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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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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无情月(二)

    道路当中立了一个人,再不勒缰,就要将他生生踩碎在马蹄下了。

    段云琅原本不想管的,可他偏偏认出了那个人。

    他停住了。胸膛起伏地喘息着,他没有下马,一双眼睛比天边的星子还亮,正盯着地上站着的男人。

    男人冷冷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平复了许久呼吸,才得以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我也不知。”

    钟北里道:“这是北里。”

    段云琅道:“我方才知道了。”

    钟北里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几乎是怨恨的,又几乎是悲哀的。而后他转身而去。

    他听见嘚嘚的马蹄声,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忍不住又转过身来,“你何必要跟着我,陈留王殿下?”

    段云琅低着头看他,那表情,竟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我想喝口酒。你有酒没有?”

    ***

    钟北里想,也许这是命定的,他不得不把陈留王带回自己独居的这巷道之中的一间逼仄斗室,因为他除了酒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走进来,脚步所至,便是一阵叮铃哐啷的酒坛子响。而后他点燃了豆灯,最后的烧残的蜡炬,映出他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鹊儿死后,他显然过得也不好。

    他转过头,看见段云琅还站在门口,自然地道:“不进来么?”旋即干笑一声,“对不住了,我家就是这样,恐怕要脏了您的贵足。”

    段云琅摇了摇头,然后迈进来,一脚踏进了地上淋漓的酒渍里。

    “不知你习惯怎么喝,我这里总之没有杯子。”钟北里拿起一只大酒坛子,甩手就丢给他,他慌乱接住,而钟北里已捧起了另一坛,“也没有什么好酒,恐怕入口辣些。”

    说完,他就这样捧着酒坛子,看向段云琅。

    段云琅犹疑着,将自己的酒坛子也凑出去,和他碰了一碰。

    钟北里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而后他举起酒坛子,便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段云琅静了片刻,也一样举坛而饮。

    “咳咳咳……”

    钟北里看他被呛住的狼狈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段云琅直咳得苍白的脸都变作通红,才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却不说话,又举起酒坛子灌了下去。

    直到一整坛酒被他一气喝了个光,他才终于开了口:“酒不好喝,为何还是有人要喝?”

    钟北里看了他一眼,“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很坏,却招人喜欢。”

    段云琅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嗯,很坏,却招人喜欢。权力,就是这样;爱情,也就是这样。

    钟北里道:“还要喝吗?”

    段云琅又点了点头。

    ***

    “钟北里。”

    “嗯?”

    “你有没有心底里欢喜的女人?”

    “……”

    “就是那种,你愿意为了她死掉,也愿意为了她活着,只要她点一下头,你可以为她去偷、去抢、去杀人……”

    “没有。”

    “啊?”

    “我不敢。”

    “什么?”

    “很累。”

    “……”

    钟北里看了他一眼。以段云琅对钟北里的了解,这个男人平素总是很沉默,沉默得有些木讷,但他并不蠢。譬若这一眼里,有些深意竟然是连段云琅都无法探知的。

    “殿下,”他说,“你同殷娘子当好好的,你是堂堂陈留王,也不必为她去偷去抢去杀人。”

    段云琅笑道:“你看着我是堂堂陈留王,可我其实什么也没有。”

    钟北里道:“你有殷娘子。”

    段云琅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许久之后,直到那酒气都窜上了他的脸颊,熏得他头脑发昏,他才道:“这话自然不错,可她也有她的秘密,从不肯告与我的。”

    “那殿下就当尊重她。”

    段云琅苦笑,好像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一般:“她为什么不肯告与我呢?我等了她那么久……她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去的?她不过是服丧,为何却再也不能见我了?为何又要进宫……”

    他说的话钟北里听得一知半解,但其中一句却懂了,下意识地道:“殷夫人是被宫里的人害死的,殿下不知道么?”

    段云琅重重一顿,愕然转头:“你知道?”

    钟北里这一回,沉默了很久。

    “……殷夫人是我葬的。”他道,“葬在升道坊。”

    段云琅哗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他却反而很平静,慢慢地回忆了出来:“那时候我已琢磨着去宫里当差,有人帮我写了荐书,让我去神策军找人——当然不是高公公,我哪里攀得上那么高的关系……可我还没进门,就见到高方进带人拖着一具妇人的尸首出来。”

    他不认识高方进,但那人耀武扬威,他下意识就想着躲他远点。但见得他们将那尸首搬上了一趟马车,敞着绑缚在车板子上,那妇人衣着倒是干净,只是长发披乱,面色泛紫,不知已死了多久……

    马车起行,那妇人的身子便颠了一下,他看清了她的眉目,那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

    “如果不是花楹娘子当初给我施舍了一口饭,哪里还会有今日的我?那会子我不过是个小叫化,可我也知道,花楹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心善的女人,就像仙女一样。她端着饭走到门口来,身后还有男人冲她挤眉弄眼。”钟北里顿了顿,“我哪晓得我心中的仙女,会被人拖在车板子上,蓬头乱发地一路敞着过去,直到被抛在了乱葬岗?”

    段云琅听着,听着,又喝完了一坛酒。他静静地道:“阿染知道吗?”

    “她自然知道,她不是都服丧了吗?”钟北里又笑起来,那笑声空空的,“我在给花楹娘子下葬之前、下葬之后,都往殷家去过。我就是想告诉他们一声,我将殷夫人葬了,最好他们再去起一下、迁个坟,可他们说,殷夫人好好的,你瞎咒谁呢?我说,不是昭信君,是花楹夫人。他们又说,那个女人算什么夫人?就要关门。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最后没了耐性,我说你让花楹夫人的小娘子出来见我啊!他们说,哪有什么小娘子,那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东西。”

    段云琅的眼光骤然缩了一下。

    “后来,我就看见殷家人办了个简单的丧事,但我知道那棺材是空的。我看见阿染扶棺出来,没有哭,她的父亲殷少监在旁边,也没有哭。倒是昭信君,哭得很伤心。”钟北里嘴角微勾,表情嘲讽,“我大概比阿染所以为的还要了解她。她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兴庆宫,其实,我早已认得她了。”

    段云琅道:“你不相信她,你认为她知道她母亲的死因和葬地?”

    钟北里看他一眼,“你相信她吗?”

    段云琅不做声。

    钟北里道:“我在他们家门外求了那么多次,求他们让花楹娘子体面地落葬。他们把我赶走,可转头就给花楹娘子办了葬仪。我当时说话也没避忌谁,想必已传遍了殷家,可就连花楹娘子的亲女儿也没有去给她迁葬。都说殷家是诗书人家,怎么读书的人,就是这样虚伪的吗?”

    段云琅轻声道:“读书的人,大约想的也多。”

    “殿下,我知道你欢喜阿染。”钟北里忽然一笑,“这世上,哪个男人会不欢喜阿染那样的女人?可是,哪个男人敢当真去爱她?”

    段云琅抬起头来,眼睛里旋转着醉意,被昏昧的灯火映着,像是遥远大海上漂流的星光。

    “我爱她。”他说,很执拗的表情,好像一定要确认什么,一定要证明什么。

    “可你也不相信她。”钟北里说的很坦然,“你如果相信她,就不会因为她不肯告诉你的事情而烦扰。”

    “可是我爱她。”段云琅仍是说。

    真是奇怪,在阿染面前都从来不曾说出口的话,此刻却变得如此轻易。待得真的出了口,他又怕自己这番轻易会被误解成孩子气的赌咒发誓,五指抓紧了酒杯,眼神掠向了别处。

    钟北里盯了他很久。

    末了,他道:“你醉了,殿下。”

    ***

    当段云琅跌跌撞撞满身酒气地从平康里走出来,天边已现出了鱼肚白。钟北里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一手给他牵着马。

    段云琅在巷道口停住脚步,抬起头,望见晨曦将露的地方,那一轮将要落山的月亮。昨日晦,新月隐没不出,此刻却反而见着一道浅浅淡淡的眉弯,悬在天际摇摇欲坠。他看了很久,才说道:“你记清楚了,是高方进?”

    “我只瞧见他将殷夫人的尸首从掖庭宫里丢出来,不一定是他下的手。”钟北里道,“我也是前几年进了大明宫,才认出他……”

    “行了我知道了。”段云琅打断了他的话。他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抬头,指缝间露出一双孤清的眼睛,渐渐地,泛出冷锐的无情的笑意。

    圣人曾经对他说——“那是因为高仲甫没能从殷家撬出证据来罢了”;“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证了。”

    他现在才明白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染不肯告诉他,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为他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