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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姊妹(三)
殷染掠了那酒碗一眼,道:“你不要的东西,就扔给我?”
殷画被噎住,半天,才苦笑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想到叫你出来。”
殷染这才抬起眼,隔着纱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嫡姊。殷画出门之前显然上了妆,却已污了,不知是哭的还是蹭的。她一直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好看,即令此时憔悴而无奈,像只拔了毛的孔雀一样蔫答答的,但那股长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她的姐姐与她,在容貌和神态上有些微的相似——兴许骨子里的性情也有些微的相似——但她们是根本不同的两样人,她知道,她也知道。
殷染面纱之下的唇角稍稍勾起:“我出来确有旁的事情要做,见你只是顺道。”
殷画望她一眼,叹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殷染一怔。
她隐约觉得这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语气,她曾听见过的。可是……可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可是那个憎恶着自己的嫡姊啊!想想过去在殷宅里这嫡姊看着自己的眼神,光是这“阿染”两字就够让她寒碜的了。
殷画又道:“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今日咱就来说几句真话。我讨厌你,我是真讨厌你。当初你在家里,我讨厌你占去了我的阿耶,甚至还勾引了我的阿兄;后来你入了宫,我就更恨你了……原本该入宫的人,是我啊。”她的话音很平静,到了末尾却又微微地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竟有几分悲伤。“我以为,我纵不能嫁给圣人,也该嫁给一个英才;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殷画的声音渐渐痛苦地低了下去,“我纵不能嫁给王右军,也……也不能嫁给那个三妻四妾的混账吧?”
殷染听得有些糊涂,出声道:“你要嫁给谁?”
——还什么王右军,这女人脑子被酒烧坏了?
殷画慢慢道:“淮阳王。”
殷染想起殷衡对自己说过这茬,又想起自己在街上与她和淮阳王那一回尴尬的撞面,并不意外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淮阳王也没那么坏。”
殷画静了静,却道:“自然,他若真能登极……”这话有些逾越了,她掩了口,微微一笑,“那便三宫六院,我也不在意了。”
殷染下意识地皱了眉,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这话。但见殷画又斟了酒,手执酒杯轻轻晃荡着,嘴角带笑:“他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难道还能是为了欢喜我?我不怕同你讲这个,他母妃快死了,急着娶我冲喜;而我家大兄是张侍郎的女婿,又急于脱身……你大约还不知道吧?阿兄也出事了。”
殷染微微拧了眉,“是么?我以为昭信君神通广大,区区张侍郎的案子不在话下呢。”
殷画几乎要翻脸,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忍住了,“你就不能好好儿说话?”
殷染便闭嘴了。虽隔了一道帘幕,殷画却也感觉到她那愈加刻骨的嘲讽,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难推心置腹啊……
“淮阳王确是在帮忙了,可前阵日子,大兄不知在哪里结了仇家,约莫看他正失意,竟将他的腿都打折了。”殷画给自己灌起酒来倒是毫不手软,“如今大嫂同大兄也闹得厉害,大兄也只想赶紧将我卖给淮阳王了吧……”
“你此刻痛苦,说不准哪日淮阳王登极了呢?”殷染嘴角微勾,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自然明白轻重分寸,待嫁了他,我也只有一心一意地待他。”“哐啷”一声,殷画将酒杯轻轻搁在了桌上,声音清浅地泛着酒气,“可是今日,就是今日……我想见你,因为我羡慕你,你知不知道?”
她一定是醉了,说话颠三倒四。殷染想着,随口应道:“我不知道。”
殷画道:“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委屈。”
殷染静静地拿起了酒碗,抿了一小口,微辣,流入胃里却成了温暖的甜,她开口,那酒气却又化作刀子割过了她的喉咙:“我应该委屈吗?”
“应该啊!”殷画理所当然地道,“你被家里人欺负,你被宫里人欺负,听闻你去年还受了伤?”
殷染摇了摇头,将酒碗放回桌上,“你今日喝醉了,我没法同你说话。我走了。”说着她便要起身。
“哎,”殷画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我今日……我今日是逃出来的,你就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殷染低头,看着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殷画讷讷地收了回去,低声道,“阿染,你知不知道,你若不是总摆着这么一张臭脸,我也不会那么讨厌你的……”
殷染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该说谢谢吗?谢谢小娘子您还不是那么讨厌我?她有时觉得这个阿姊头脑清醒眼光冷锐,有时又觉得她不过是个可怜可笑的小女孩罢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将帏帽理好,便转身离开了。
***
殷染走出酒馆时,正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淮阳王。
段云瑾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这身打扮。袅袅婷婷的风姿,倒令他心痒。于是一直望着她走远了,才推门入内去。
殷画已醉得趴倒在桌子上,晕睡了过去。
段云瑾站在桌边,有些无奈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低下身子,将她背了起来。
***
“你是谁?”
段云瑾让马车先回去,自己一步一步地背着殷画往延康坊去。傍晚最是视域模糊的时候,背上的女人忽然发了话,声音轻悄悄地,像撩人的小猫。
“我是你夫君。”段云瑾悠悠然道。
“你骗人。”殷画小声驳斥。
“怎么骗人?明日圣旨就下来了。”
“我怎么可能嫁你?我阿家不会答应的。”
段云瑾眸光一深,“她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你大嫂一家不保。”
“又关我大嫂什么事了?”女人被绕晕了。
段云瑾也不想跟她说太多朝政,只道:“总之你得叫我郎君了。”
“……那你欢喜我么?”
“……”
段云瑾停住了步子。
他以为自己背上驮着的是个女鬼。
殷家那个敢穿着男装招摇过市的二十四岁的女人,当真会说出这样软绵绵的话吗?
原来古人说的“如芒在背”,还真是丝毫也不夸张。偏偏他又不敢把她摔了,屏着呼吸想了半天想不出如何答话,再一听,脖颈边上那女人的呼吸已匀停了。
大约已睡死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得以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