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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光顾着看沏茶的人,却忘了看戏台。
这戏班子请的是全城最有名的,茶楼的规格、布置也配得上他们身份。台上四根红漆的角柱,设雀替、大斗和额枋,梁和柱之间夹着的是油漆涂过的花草纹雀替,雕刻得精致非凡。
茶女退下,伙计收起小桌茶壶等物什。检场人掀开台柱间的黑底橘黄纹帐额,绸缎上绘有女勇士追斩长蛇的彩画,从帐额里边走出个老妇人。
琅书看到那彩绘,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怪她在山上苦修,闷了太久,记不得这些节日。
三月初三的探水节,对百姓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家家户户门楣上插白枝。茶楼里酬神演戏,祭的是那位勇斗恶神的水仙娘娘和白虎神。
天地初开之时,天之灵气所化山君即为掌山之神,群峰巍峨,直指苍穹;地之灵气所化水君即为司水之神,流水向着大地之源奔腾。
有孤山,天水出焉,为二君居处。
水君司掌天下江河,却无德行,肆意敛财,命百姓为自己建造宫殿楼阁。昌义州连年起旱灾,颗粒无收,因此贡品也降了规格,水君震怒,降下天水,以暴雨惩罚民众的渎神之举。
戏台上,老旦哭诉天灾无情:“老身王氏是也,失主姓周,祖居昌义,止有一个女儿,小字为素。大水纵横,毁了家宅,怨天天不应,恨地地无言……”
高叹低吟,在座之人无不唏嘘。
念过一段定场白,老旦退下,扮演女儿周素的女旦登场。乌鬓广额,莲步微移,她檀口轻启,婉转的唱腔吸引了全场视线。
“常叹寒饥,蔬难盈豆天不护。沤麻织布,何处能歇住……”
一首点绛唇唱罢,她走下织布的鸳机,连夜在石上捣捶着衣服,砧声有些凄凉。一下一下地捣着,又哭起来。逃亡至此,已是多日没吃过秫饭了,替人家纺布洗衣挣不了几个钱,都拿去换药给母亲吃。
她啼哭着,那边上来几个衙役扮相的人,呼喝道:“周家女可在?”
“正是小女子,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衙役班头颐指气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青天大老爷见你生得可喜,命你去祭赛息水上神,特来报知。今后你当敬如父母。”
古时有拿活人祭祀的习俗,这是要拿她去填河了。
周素扮相的女旦以袖掩面,“大人在上,望老爷体谅小女子,可正是目下母亲身染病疾,清癯无力,睡卧难宁……小女子须留在家中侍奉。”
“劝你斟量着些,莫要见官府,讨那棍棒吃!”
衙役伸手去横拖倒拽,来了两队人分头出场,疾走在台上,兵分两路作追赶状。正是二龙出水。
女旦怒着一张俏脸道:“我身为女子,无有七尺躯,却有九牛力,难道怕你这走狗不成!”
她将袖口白绸掷出,舞得好似两条白蛇悬空,与恶人缠斗起来。长长的水袖灵活地甩、掸、拨、勾,梢节起,中节随,根节追,引得满场掌声不绝。有人激动得拍桌叫好。
天生神力终究难敌人多势众,女旦坐倒在地,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追出来,拿身子抵住衙役,悲声喊道:“我儿!你快些去呵!”
衙役班头举起长刀,威胁道:“兀那婆子,我不道饶了你!”
老妇将亲生女儿推出去,众人退下,只余女旦在场,孤零零地用水袖虚拭泪水。
她幽幽唱道:“常言道君子盛德,可神君叫我娘儿俩分别,牵肠割肚受委屈,不见得他德行何在!眼下我有去路无回路,惟有奔长河!”
女旦跑圆场,开始表演只身上孤山寻天水之源的场面。她脚下功夫好,走得又快又匀,上半身的钗环饰物纹丝不动。
一路上,打柴的樵夫为她开路,浣衣的妇人为她送吃食,万民相送。
有上过战场护国卫民,却受佞臣陷害,迫不得已隐居山间的老将,赠她一套自己用过的盔甲银枪。于是她整盔束甲,英姿飒飒,行到孤山脚下。
山路坎坷,她不敢久停久住,迎难而上。
有举着假虎的艺人上台,白虎姿态威武,来势汹汹。
“尔为何扰神山清净,有甚么难见处。”白虎口吐人言。
女旦自报家门后向它行礼,“不怕您见怪。水君无德,降下天水,百姓受煞熬煎,饿殍盈野,小女子与母亲无家可归,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此间苦楚教我对谁诉?小女子特来寻水君,讨个公道。”
“此话是实么?”
“若有虚言,叫那天打五雷轰劈了我!”
白虎绕行一圈,“你休慌,吾乃山君之兽,今日合该领你去面见水君,问个明白。”
白虎俯首,虎皮里面的艺人屈腿走矮步,女旦翻身而上。
水君出场,坐在高椅上,听完来意后说道:“你为甚么这般胡闹?也罢,你既说州中粮食不堪奉献,本神便依着你,暂收回天水,你就在这儿做个掌灯女婢。今后不要再为一捧水闹,万事都休。”
言下之意,日后若是再降天水惩罚民众,也怨不得他。
着盔甲的女子闻言,怒气震江河,“您在宫中斟玉,我在河边食土!与您是一捧水,与我等小民是漫天大水夺人命!”
水君气得前合后偃,袍袖一震,“尔敢不敬,本神打杀了你!”
“纵您今日有雷霆怒,小女子也不肯叫天下人再因大水,落得个尸骸朽烂!”
她毫不畏惧,一身银甲威风堂堂,明晃晃的枪头指向高座之上的神明。白虎低吼,利爪扬起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