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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一过,春意便近。料峭寒意虽犹在,枝头已见抽新芽。
霁影轩不管有没有人居住,轩内都会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定期安排宫人前来查看。衣凰初进宫时不习惯住在永德宫中被人拘着,慕太后便允了她住到霁影轩,只留了一个宫人伺候着,落得清静利落。
是以这一次嘉煜帝让衣凰来安排玄音的住所,衣凰便毫不犹豫地将她安排到了霁影轩。
住在这里十多天,中途苏夜涵曾经来过几次,其余时间玄音都是一个人待着。她不喜吵闹,尤其是她身份特殊,苏夜便应了她之意,轩里只留了必要的伺候之人。
今日天气正好,她在屋子里躺了这么久,难得能出来透口气。看见枝头抽出的嫩黄色芽儿,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只是转瞬便又想起大宣国难,那一抹再浅不过的笑意就这么僵在唇畔,盯着眼前的一株梅枝看得出神。
“公主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身后突然传来澹澹清冽的嗓音,玄音一惊回身看去,看清来人便连忙下跪行礼道:“玄座弟子玄音见过衣主。”
话出口,自己又愣了一愣。
衣凰嘴角挑出一抹清笑,上前将玄音扶起,“如今你是皓月公主,无须这般大礼。”
玄音眼中泪痕未干,尚未来得及擦去,被衣凰看得清清楚楚,她连忙低下头去摇头道:“不,玄音是凤衣宫的人,从加入凤衣宫的第一天起玄音便牢记上令,这一辈子都是凤衣宫的人,绝不敢有丝毫背叛、忤逆之意。”
“可是……”衣凰放开她的手臂,眸色骤冷,“如今你是以大宣国皓月公主的身份前来向我朝求援,你现在的身份并不是玄音。”
“我……”玄音一时哑然,神情茫然地看着衣凰。
见之,衣凰心底又忍不住一软,摇摇头道:“我没有要责怪你之意,凤衣宫十载你所做如何我都记在心上,身为玄音,你的能耐与功劳全都不可小视,你是玄座最得力的弟子,没有你,玄凛难有今日。便是当初九哥被困大宗院,太后娘娘病危,亦是你是以流行鸟相助,帮忙传递消息。但是……”她突然话锋一转,眸底柔光消失,只见清凛,“如今你既是以皓月公主的身份前来求援,那就该忘记自己曾经的凤衣宫身份,你是大宣的公主阿于那月,你我之间不是衣主与弟子的关系,而是女人和女人的关系。”
闻言,玄音豁然一惊,怔立良久没有开口。衣凰所言之意再清楚不过,以她的聪明自然是听得明白。
想起上一次与衣凰相见已是前年在北疆之时,彼时衣凰以三十六天罡阵破了贺琏的黑云阵,大震全军,突厥军亦是闻她之名如雷贯耳。虽然玄音一早就知道衣凰精于此道,但她能于千军万马之中、两军阵前,这般冷静地处理了此事,更是孤身深入突厥军中救下苏夜涵,她闻之亦是狠狠诧异。
论勇气,玄音自认自己也可以为了这个男人赴汤蹈火、以身犯险、丢弃性命,然,最可悲之处却是在于,即便她有舍命之心,却没有舍命之能。她没有那般逼退千军的能耐,亦没有轻松出入突厥大营、救人离去的胆识与魄力。
沉吟许久无声,玄音站直身体,微微仰头看着紫宸殿的方向,定了定神道:“那月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今后必当谨遵娘娘教诲。”言罢她突然俯身跪地,对着衣凰深深一拜,“阿于那月恳请皇后娘娘怜我大宣千万百姓的无辜性命,出手相救,救他们免于灾难,那月此生做牛做马、肝脑涂地,定会报答娘娘救命之恩。”
衣凰一惊,正欲将她扶起,却在低头的瞬间撞上玄音坚韧的眸色,净澈却也决绝。她想了想道:“后宫不得干政,你该知晓。”
玄音面色不变,毅然道:“那月知道中原这里后宫不干政的规矩,也不愿为难娘娘为了那月而遭人诟病,娘娘心中想来也明白,眼下皇上不便出兵实乃是因为没有由头,只要那月能成为那个由头,皇上便可救我大宣,救我无辜百姓……”而后她垂首伏地,行的是叩拜大礼,凛然道:“恳请皇后娘娘看在无辜苍生份上,成全那月——”
衣凰一时怔然。
无辜百姓,万千苍生。
本与她无关,本不为她所知。可现在,不过转瞬间情况便急转,他们的性命全都握在她手中,她翻手可救他们于生死边缘,覆手亦可将他们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而这些都只需要她一个点头,一个应允,一个承诺。
心底有无数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一个可以留下。玄音的心思她明白,而越是明白,心底的躁动便越深。
“要由头其实不难,你与玄凛相识十余载,情同兄妹,若是你成为玄凛的妹妹,天朝的郡主,那这个出兵的由头也就够了。”衣凰眸色冽冽,直视着玄音。
玄音不避不让,直直迎上,顿然就凄然一笑,太息道:“而后呢?而后娘娘就忍心皇上群臣谴责、受百姓猜疑、受外人嘲笑?嘲笑他软弱怕内、专宠一人,嘲笑他后宫之中只中宫一人,嘲笑他连个妃嫔都不可纳入宫中?难道,这些就是娘娘所想、所愿意看到的吗?”
“玄音!”她说得激动,一时遮拦不住,眼看着衣凰强撑起的笑脸渐渐变僵、消失,渐渐苍白,青芒终于忍不住轻喝一声。
玄音一愣,青芒看了衣凰一眼,而后又改口道:“不,是皓月公主。公主,皇上待小姐之心公主不是不知,今日又何苦这般……”
“青芒。”衣凰抬手制止了她,垂眸思索良久。
“你说的在理,”她看着跪地的玄音,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上前将她扶起的冲动,手指收在宽大的袍袖里紧紧捏住衣袖,“后宫中自然不可能只中宫一人,本宫也不会让他受到世人这般低视与嘲讽,待天气暖和些,选妃事宜便可进行,本宫只望到时候公主能给些意见,为皇上觅得佳人。”
“小姐……”青芒闻言大吃一惊,看了看衣凰,见她神色静淡,眸底一片沉静,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心下一阵轻轻叹息,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午间传话来说傍晚会到清宁宫,我们……”
衣凰敛眸轻轻一笑,眸底一闪而过的寒光让这个见惯了她各种脾气的青芒都暗暗心惊,只是未及她深思便听衣凰以淡极的嗓音道:“回吧。”
刚走出两步她又突然停下脚步,略向身后瞥了一眼,“皓月公主既是身负重任,心系大宣全国百姓,就要爱惜好自己的身体,外面天冷,公主屋里歇着吧。”
玄音抬头,映入眼中的是那一抹渐渐远去的清丽潇洒背影,比之前年,她清瘦了,然而此时玄音却觉自己的眼中只能容下这一道身形,周遭其余一切都已黯然、消失。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那般让人不可忽视,亦不可弃视,她的身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朦胧清光,似真似幻,似有似无。
而苏夜涵,他的目光无疑是深深地钉在这道清光里,甚至他早已将自己融在了这道光里,不可带走,不可掠夺。
出了霁影轩,衣凰脸上的笑意终于系数化去,消失无踪。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青芒差点跟不上。二人一路步伐飞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回到清宁宫。宫内一片寂静,所有宫人都低着头小心忙着自己的事情,四名内侍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思凰阁外,衣凰一见便知是何人来此。
进屋,出乎意料没有看到那道玄黄身影,只见一袭月白长衫映衬着他颀长身形,潇洒不羁,气势卓然,端坐青玉案旁,手持琉璃杯盏,细细品酌。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起身回望来,狭长剑眉蓦地一挑,嘴角浮上一抹清濯笑意。
见之,衣凰下意识微微皱眉,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神色越奇怪,苏夜涵唇畔笑意便越浓。一来二去,衣凰终于失了耐心,傲然神色一闪,直接将苏夜涵晾在一旁,兀自进了里屋。
青芒和连安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却见苏夜涵只是朝二人挥挥袖,示意他们退下。
青芒边往外走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皇上今日这是……”
连安明也是满脸疑惑,摇摇头道:“奴才也不知,皇上今天中午吃了娘娘让奴才带回的水晶蒸饺,然后就一直不对劲,与岑相和绍驸马商议完事情之后,也没说要过来看看皇后娘娘,不让奴才跟着,一个人出去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回来,结果刚一回来就领着奴才过来了。”
闻言,青芒心下疑惑更深,只是奇怪归奇怪,看苏夜涵方才的神情,像是做了什么准备却没有告知众人,说不定……是个惊喜!
想到此,她便打消了疑虑,与连安明安安心心地侯在殿外。
见里屋许久没有动静,苏夜涵不由低眉无奈一笑,继而眼底划过一丝邪魅笑意,撩起珠帘跟着而入。衣凰正看着墙壁上的题字发呆,突然只觉腰上一紧,被人从背后紧紧拥住。
“在看什么?”
“看字。”
“什么字?”
“你的字。”
苏夜涵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正是他那幅与她的风格截然不同的《快雪时晴帖》,苏夜涵不由轻笑一声问道:“我记得这副字帖已经送给了十三弟,怎么又到了你手里?”
衣凰回身瞥了他一眼,沉着脸色道:“我喜欢这幅,便仗着皇后之势从十三弟手中又给夺回来了。”
“是么?”剑眉一挑,苏夜涵邪邪一笑,“朕的皇后竟是这般仗势欺人?”
衣凰听他故作正经的语气又忍不住失笑出声,太息道:“算了,不逗你了。其实,那日我到十三府上,在十三的书房里无意看到了,就不由自主多看了会儿,十三就说什么也让我给带回来。说来,我这个做嫂子的,还真是对不起他。”
“哈哈……”苏夜涵清朗一笑,将下巴抵在衣凰的肩上,柔声道:“十三性情疏狂,才不会计较这些。”
衣凰接过话道:“所以,我就答应了十三一件事儿。”
“什么事?”
“把你那篇《仲尼梦奠帖》送给他。”
苏夜涵笑容骤然一滞,衣凰瞬即感觉到他身上的森寒之意,不由偷偷一笑,欲要挣脱他的钳制,却怎奈苏夜涵抱得太紧,她根本逃脱不得。
“别动。”不想半晌过后,他开口竟说出这么一句话,衣凰噗嗤一笑,问道:“怎么?”
“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说罢,他拥了衣凰在侧,大步朝着殿外走去,待走到殿门口看到连安明二人欲要跟上,不由沉声喝道:“所有人都不必跟着,朕跟皇后有话要说。”
“是。”
“对了,”他突然又停下脚步,看了连安明一眼,道:“安明,去取了朕的那幅《仲尼梦奠帖》给泽王送去。”
闻言,衣凰顿然一惊,瞪着眼睛看他,他却浑然不觉般,兀自挑起嘴角一笑,大步离去。
身后,连安明以后自己听错了似的,又向青芒确认了好几遍,这才嘀嘀咕咕道:“奇了,这《仲尼梦奠帖》不是皇上最心爱的一幅吗?怎会突然想起要送给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