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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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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境酷热,堪堪四月尾,炽烈的阳光肆意照洒大地,蒸腾起丝丝暑气。正午时分,东海别庄后院,四面通风的凉室仅有纱幔挂起,在夏风中参差飘拂,龙泽端坐在几案前,不时皱着眉思索,批阅手下人呈上来的奏事。

    乐遥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衣,曲起一条腿斜斜靠在柱子上,手上拿着一本琴谱翻阅。

    飘起的纱幔又一次拂过书页,乐遥无奈地放下书爬起来,把一片纱幔抱在臂中收拢,踮着脚尖挂到一旁垂下的钩子里。

    龙泽把批好的一本折子合上放到一边,看了看小狐狸,目光又落到地板上的琴谱上,有些惊讶:“你还在看乐书?”

    乐遥挂好了纱幔,转身拾起琴谱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对呀,乐理很有意思的。”

    龙泽的目光略有些不快,乐遥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保证:“只在有空的时候看一看,绝对不会影响修炼的!”

    小狐狸双手合十,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龙泽默了默,终归是没再反对:“你有分寸就好。”

    “有的有的!”乐遥高兴地连连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一圈,察觉到到龙泽正盯着他看,吐了吐舌头:“不吵你,我一点也不吵。”一下子噤声敛气,蹑手蹑脚的坐回去看琴谱了。

    龙泽仿佛看见了一只兴奋得上窜下跳的小狐狸陡然间塌了毛,乖顺地把自己团成一团白毛球,哑然失笑,眉间郁结的些许疲惫也散开了。

    龙泽想到了什么,问道:“小狐狸,你现在还在三阶?”

    “嗯,”乐遥放下琴谱,“三阶后期,快要四阶了。”说到这,又高兴地笑起来,明媚的笑容险些晃了龙泽的心神。

    “三阶跨四阶可不比二阶进三阶,”龙泽回过神,掩饰地咳了一声,“每隔三阶都是一个大境界,有多少妖修一辈子都卡在这儿无法前进一步……说起来,我也到了六阶后期。”

    生生诀功法果真是事半功倍,配合乐遥春神生生不息的血脉,两人的修为完全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到时候我们再一起修炼,”乐遥信心满满,“肯定可以的。”

    小狐狸乐观又自信,龙泽也不由地笑了:“对,一定可以的。”

    两人相视而笑,侍卫红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脸色惊惶:“少爷,出事了。”

    龙泽脸上的笑容飞速收敛,沉着问道:“不要惊慌,发生了什么?”

    红水匆匆呈上刚刚送到的暗报:“有人告发三日前曾于洛水附近见到过叛贼罗羽踪迹,龙后下令入洛水全面搜捕,一寸湖水都不许放过。”

    龙泽蓦然色变,腾地站了起来。

    他的生母就是洛水红鲤,他自幼随母亲在洛水生活,母亲出身低贱,逝世后没资格入龙墓,他就将母亲带回洛水湖底安葬。

    龙后这一出,是想刨他母亲的坟吗!

    龙泽脸色铁青,红水也是一脸愤慨:“龙后好毒的心思!”

    红水是龙泽母亲在洛水湖中救下的一只红蟹,自幼随龙泽长大,是堪比手足的亲信心腹,当初龙泽被龙后软禁,流放青沙邑,也是他在后打点奔波,替龙泽处理事务。此时听闻这消息,岂能不怒。

    龙泽没有答话,掷下毛笔,大踏步地往外走,红水尚存些理智,伸手要拦住他:“流放……不能出青沙……”

    乐遥已经站起来了,站在原地紧紧注视着他们却不敢出声,怕打扰了龙泽。

    “母亲受辱,龟缩在此,枉为人子!”龙泽怒喝一声,一掌拍碎了桌案。

    红水担忧地看着他,挡在龙泽身前,一语未发,也一步未让。

    龙泽闭了闭眼,胸口剧烈地起伏,再睁开时已经冷静了不少:“我明白,不会让他们抓到把柄。”

    红水这才侧过身让出路,龙泽大步赶到练功的内室,那里放置着传送阵法,红水紧跟在他身后去了。

    乐遥默默垂下手上的琴谱,看着眨眼间就空荡荡的凉室,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烧沸的热水在锅中咕咕翻滚,混着丝缕香气在室内散开,乐遥把案板上切好的肉片倒进锅里,又抓了一把盐洒下,合上锅盖,转身去准备碗筷。

    龙泽走了有一个多月了,乐遥在东海别庄待着无事,就暂回家中居住。

    这几年跟着龙泽,家中的生计也好了许多,添置了新的家具衣物,隔三差五的也能尝一尝肉味了。

    炉间的柴火烧得亮堂堂的,缕缕白烟顺着锅盖的缝隙升腾。

    这一个多月,乐遥一点关于龙泽的消息都探听不到,问大管事蔡远,也是连连摇头,久而久之,乐遥也就不问了,只在心里默默祈祷龙泽能诸事顺遂。

    人间皇帝又与蛮族在玉墉关外打了一战,听闻这一战打得惨烈,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天气酷热,尸体堆积成山,没多久就生了疫病,边关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前几日有行商经过,听说那里疫情惨重,已经传染了好几座边城。

    流言四起,人心浮动,城中富家已商量着南下避祸,平民百姓也准备着逃亡,落雁楼的生意也已于几日前暂停了,白铃儿这几日都歇在家中,犹豫着要不要随着搬走。

    乐遥摆好饭菜,喘了口气,抹抹额上渗出的汗珠,忽然觉得好笑,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三阶修士做个饭都会累?

    乐遥转身要去里屋喊母亲吃饭,眼前忽然一黑,巨大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顷刻间压垮了他的身体,乐遥扑倒在地,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浑身经脉如有钝刀切割,痛得他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乐遥眼前金星直冒,几乎晕厥过去。

    脑中一片昏沉,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原本在经脉中温和的灵气此时却如惊涛骇浪,汹涌切割着全身经脉。

    乐遥疼晕过去,不一会儿又活生生疼醒了,整个人昏昏沉沉,连根手指都没力气抬起来。

    半晕半醒间,乐遥听到母亲惊慌的喊声,费尽全力睁开眼皮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看到母亲抱着他哭泣,转瞬间又跌入了黑暗和痛苦的深渊。

    耳畔传来许多嘈杂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来过,有许多双手摸上了他的脉搏,匆匆的交谈声,摇头叹息声,母亲焦急的询问,到最后都变成了绝望的苦苦哀求。

    “大夫,我儿子……”

    “病入膏肓……”

    “没救了……”

    “早点准备后事吧。”

    苍老的、洪亮的、沙哑的,各种声音都叹息着安慰,脚步纷乱,光影明灭,到最后变成了惊疑不定的猜测和惊恐慌乱。

    “发热,昏迷?这病症……”

    “边城有瘟疫……”

    “瘟疫!这是瘟疫!”

    声嘶力竭的惊恐叫喊,整个世界骤然沸腾,惊慌失措的叫声响起,最终变成远去的杂沓纷乱,黑暗再次涌上,淹没了他。

    再次有些知觉时,耳边传来的是大管事蔡远的声音:“夫人,请遍城中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

    “龙少爷,龙少爷呢?乐儿不是跟着他修炼,龙少爷肯定有办法的!”

    蔡远的声音远了:“少爷有要事要办,我们这些下人如何能惊扰少爷?”

    “不,不!别走!救救我儿子,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远处是下人们窃窃察察的厌恶声:“都染了瘟疫还上门祸害人。”

    “识趣的就该乖乖在家等死,少爷念旧情没准还能赏他一副薄棺。”

    “传染给我们怎么办……”

    “一个修炼的炉鼎,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这副病死鬼模样,别把病气过给殿下。”

    乐遥动了动手指,昏沉沉的脑子费力地理解“炉鼎”两个字。

    白日的光影透过薄薄的眼皮,映出一片淡漠的血色,远处人影重重,窃窃私语传入耳中恍若雷鸣。

    “若非有春神血脉,这乐伎之子哪高攀得上殿下……”

    “没准是凭那张脸呢,长得比娘们儿还俊。”

    “嘿嘿……”

    不怀好意的窃笑,恶意的打量,恍若实质,几乎要刺透血肉,不扎得人鲜血淋漓不肯罢休。

    “夫人请回吧。”蔡远没有呵斥下人,也没有出手相助,脚步声渐渐远了。

    “蔡管事!蔡管事!”白铃儿泣血的叫声久久回荡,东海别庄的大门轰然合上,有灵阵相护的庄内人,躲在安全的阵内,冷眼看着外人的生死分合。

    乐遥的意识再次沉入黑暗,在至深的黑暗中,经脉生生割裂的痛苦也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紧紧纠缠。

    袅袅粘腻的异香钻入鼻尖,出现丝丝裂纹的经脉不再裂开,但锐利狂暴的灵力依然在他体内鼓荡。

    意识稍稍回笼,乐遥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迎面就看到神位上端坐的塑像。

    这地方不知是何处庙宇,四周挂满了黑色的血纹神符,阴沉沉的透不进一丝光。

    神像前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苍老的巫师,裹在一件布满繁复魔纹的黑袍里,散发着血腥和腐败的气息。

    老巫师满脸干枯的褶皱,瘦如鸡爪的手上抓着一件白骨和铜铃制成的法器,一双尖锐的眼沉沉看着跪在面前的人。

    伤痛过甚,神思昏沉,乐遥甚至无力维持人形,化为白狐被白铃儿抱在怀里,三条尾巴软软地垂下,双目昏沉地看了一眼,又垂下了。

    眼前这人似乎也是妖,却走了魔修道。

    不过几日时光,白铃儿憔悴了许多,她跪在巫师面前,哽咽叩首:“求大巫救小儿一命。”

    大巫咧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嘴来,笑得诡异,声音也嘶哑诡谲:“你,用什么换?”

    白铃儿从袖子摸出钱袋,颤颤献上:“这……这是民女所有家资……”

    大巫手中铜铃猛地一摇,穿颅透骨的魔音冲来,白铃儿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白狐,下一瞬胸口一闷,吐出一口血来。

    “妖族狐白氏!若非同族,你岂能见我?”大巫干枯的手指节节耸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错动声,“人间污物,敢献于本尊?!”

    阴风阵阵,满室魔符猎猎作响,那钱袋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白铃儿惶恐伏地,浑身都在颤抖:“民女不敢!民女无知,求大巫指点!”

    大巫桀桀怪笑,干瘪的嘴角扭成一个诡异的幅度。手指一曲,乐遥已被他掐在掌心,嶙峋的指节扣住狐身,指缝间生生掐得白狐腹部凸起。

    近距离看到大巫,乐遥还是十分不欢喜这森然诡谲的巫师,感受到苍白枯瘦的指节在狐身上抚摸,一缕魔气探入他的体内,顺着他的经脉探查。

    白铃儿惶惑不安地看着,想发问又不敢出声。

    探查完,大巫嗤笑一声,举起小白狐,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射入他眼中,似乎要直接将他看穿:“愚蠢。”

    乐遥无辜被骂,很不甘心,奈何此时浑身经脉虽不再痛裂欲死,身体状况虽好些了,心口却一跳一跳地悸动,没力气反驳。

    似是看出了白乐遥的不甘,大巫咧开嘴,声音嘶哑粗砺,如桀桀老鸦:“炼血脉,进阶越快,伤害越大。”

    乐遥听不懂这古怪的巫师在说什么,白铃儿却是似懂非懂,蓦然睁大眼睛:“大巫,他不是,不是染了瘟疫吗?”

    “三阶妖修,寻常疫病不侵,”大巫暗沉沉地看着白狐,“修炼所致,不日将经脉暴涨而死。”

    白铃儿惊呆了,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地软倒在地,含泪泣道:“求大巫救命,民女愿以命换命!”

    乐遥急切地想制止母亲,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大巫盯着他,眼中晦暗不明。

    神台上端坐着魔神像,供奉台上香线袅袅,丝丝缕缕的转了方向,汇到白狐身上。

    大巫豁然起身,繁重的黑袍扫荡开一地尘土,跪倒在魔神像前,枯瘦的双手面对魔神高高捧起白狐,死死瞪视。

    魔神像的双眼处变得血红,眼珠转动着看了大巫一眼,随即香炉中的烟气纷涌而出,团团包裹住白狐,乐遥张口喘息,心脏之中血液奔流滚烫,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

    大巫双目放光,眼中闪现狂热的光芒,嘶声高诵:“谨遵魔神旨意!”随即割破手腕,在地面上飞速画出一个魔气森森的血阵。

    小白狐被放置在血阵中心,大巫摇起白骨铜铃,古奥晦涩的魔咒从他口中嘶哑诵出,声声回荡。

    蛰伏的经脉再次暴动,熟悉的痛感却没有袭来,有一丝一丝的黑线从经脉中的灵气剥离,流出体外,流入血阵中。

    暴躁的灵力被安抚下来,纯净的灵力中激发出春神血脉,生气滋养着经脉上的裂纹,一股股暖流淌遍全身,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慢慢平息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血阵的暗光熄灭,乐遥从血阵中站起,茫然失神。

    这就被治好了?

    面前的大巫看上去更加苍老了,连一丝活气都看不出来,仿佛一具干瘪的僵尸。

    他死气沉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铜铃作响,袖袍翻飞,一阵大力将乐遥母子甩出门外。

    大巫挥着袖袍法器,桀桀嘶声怪笑:“谢魔神降命,信徒定闭关参悟!”

    暗色的血纹大门轰然关闭,乐遥母子被甩出了庙门,滚落在沙砾堆上,矗立眼前的魔神庙骤然消失,凭空留下一片空地。

    乐遥生生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母亲的“以命换命”,慌慌张张地跑到母亲身边,紧张输入灵力查探。

    白铃儿看到儿子又恢复了生机,喜极而泣,紧紧把白乐遥拥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徐徐吹来,白铃儿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乐遥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这荒僻的孤山上草木杂生,不是青沙邑常见的景色。

    妖族信仰驳杂,乐遥听说过妖族有大巫可上通神灵,神秘莫测,没想到白铃儿竟能带着他找到大巫求治。这荒山野岭,路途遥远,也不知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做到的。

    乐遥看到母亲瘦削的身形,不由地抱住了母亲,心中酸涩不已,轻声唤道:“娘。”

    “乐儿,我的好孩子,你没事就好。”白铃儿慈爱地摸着儿子的脑袋。

    乐遥眼睛一酸,无声地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