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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烨,我怀了你的孩子。”
埋头工作,头也不抬,□□啪一声拍到她脸上,“去打掉。”
……
以上自取其辱的片段来自她的臆想,但她知道,真实的情景也□□不离十。
大脑混混沌沌,她坐在人民医院妇产科门外,排队等号。在经历了最初的晴天霹雳,到现在接受事实做出决定,她只用了两小时。
她才22岁,事业未成,学业待续,契约相束。她原本打算继续读研。前途一片茫然,甚至未有能力养活自己。若是母亲知道勤苦栽培出的女儿,刚大学毕业就未婚先孕,估计会提刀大义灭亲。
祝融融的手温柔的盖在小腹上,这个孩子她不能要。
左前方坐了一对夫妇,妇人肚子微隆,男人挑起热面吹了又吹,喂进她嘴里。妇人忸怩,“我自己来。”男人坚持要喂,“碗烫。”妇人羞涩,更多的是理所当然,连双颊的雀斑都跳跃着动人的憧憬。
蒜味刺鼻,祝融融感到不适,起身换了个座位。
半小时后,那对夫妇相互搀扶着从医生办公室走出,男人捧一张b超单,两颗头凑到一起。妇人指着单据说,头围大,可能是男孩。男人反驳,股骨长,是女孩。两人争执一番,最后男方妥协,男女都好。二人甜甜蜜蜜,从祝融融身边贴身而过。
祝融融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手术室门口,一位五官扁平的女人,不再年轻,面无肉色,由一个泥巴色夹克男搀扶着,步履蹒跚走到休息区坐下喘气。夹克男的夹克掉了漆,高举点滴,对女人说:“你受苦了,下一个孩子,我一定把它留下来。”
女人说了句什么,听不清。她太虚弱,失血加上疼痛,她连唇色都是白的。
夹克男附身说:“家里炖了猪蹄汤!”
世界上的女人在爱情面前都是愚蠢而宽容的。那时候,那个女人望着让她人流的罪魁祸首,笑得一脸动容。就好像她刚才经历的不是骨肉分离的手术,而是一场替爱情打分的测验,无论这个男人之前对她做了什么,他为她炖了一锅汤,她就在心里替他打了满分。
祝融融靠在墙上,最后瞥了他们一眼,女人感激涕零的靠在夹克男怀里,她裤腿上血迹斑斑。
她同情那个要求卑微的女人,随后又想,自己何尝不是可怜人。
妇科医生叫到她的名字,让她填了基本资料,然后交钱。
小腹上涂一层粘稠状液体,冰冷的仪器压在皮肉之上滚动许久,最后b超医生喃喃自语:“没有啊。”
祝融融大喜:“没怀上吗?”
“不,是太小,还看不到胚胎胚芽。”瞥她一眼,“你真要做人流?你家里人知道吗?”
顿了顿,点头。仿佛世人都知道她站不稳脚跟的身份,她偏过脸,面上发烧。
“你下周再来吧。”医生面无表情,丢一张纸盖在她肚子上,转身写结论。
纸张粗粝,擦在皮肤上微痛。祝融融穿上裤子,问:“医生,你说看不见,有没有可能是根本没怀上?”
医生轻蔑的看她一眼,滑动椅子凑到旁边与同事商讨下班去哪吃饭。
她拿着b超单走出门口,思索着下周再来时用什么理由请假。身边传来轻快的笑声,祝融融真羡慕别人的轻松。
她突然有些理解起先那个打了胎的女人。比起自己孤苦伶仃从妇产科走出的形只影单,那个有男人还有一碗汤的女人果真幸福太多了。
祝融融低头看b超单,脚下步伐匆匆,一不留神撞到一人身上。她揉着鼻梁说了声对不起。侧身让了让,继续走。一只大手从旁伸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元烨面有愠怒,一把夺过b超单,快速扫两眼,上面写着“未见胎芽回声及原始心管搏动”。
“你怀孕了?”
“……”
“为什么不告诉我?”
“……”
“你来医院干什么,打胎?”
“……”
“说话!”
祝融融这才看他一眼,只一眼,眼圈就红了:“不然呢?难道还留着她当私生子吗?”不知何时起,她在他面前越发矫情,仿佛和他发生了关系,她就有在他面前使性子的权利。她心中委屈,不到迫不得已,没有哪个母亲会舍得放弃自己的孩子。
元烨猛的扬起手掌,祝融融下意识偏头闪躲。旁人侧目,窃窃私语。他的手却半道改了方向,抓住她的手腕问:“你手上戴着什么?你当我那时在唱戏吗?”
钻戒光华逼人,祝融融咬着唇偏过头去。
这女人灵顽不化,他没再多言,也没放开她的手。拽着她一路到了停车场,泄愤般的拉开车门,将她塞进副驾驶之前,手掌垫在车门上方。
附身替她系好安全带,车稳健滑出。
要不是早上看见垃圾桶里的试纸,又翻了她电脑里的关于无痛人流的浏览记录,他都不知道她怀孕的事!她不予他商量,甚至不告诉他,一意孤行、一声不响,第一反应是要打掉孩子!
拳头突然砸在方向盘上,他怒不可遏。她穿着单薄白裙,身形纤瘦,缩在座位上,脸转向窗外。
元烨烦躁的解开两颗领上的扣子,长长出了口气,沉声问:“未见胎芽是什么意思?”
“月份太小,b超照不出来。”
想了想,又问:“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吗?”
“嗯。”
他更气恼,转头盯着她,一脸不可思议:“她是健康的,你却想把她打掉?”
“她……她来得不是时候。”
他忍了又忍,最后只是说:“孩子留下。”
“她在我肚子里,我说了算!”
“一定要我把契约拿出来吗?到时候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
她自尊受创,过了会儿,余光看去,对方更是脸色铁青。对于他的蛮横,她竟在心底捕捉到一丝欣喜,她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那瞬间,她更明白那个打胎的女人。她笑,不是得了一碗汤,而是男人的不弃。是的,很多时候,女人要的就是这么简单。
两人没再交流。过了会儿,祝融融抱着臂膀搓了搓,闷声问:“去哪?”
元烨面色也柔和些许,将温度调高:“你家。”
开门进屋,祝融融找一双干净拖鞋递给他。
祝妈妈手搓围裙,从厨房探头出来:“谁呀?”祝康康头上倒扣一个小盆,端着小机枪,也噔噔噔的跑过来,声音嫩生生,“谁呀谁呀?”
见到来人,全家都很高兴,沸腾起来。
祝妈妈欢喜的说:“哎呀,小元来了!快进屋坐!”转身朝里屋吆喝,“老祝!快出来,小元来了!别玩电脑了!”回头又对元烨笑,“唉,你祝叔叔自从学会了用电脑,整天呆电脑房下棋,我感觉自己都失恋了!”
祝融融刚要说话,被母亲一巴掌拍在额上,母亲怪她:“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我又怎么了?”
母亲附在她耳边:“小元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家里好多备几个菜!”
元烨却听到了,说:“不用麻烦,是我临时决定过来看看你们,不怪她。”
祝融融看他一眼,手掌下意识覆上小腹。
祝父于人情世故上差一截,出来干巴巴打了声招呼,便匆匆提一条凳子,爬到电视柜最顶格去翻找。
祝妈妈捏着几百块,又唆使丈夫去买卤菜,出来一看,丈夫也不招呼客人,让女儿扶着凳子,他踩在上头不知找什么,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你个老东西,我让你给小元拿水果,你爬这么高做什么?!”
祝父的声音在柜子里闷闷的:“咦,那瓶老刘送的五娘液哪去了?”
“你看你这记性!你上回不是放书房了吗?”
“噢,对对!上次你娘家人过来,我给藏起来了!今天高兴,开来喝了!”
……
家里总是闹哄哄的,祝融融瞟了元烨一眼,对方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脸放松。
他突然睁眼,将她的目光逮个正着,拍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
祝融融刚想过去,祝妈妈在厨房里喊:“融融,过来帮忙!”
祝融融答应一声,还没靠近厨房,便皱眉捂住鼻子。元烨起身:“你去休息。”然后他自己推门进去,“阿姨,需要我帮忙吗?”
厨房里顿时传来祝妈妈受宠若惊的呼喊:“哎呀,小元!你进来做什么?你看你这身衣服,干干净净的,厨房油烟重,你快出去!当心烫着你!融融!祝融融!我叫你来帮忙你还偷懒?!”
“她怀孕了。”元烨说,声音平静。
沉寂……
锅铲落地的声音,刺耳,清脆。
“祝融融,你进来。”祝母面无表情的叫女儿,又对丈夫使了个眼色。
祝父会意,也叫元烨:“小元啊,来来,咱爷俩去阳台上好好摆谈摆谈。”
祝妈妈将女儿叫到厨房,关上门,面容严肃,一通审问:什么时候有的,将来什么打算,以前怀过吗,这孩子要不要,在哪里结婚办酒席,男方家里人怎么说……祝融融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祝母是个急脾气,恨不得一锅铲了结了她。
祝融融坐在小凳子上垂头剥豆荚。那张小木凳是她出生那年,她外公给她做的,结实耐用,一晃就是二十二年。
祝母回头过去,女儿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那时自己做饭,女儿玩累了,就坐在厨房边的木凳上守着她锅里的肉。在她眼里,女儿始终是那么个丁点大的小丫头。
如今小丫头也为人母了,祝妈妈再想骂几句,瞧女儿那模样又舍不得,叹了口气,恶狠狠的撵她:“以后再收拾你,滚出去等着吃饭!”想了想,叫住女儿,“等等!”
祝融融回头。
“你快去看着你爸,他思想保守,当心他一时冲动对小元动手!那就不好收场了。”
祝融融点头,忧心忡忡,快步走向阳台。
还没走到,就听父亲声如洪钟,凶神恶煞的威胁:“哼!年轻人,你要动我,还嫩得点!既然你给我来阴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祝融融大惊,疾步冲出,“爸爸!”
与此同时,祝父大喝:“将军!”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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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凉虾的大爷,声音嘹亮。叫卖声从小区外传来,祝融融和祝康康趴在阳台上张望。
祝融融托腮,拖鞋在脚后跟一晃一晃:“好想吃凉虾呀。”
祝康康是个复读机,立马学他姐姐:“好想吃凉虾呀。”
元烨朝外面看一眼,外面娇阳如火。他起身脱下外套:“我去买。”
祝融融说:“我也去!”
祝康康举手:“我也去!”生怕两人不带他,率先跑在前面。
祝妈妈拿着两个搪瓷碗追出来:“一次性碗不干净,把这个拿去!”
一根竹竿两个箩筐,一边放保温桶,一边放佐料。卖凉虾的一对老夫妻,穿着干净,大爷负责叫卖和收钱,老妇蹲在地上替客人装盛。
保温桶盖一揭开,凉爽扑面。里面浮着几坨大冰块,凉虾浸在冰水里。祝家姐弟俩守着老妇人盛凉虾,祝融融说:“不要芝麻,多放红糖和山楂!”
小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芝麻什么是红糖,却有模有样的跟着姐姐学一遍。
树荫下,姐弟俩坐在台阶上吃。元烨靠在墙上等待,夏日炎炎,汗水顺着他脖子流进衣襟之中。祝融融盛了一勺子凑过去:“你尝尝,很好吃。”
凉虾像小虫子一样,元烨皱眉偏过头。
她不罢休:“吃嘛吃嘛!”
这种小零食他以前不会多看一眼,对方盛情难却,他这才勉为其难吃了一口。“怎么样?”她仰着头,在太阳下眯着眼问。
凉虾恰如其名,冰冰凉凉,入口软糯香甜,红糖的滋味清爽可口,不会腻,山楂酸甜,切成颗粒,解暑开胃。他敛目,再配上面前这仰着头一脸期翼的小脸,她嘴角边上还粘着一粒红山楂。那一瞬,整个世界清静下来,包括斜上方的骄阳,和树梢间的知了。
外面太热,祝融融稀里呼噜三两下解决了,两人带着祝康康往回走。
小家伙碗里还有大半,端着碗,小短腿迈不快,走两步,糖水洒了一路。
“姐姐,抱!”
祝融融绕道走:“你要跟来就自己走!大热天的谁愿意抱你!”
祝康康开始耍赖,挡在姐姐跟前,不让她迈步。祝融融作势扬起巴掌,小家伙一溜烟跑了。
姐姐那儿行不通,又去缠元烨:“叔叔抱!”
“走开!”元烨黑着脸,在他屁股上踢一脚。
小胖手满是糖水,又脏又粘,他跪坐在地上,在他裤腿上抓出几个爪子印。这小子相当机灵,眼珠一转,立马改口:“哥哥抱!”
弟弟太顽皮,祝融融刚要开口教训,元烨已弯身将康康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肩上,大步向前。
元烨高大,祝康康在他肩上兴奋得直叫唤。双腿也不老实,乱蹬乱踢,元烨的白衬衫立即踩出脚印。他在祝康康的小肥腿上啪啪拍了两下:“再动摔你下来。”
祝康康也不怕,童音清脆:“马儿跑快点!驾驾驾!”
元烨骂:“皮痒是不是?”快走几步。
祝融融端着碗在后面愣了好久,这才追上去,与他并肩。偷偷看他,祝康康那小脏手一手抓在他头发上,一手抠在他眼角,他骂:“挡我眼睛了!你规矩点,当心我揍你!”
那个盛夏的上午,没风,燥热,树荫斑斓。父亲在研究棋局,母亲在准备午饭。元烨故作凶狠的骂,弟弟欢乐兴奋的吵。很多年以后,祝融融回想起来,甚至还能听到知了没完没了的呱噪,就在耳旁。
她望着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她哪里想到,再走过一个转角,就碰到他了呢?
许宁从大楼前匆匆走出,三人相对,措不及防,皆是一愣。祝融融耳烫,手脚无处安置。元烨也停下脚步,只有祝康康还骑在他肩上焦急的大喊:“马儿跑啊!怎么不跑了!”
什么都不懂的人最是幸福。
祝融融低着头,心想就这么假装不见吧。
元烨已经走上前去,单手扶住祝康康的小腿,另只手伸出:“许总,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好久不见。”
许宁伸手:“别来无恙。”
元烨指着他手上的钥匙:“许总家住这里吗?”
“小时候住的地方,元总要是不嫌弃,进屋喝杯茶。”
祝融融站在一边,尽量减少存在感,闻言还来不及拒绝,元烨已经笑着说:“好。”
祝融融急了,去拉元烨衣角:“别人说的客套话,你就当真了?!”
元烨笑着说:“小人之心。”
元烨将祝康康放下,小家伙欢蹦乱跳的跑在前面。
许宁的目光在祝融融拉元烨衣角的手上停留片刻,抬头说:“还是元总了解我,我确是诚意相邀的。融融一起来吧,你小时候翻窗来我家也不是一两回了。”
祝融融脸上一烧,说,我就不去了。便去叫住弟弟。
许宁以走到门口,回头看她:“真不来了?”他侧身站在门前,英姿挺拔,和当年区别不大。
这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水池的龙头老是滴水;厕所里抽水马桶需要手动;电灯开关在右上角很别扭的位置;许宁房间的玻璃窗是换过的颜色和其他的不一样。当年她站在窗外,他站在窗内,说了再见之后,他又说不敢不敢过来看我手里有什么。她不知天高地厚,当然说敢。然后他倾身而出,勾着她的下巴生涩深情的吻到不知时日。再后来哪家的猫,将满面通红的少女吓得拔腿就跑……
还有窗台上,他俩用小刀刻的心,写的名,都还在吗?
祝融融眨眼,说:“真不去了。”拖着祝康康,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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