原野,来到了一处村落。
犬吠之声不时传来。村口几个孩童正自玩耍嬉戏。
松树萧森,积雪绵延。
一个男人迎了上来。
“华僧,你怎么在这?”
华僧咧嘴一笑,道,“夫人,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女人浅浅一笑,道,“我很好,绝影也很好。”
“阿弥陀佛,看来一切都在向好发展。夫人请!”华僧侧身让开一步。女人看着他,华僧看上去显得有些沧桑,宽阔的面庞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瘢痕,横在左右脸颊上。他看上去更不像一个僧人了!
“老三怎么样?”
“三爷还在昏睡,不过身体无碍,想来很快就能苏醒。”
“你发现他的?他当时处境如何?”
“是,就在离村子十里外的地方。没有发现别人,三爷当时躺在雪地里,已是昏厥。发现三爷,我便带人将三爷带到了这里。”
“谢谢!”
“夫人客气了!”
转眼来到一处屋子门外,华僧将门推开,女人有些迟疑,看了眼华僧,道,“我想一个人看看他。”
“是,夫人。”
门被关上,光线变得昏暗。屋子很简陋,正对面靠墙位置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躺着一个人,只能隐约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她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激动,又有哀伤。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昔日的时光,不由得五感交集,眼泪悄然滑下。
但至少现在,蒙圩回来了。
她合紧双手,慢慢的平缓内心的情绪,一步步的朝木床走去。那张脸在昏暗中呈现,苍白的没有血色,眉眼也锋利了许多,看来不平凡的经历也在改变容貌的棱角。不过,他就是蒙圩。她坐了下来,静静的望着这张熟睡的脸,任由眼泪从脸庞上滑落下来。
屋子里烧着碳,炭盆放在了床下,热气扑腾上来,弥漫在屋子里。
寒风呼啸,扑打着墙壁窗棂。
万籁俱寂。
她想到了过去,绝影已经铺开,隐隐与龙门、洛苍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丈夫更忙了,经常外出不见人影。照顾蒙圩的担子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武道上有绝影的武师教习,读书习字也有先生教导,不过无论文武,她都在一旁监督。她是嫂如母,有时严厉,却更多慈和。
有一年夏天,她带着蒙圩去庄子上避暑。庄子在大夏镇西边,圈着上百亩的土地。平常他们很少来这里,甚至她与丈夫成亲之后也不过来过五六回。这次丈夫去了荆州,她便临时起意想来庄子居住一段时间。
庄子自然有人照料,他们过来直接居住即可,也有人照料他们的日常。
上百亩的土地有佃户耕种,每年缴纳租金即可。
夏日,天地如蒸笼,阳光如烈焰,一切都显得恹恹不振。马车在乡道上缓缓行驶,路边的杨树纹丝不动。闷热,无风,空气滞浊。蝉声嘶力竭的叫嚷着。她坐在马车里,看着蒙圩百无聊赖的抓着一根狗尾巴草趴在窗边挥舞着。
一行二十余人。除了他们两人外,还有武师六名,其余的都是宅邸里的丫鬟和仆人。他们不像是江湖中人,反倒是世家富户。
到了庄子,早有人在那里恭候。男人,女人,小孩,恭恭敬敬的迎接着他们。冰镇的酸梅汤,夏季水果,又打来了井里的凉水让他们梳洗凉爽,又一边给他们扇着扇子。
这是惬意的生活,平静,舒适,容易让人堕落。
蒙圩对于庄子内外的事情很新奇,每日天不亮便往外跑,回来的时候又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不几日他的皮肤便晒得黝黑。她对此也不制止,只是庄子里的一些繁琐事务让她头疼,不去管呢又怕底下里的人骄纵欺主,管起来又觉得繁琐驳杂,没完没了。看着蒙圩那欢快的样子,她心生羡慕,若是能年轻十来岁,她倒是也愿意每日里往外跑。
底下人说,三爷跟一群农夫在一起,每日里跟着在田间转悠。
底下人说,三爷跟村子里的孩童在一块玩,熟络的都不分身份了。
好奇农事,嬉戏山野,孩童的天真烂漫,让人艳羡。
灼热的阳光挡不住孩童们的顽皮,拦不住他们的天真,更驱散不了他们对万事万物的新奇。
有一天,晌午,阳光照得人眩晕,没有风,大地如蒸笼。村庄里人都躲在了家里午睡。她自己在院落的一棵梧桐树下躺着,眯着眼睛看那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蒙圩在屋里,似乎在写什么东西。她的手里还有一封丈夫派人送来的信,他已离开荆州,正在赶回的路上。信里有一句提醒:荆州之行不顺,小心有人袭扰。
她伸手端起一杯茶,轻轻啜饮一口,平静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绝影已经崛起,无论资财还是无力,都足以抗衡龙门、洛苍任何一家。无论谁想对付绝影,都绝非易事。放下茶杯,她沉吟着,心里暗暗思量丈夫的提醒。正要起身,忽然眼角一抹光闪划过,她猛然窜起,一支飞镖哆的一声钉在了躺椅上。她旋身而起,裙子飞舞,整个人如同白鹤,曼妙而绚丽。
嗖的一声,又一支飞镖朝她飞来。
她抓起一只水缸呼的一声抛了出去。飞镖击中水缸,水缸破碎,却仍旧朝着围墙砸去。而她侧身避开,一脚挑起一块石砖,轻轻一扫,石砖嗤然射向围墙。
“嫂嫂,怎么了?”
这时候,蒙圩忽然抓着一柄单刀跳了出来。她飞身到得他的近前,夺过单刀,严肃的道,“呆在屋里,不要乱跑。”瞬即一个腾空,跃上围墙。围墙下有一摊血迹,人却不见了。她抓着单刀冷笑一声,飞落下来,瞬即沿着围墙朝前走去。
这时候,武师们都被惊动了,连带着庄子里的男人们都手持兵刃农具跑到了外院。
袭击者不止一人。
夜,终于有了风。梧桐树哗啦啦作响。一片乌云横在空中。
袭击的人共有七人,死了三个,被生擒的三个,一人逃走了。
这些人来自荆州。没想到信才到,他们却已摸到了庄子这里。这些人可不简单。若说他们只是游寇,那他们如何能够如此快的掌握他们的行踪,又如何如此快的出手袭杀?他们是一个组织里的人,这个组织的触手已经伸到了绝影的地盘上。
她朝几个武师吩咐了几句,待其他人都走后,她便坐在了蒙圩的身边,一口饮下了杯里的茶水。
“害怕吗?”
“不怕。”
“真的不怕?”
“嗯嗯。”
看着蒙圩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在他的额头点了一下,道,“我们有敌人,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所以,我们无论做什么去哪里,多要小心警惕。你是你哥哥的软肋,虽然你习武也有多年,但到底只是筑下了基础,实战经验还是欠缺,你若是被那些人抓住,你哥哥必然慌乱失措,偌大的绝影便将顷刻陷入覆灭境地。现在开始,直到你能保护自己,无论去哪,都要跟嫂嫂说,要有武师陪同,听到了吗?”
“嫂嫂,我会强大起来的。”
“持之以恒,嫂嫂相信你能成长起来,如参天大树一般保护嫂嫂和你哥哥,也能保护绝影。蒙圩,绝影就像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他们保护我们,我们也要保护他们。”
“嫂嫂,你受伤了?”
她撩起脸上的秀发,露出一条浅浅的伤痕。她嫣然一笑,道,“没事,不过是被墙外的荆棘挂了一下。”
“嫂嫂,我会保护你。”
“嫂嫂相信,但现在是嫂嫂保护你的时候。”
夜风变得呼啸起来,乌云块垒,蒙蔽了苍穹。一道雷霆轰然划下,映衬着远处的田野一片苍白。树木摇晃,叶片纷飞。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她站在蒙圩的窗外,借着缝隙看见蒙圩坐在灯下,静静的看着书籍,旁边的宣纸上写着一个个端端正正的文字。她恬静一笑,有些时候,人的成长也需要生活中的一些波澜来促成。
······她回过神,看着面前已经成长的蒙圩。在那以后,蒙圩便越发的用功,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昼夜不断,勤谨勉励。他的成长很快,就像是一道海潮,无所阻碍。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都惊奇的看着他日复一日的成长。终于,他成为了绝影人口中尊称的“三爷”。
可是,孩子是会长大的,长大了便会有自己的世界。
蒙圩开始承担起绝影的担子,甚至许多重要事情都是他去办理。
反而绝影的门主却很少露面。
丈夫笑说,有蒙圩在,绝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无论是天崩地裂还是什么,绝影在他的带领下都会独占鳌头无人可挡!
她伸手抚摸着蒙圩的脸庞,他的面颊轻轻颤动。哎,蒙圩啊蒙圩,你的身上可是承继着你哥哥的希冀,还有绝影的希冀啊,不要再迷途不返,做回曾经的你自己,让所有依靠你的人,再次信服你尊崇你,由你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她为他捏了捏被子,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华僧等人还在门外等候,见到她出来,便问了起来。
“三爷醒了吗?”
“他需要休息,不要惊扰了他。”
“是,夫人。”华僧道。“夫人,且到隔壁休息,我已让人准备了酒菜。”
“好啊,”她笑道。“许久未与你们喝酒了,这也算是重逢的庆祝了。”
就在他们离去的时候,屋内的蒙圩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面色很是复杂,眸光闪烁着,交替着犹豫、伤感还有乖戾。他早就醒了,在嫂嫂来之前他本来就要离开,可是,她来了。他的情绪是复杂的,既想看看嫂嫂现在什么模样,又心生抵触,很不甘愿再次沾染俗世的情感。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如冰火两重天,煎熬着他的内心。
嫂嫂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岁月正在剥蚀她的青春和美丽。
无数的记忆涌上脑海。他贪婪的回忆,又痛苦的想要摒弃。
他坐了起来,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想让脑海里的声音彻底消失。
他颓然一叹,摊开双手仰面望着黝黑的屋顶。寒风在屋顶呼啸,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音声。回不去了!在这个大争之世,做一个俗世的江湖人物改变不了什么,甚至一个普通的神也没有什么尊崇可言。
猎道者,他是一名猎道者。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眸光幽幽如同贪婪的野兽。
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走了进来,一见到他坐在那里,这人惊喜的叫道,“三爷,你醒了!”蒙圩眸光一凝,忽然揉身扑了上去,那人闷哼一声,胸膛已是淌出了滚烫的鲜血。“三爷,为何,为何?”噗,蒙圩的手一转,竟是将那人的心脏扯了出来。寒风扑面,那人倒在他的怀里,已经没有了气息。鲜血的气味,萦绕在面前,他的目光阴冷的注视着外面的积雪。
“谁也无法阻挡我强者之心,嫂嫂不行,绝影不行,俗世的强者不过是蝼蚁,我所要追求的,是践踏诸神的武力。”
轰!一股强大的气劲横扫屋子,屋子发出巨响化为了碎片,连带着周边的积雪都砰然飙射,蒙漫天地。蒙圩腾空、远去。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蒙圩,你要背弃你的誓言吗?你要辜负你哥哥的期望吗?”
蒙圩面庞一凝,却是咬住嘴唇,乘风而去,消失在那白茫茫的天地间。地面上,有人在哭泣,声音充满了悲伤和绝望。风在呼号,飞雪慢慢沉降。一道道身影木然的站在屋外,神色凝重而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