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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不见,叶琪变化挺大,剪了那一头染成枯草的头发,剃了个寸头,今天还破天荒穿了西装,手背上的纹身也用跌打贴盖住了。
往那一戳,还挺纯良的。
姜黎玫像见了鬼:“你干嘛?要出家?”
叶琪扯扯脖子上的领带,一脸不耐烦:“我家里给我介绍了个姑娘,奔着结婚去的,可人家家里书香门第,看不上我,我老子让我改改毛病,先从外表开始。”
姜黎玫揶揄他:“有用吗?你家不也是书香门第,你要是能改早改了。”
“你闭嘴吧。”
姜黎玫哈哈笑,瞄了眼车内配饰,商务车型标配,真皮座椅和黑色描金的中控台,重体面少实用。其实刚上车她就发现了,问叶琪:
“你这车也是刚换的?为了结婚这么下血本?”
叶琪转头睨她一眼:“我疯了我?借的,就为你今晚谈生意,人家见过世面的,别太掉价。”
趁着红绿灯,叶琪跟姜黎玫简单说了说博物馆项目的情况,今晚约出来吃饭的是二把手,姓袁,和叶琪父亲是旧友,转行以前在凌市某大学历史系任教授。
姜黎玫安静听着,并不插话,末了才说:“这单如果成了,我按利润百分之三十给你,不多,但这种项目总利润也没有多少,体谅一下。”
叶琪不动声色摸了摸鼻子,拒绝得十分没底气:“......那倒也不用,我不缺钱。”
不缺钱?那之前做生意亏得底掉的是谁?
姜黎玫笑笑,不置可否,视线落向车窗外的夜色,以沉默保护男人不可言明的自尊心。况且姜黎玫的行事准则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尽量不消耗人情。
用钱做交换,收钱的卖力,给钱的也放心。
车子在二环路上越行越远,然后在下一个红绿灯左拐,驶入凌市最有名的一条夜市街。
有无数网红美食餐厅落座于此,引许多老饕和美食博主来打卡,这条街上最人满为患的是一家小龙虾,浩浩荡荡的等位队伍盘踞大半条街。
车子就停在了小龙虾门口。
姜黎玫解开安全带,没下车,望着外面惊诧:“吃小龙虾??”
人是叶琪约的,饭店也是叶琪约的,原本说好晚上六点见,叶琪临时说改到晚上九点,吃夜宵。
约人谈生意,吃夜宵,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小龙虾。姜黎玫讶异:“这是干嘛?”
“你懂什么。”叶琪正了正领带,倾身向后座帮姜黎玫拿了包,丢她怀里:“袁伯湖南人,就爱吃这个,而且你别搞得太正式了,他们单位忌讳这个。”
其实姜黎玫是有点意外的,叶琪认真起来,原来是个挺通透的人。老话说三十而立,或许男人到了三十岁都会有些危机感,不得不在生计上动脑筋?
她从前交往的男友们,往往有趣看八分,颜值看七分,经济条件看四分,至于家境和自身事业,是完全不考虑的。
毕竟不是奔着结婚,家境事业如何,又关她什么事?
传统择偶观里的那些优势,在姜黎玫眼里完全不算加分项。
叶琪下了车,绕到她这边,十分绅士地帮她开车门。毛衣领宽敞,姜黎玫一弯腰时滑出香肩,叶琪瞄了一眼,不忘讥讽:
“袁伯家庭和谐,家风正直,不好这口,你今天白打扮了。”
“去nm的。”
叶琪挨了骂也不恼,一幅油盐不进的厚脸皮,姜黎玫脸上持着笑,心里把叶琪骂个底朝天,刚刚对他的改观这会儿荡然无存。
门口等位人多,叫号机器不停在喊,他们提前定了位置,直接进包间就好。
叶琪推开玻璃对门,让姜黎玫先进,可一错身的功夫,从里面走出来个男人,一看就是醉醺醺,推的另一边的门,没瞧见姜黎玫,门上金属把手直接撞上她的胳膊。
这一下力度不小,姜黎玫闷哼一声,皱紧了眉。玻璃门被惯性推得前后摇晃。
“哎哥们儿,你看看路。”
黄酉辉喝得不少,此刻眼神发飘,看人重影,只见眼前一美女抱着胳膊,脚步往后踉跄了两步,黑色卷发盖住半张脸,立马酒醒了一半。
他朝姜黎玫双手合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美女,怪我怪我。”
眼前人抬起头,橙光灯光下罩一张秀丽面庞,巴掌大的脸,妆容精致,只是细眉紧拧。
黄酉辉愣了愣,一是因为美人嗔怒别有风情,而是因为......这张脸有点眼熟。
“算了,没事。”姜黎玫自己推了那半扇门,往里走。
黄酉辉回过神,再次道了歉,站在门口朝门外站着的两人喊:“我说两位,知心话说完没?该撤了啊,任遇你叫个代驾吧,送孙宁回家。”
孙宁话才说了一半,被黄酉辉这样打趣,脸上挂不住,红着脸转过身去。
至于任遇,长身站立,远远望着刚进门的背影,眼眸深黯。
。
姜黎玫其实看见任遇了,就刚刚进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口,脸上酒意明显,好像是看着她的方向。他身边还站着个女孩,牛仔外套白色长裙,裙摆随风轻轻晃。
以任遇的工作量,能腾出来空来谈恋爱不容易,姜黎玫想。
她覆上手肘外侧,轻轻碰了碰,又晃了两下,确定没有撞到骨折的伤口。
叶琪问:“没事儿?”
“没事儿。”
趁人还没到,他们先把菜点了,叶琪问姜黎玫:“你不是还有个合伙人?不来了?”
“来,等会儿到。”
小龙虾油腻上火,除酒之外还点了壶菊普,一壶茶香由浓变淡,博物馆负责人终于到了。
和姜黎玫想象的有点不同,来人年纪不过六十,穿着随意,面容和善,没什么架子,一进门先致歉:
“不好意思啊,我迟到了。”
“袁伯伯,我可太长时间没见你了!”叶琪迎上去。
看到出来两家关系的确很好,叶琪说的凌市话,一口一个袁baibai,话频嘴也甜,许久之后介绍姜黎玫:
“袁伯伯,这是我好朋友,关系特铁,跟你说过的,自己创业开文创公司。”
姜黎玫笑着上前,脱口便称“袁老师”。
从前做过大学教授,必然引此为傲。叶琪扬了扬眉,在背后给姜黎玫比了个大拇指。
类似这样的饭局,其实姜黎玫张罗过不少,但这次的重视程度不一样,她也难免多费些心思。吴俞思在附近等了很久了,收到姜黎玫的微信,才走进饭店,进包间的时候手里还拖着行李箱,盘起的头发被风吹乱几根在额前,风尘仆仆的模样。
姜黎玫站起身做介绍:“这是我们公司另一位合伙人吴总,原本在南城出差的,听说今晚跟您吃饭,买了最近的机票,刚落地就过来了。”
吴俞思笑容比姜黎玫还灿烂,一席饭舌灿莲花,从不让话掉到地上,还找准机会从行李箱里拿出两个纸袋,说是南城特产,特意带回,礼轻情意重,请袁老师务必收下尝尝鲜。
那顿饭过去很久以后,叶琪问过姜黎玫,你那同事真是刚从南城回来的?
姜黎玫嚼着口香糖,抬眼笑他:“南城,她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南城。”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况且礼物是远途而来的心意,想拒绝也不好意思。就算被看穿了也不要紧,大家哈哈一笑就翻篇。
姜黎玫想,自己的厚脸皮是怎么练出来的?一部分是因为,创业这几年摸爬滚打,再有是因为她本来就社牛,上学时候就这样。
习惯了。
。
黄酉辉喜事临门,由他买单,没人抢。
一行人在饭店门口告别,各自散去,大家都很有眼色地不去蹭任遇的车,孙宁乖巧跟在任遇身后,宽大身形罩住她一半的影子。
任遇心事摆在脸上,眉头紧锁,打开车门,示意她坐后面,他则坐在副驾驶。
夜空灰寂,等代驾这十五分钟,风就刮得紧了。
孙宁身上的牛仔外套其实很单薄,不得不裹紧了双臂,眼神怯怯盯着任遇的后脑。这男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如冷泉苍竹一样,如今酒醉,也坐得端正,把人在夜里萌生的那点旖思都浇灭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她就是喜欢。
这几年流行一个词,叫智性恋。孙宁觉得她对任遇的喜欢就是这样的。
“任遇,我冷。”
孙宁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任遇身上的黑夹克,可闻言而动的男人只是倾身向驾驶位,随手按了下,后座的车窗就缓缓升了上去。
风寒露重连同闹市喧嚣一起被隔绝。
车内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惶恐,孙宁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难掩小心翼翼:“任遇......”
话刚出口就被打断了,任遇声线寡淡,好像所有感情都被刚刚的那阵风卷走了:
“孙宁,我有喜欢的人了。”
孙宁哽了哽,心跳加速:“我知道啊,你的初恋嘛,但你们不是分手了吗?那我......”
“没分手。”任遇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着头,靠着车窗边缘,手掌撑开按压着太阳穴:“没有分手,我从来没和她在一起过。”
孙宁愣了,没注意到自己声音都在抖:“那你们还有联系?”
“有。”
任遇自律又自持,小心而谨慎,他并不屑以酒精为由宣泄欲望,但又不得不承认,今晚血管里好像流淌着平时并不常出现的冲动,有些东西往常不愿表露,今天却好像恰得其所。
“我从高中暗恋她,到现在刚好十年。中间断了几年联系,但最近她又出现了。我没有想过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因为不知道怎么描述她,她就算作我心里的标准吧,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
孙宁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断了联系?”
如果真的那样喜欢,那样在意,为什么会舍得断了联系?
车里陷入冗长的沉默。
孙宁有些得意,那是从茫茫题海中抓到考点的得意,可下一秒,她听见任遇开口,嗓音竟染了一层疲惫:
“是我没有护好她。”
从远处走来一群年轻人,看着大学生的样子,有男有女,勾肩搭背走过,在车旁留下一串笑声。
任遇长久地望着他们出神。
他已经很少想起姜黎玫上学时的样子了,尤其是在重逢以后,但不知怎么,他今晚频频想起姜黎玫大四那年,剪了短发的模样。
那时他在读研,每天都忙到头脚倒悬,但还是每半个月抽一天时间,从凌市到羊城一个来回。
就为看看她好不好。
那时姜黎玫已经和家里断联,以前从不为生计发愁的人,现在要做多份兼职,才能买画材,交宿舍费。为了省事省时间干脆剪了短发,自行车是她来往校内外的交通工具。
任遇仍记得,有一回她骑车不稳摔在路边,而他就在几步之外,不敢上前。
那种手足无措,他这辈子没有体会过第二次。
谁没有初恋呢?谁没有白月光?
月亮终究只是月亮。
孙宁直起身子,依然心有不甘,她问任遇:“那这么多年,她知道你的心意吗?她知道你喜欢她吗?她就没交过男朋友?”
修长的手搁在膝上,手指骨节分明,微微曲起,又缓缓放平。
“有。”
任遇干涩地应一声,他想起刚刚在饭店门口,护着她的男人,应该就是上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一位。
既然能得她青眼,必然身上有她喜欢的特点,性格,职业,或是其它。但无论如何,她姜黎玫喜欢的人,不会是他。
“没关系。”
“什么?”孙宁没听清。
“没关系,我爱她就行了。”
他多严谨的人啊。
这时候竟也不忘把“喜欢”换成“爱”。
孙宁这时才意识到,今晚的任遇真的温柔得过分了,或许是夜色为他披上神采,他谈论起自己喜欢的人,连神态语气都不同,好像呵护初春萌芽的柳枝与花苞,那样的小心翼翼。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任遇,心底发颤,却又心痒难耐。
“任遇,我真的没机会吗?”
任遇默不作声,半晌,才轻吐一句:“谢谢你。”
不是对不起,而是谢谢你。因为拒绝别人的爱意,不需要对不起。
孙宁迷惑了,他竟维护她到这种程度。
“......麻烦任师兄帮我打辆车吧,今晚你应该想一个人呆着,我就不打扰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要维护自己仅剩的一点尊严。
任遇说了声好,推门下车。孙宁下意识要去拉任遇的手,却被座位阻隔。原来他从上车时就与她保持距离,连并排同座都不肯。
他的温柔和耐心,仅对一个人。留给别人的,还是那个疏离漠然的任遇。
孙宁自嘲地笑出声。白月光的杀伤力,她今天终于窥得一二。
但是,摘得下来的,还叫月亮吗?
她透过车窗看任遇静立的背影。
她的月亮在今晚彻底沉寂了。那么任遇,祝你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