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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邳的春天要比许都来得更早一些,积雪消融后没多久,打在身上的阳光便已经带上了温度,裹了一冬的厚重袄子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城中人人穿着轻便的春装,街边新柳舒展,小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一声声高昂却带着软糯徐州口音的叫卖声唱响了下邳城的春早,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然后在街角停下。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小贩的独轮车前走过,他年纪尚轻,一身黑色武人打扮,配合着高大健壮的身形,使得压迫力十足,他五官并不精致柔和,然而一双黑浓的剑眉扫入鬓角,眉头下压,双眼锐利如隼,右侧脸颊处一道短短的伤痕,使得整张脸又带着一股子与一般世家翩翩公子所不同的英朗。
小贩脸上扬起笑容,朝他打招呼道:”张将军,今日这么早?“
他压低的眉头松和了些,那看上去严肃而不苟的脸上多了几丝温度,他点点头,然后低头看向小贩的独轮车,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是叠的整整齐齐的糕饼,此时还是早上,糕饼都是刚刚蒸出来的,还带着些热气。
“张将军要吗?”那小贩问道。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
“好嘞!”小贩笑着应道,又问道,“今日去看任姑娘?”
他一怔,嘴角微微扬起弧度,道:“嗯。”
“前段时间我家闺女拜托任姑娘照顾了,我还欠了任姑娘一句谢谢呢。”小贩说着,又给他多包了几个,“将军可以带任姑娘出去郊外走走,城外花都开了。”
他接过小贩递来的糕饼,想了想,道:“多谢提醒。”
前几年徐州遭逢兵祸,下邳一带被劫掠一空,百姓也是喘了几年才回过了气,如今春季又至,当年战乱之时降生的婴儿也到了能跌跌撞撞跑一段路的年纪,城外繁花簇簇,城内欢声笑语,一时间城中又有了些许繁华景象。
张辽拎着热腾腾的糕饼沿着街道走着,他步子迈得大,衣衫后摆翻飞,还能隐约看见两条笔直的长腿,他刚拐过街角,一个小孩子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愣了愣,低下头,只看见小孩儿头上两个扎得歪歪扭扭的丸子头。
“文远哥哥!”小姑娘把脑袋埋在他腿上,“知节姐姐说了,没有带好吃的就不要来了!”
张辽想把小姑娘从自己腿上撕下来,然而这姑娘人虽小,力气却大,抱住张辽的腿,犹如黏在了他的腿上。
张辽无奈,只得任由小姑娘贴在自己腿上,艰难地迈动双腿,走到了院门口,还未进门,便先听见一个个稚嫩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念着:“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张辽低头,看着小姑娘的头顶,道:“你怎么不在里边念书。”
“昨天扎马步偷懒,被知节姐姐罚了。”小姑娘闷闷地说。
张辽道:“她罚你今日不准念书?”
“不是……”小姑娘嘟哝几句,然后默默地抬起头,一张小脸白嫩嫩粉嘟嘟,极为可人,只是额头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字:小懒鬼。
张辽:“……”
小姑娘哭丧着脸:“我才不想让二虎他们看见笑话我呢。”
张辽拍拍小姑娘的头顶,然后叹了口气,用自己的袖子将小姑娘额头的墨迹拭净,道:“以后不准偷懒,快去念书吧。”
“谢谢文远哥哥!”小姑娘的小脸立马飞扬起来,蹦蹦跳跳跑进了院子,两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似乎立马就要散下来似的。
张辽跟着走进院子,院内绿植摆满了墙脚,屋边的杏花已经初初抽出了嫩红的花苞,看上去分外可人,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副做工粗糙的桌椅,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正捧着一副旧竹简摇头晃脑地跟着一个女子念书,那女子一身锦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着竹简,正念道“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时,听见了张辽的脚步声,便停了下来,转过头,朝他笑了笑,双目带笑,嘴角微翘,如同桃李初绽,美艳无匹。
张辽微微低下头,恭敬地说:“夫人。”
那女子声音中还带着盈盈笑意:“今日出了太阳,我让知节在后院晒太阳呢。”她低头瞥见张辽手中拎着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浓,“她若知道文远今日带了张记糕饼回来,估计要高兴得飞起来吧。“
张辽点点头,往后院处看了一眼。
那女子笑笑,道:“你快去吧。”
张辽又朝她行了个礼,便拎着那一袋尚还温热的糕饼快速穿过了堂屋,来到了后院。
后院一如前院,摆满了绿植,早些时候张辽砍了些竹节,在这里搭了架子,种了葫芦苗,如今天气暖和了起来,葫芦藤爬满了竹架,翠得喜人。
葫芦架子下一张摇椅,上面躺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还盖着一张毯子,摇椅缓缓地摇着,她用手撑着椅子扶手,撑起了上半身,披在肩头的长发滑落到身后,露出了小巧白皙的耳朵,她看见屋檐倒在院子地上的影子里多出了一个人影,便扭过了头,正与张辽对视。
张辽面色如常,只是脚步放慢了许多,他从台阶上缓步走下,走到了葫芦架子下,将手中拎着的纸包放在了她膝盖上盖着的毯子上。
她一挑眉,道:“张记糕饼,还热的。”
张辽“嗯”了一声,便站在了她身后,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发间的耳朵,她左耳耳廓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如他右侧脸颊处一般。
她慢慢地拆开纸包,拿起糕饼,她动作很慢,如果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她的手臂正微微抖动,张辽看着她抖着手将糕饼递到嘴里,缓慢地咀嚼,眼中带了几丝不忍,然后又匆忙地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她不知道张辽的表情,只一边嚼着糕饼,一边碎碎念:“昨儿你是不知道,二丫扎马步居然还偷懒,她把她桶里的水倒了一半多,你说,小小年纪就要偷懒,这怎么成。”
张辽默默听她说完,然后说:“她是姑娘。”
“姑娘怎么了,张文远你别瞧不起姑娘,你想想你的相谁破的。”她将糕饼咽下肚里去,扭过头去看张辽,然后摸了摸下巴,道,”你别说,有了这伤疤,看上去更有男人味了。”
张辽:“……”
她吃了一个便吃不下了,伸了个懒腰,躺回了椅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爬满藤架的葫芦苗。
“文远兄。”
“嗯?”
“没想到你居然跟我表哥一样,喜欢弄这些东西。”她伸出手,指腹从葫芦苗叶子上轻轻拂过,“不过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跟我表哥一样,冬天窝在被子里发抖,出了太阳就像个老人似的躺在摇椅上晒。”她笑了笑,“以前我还老笑话他呢。”
她的声音很轻,远不似以往的中气十足,只是那声音中自带的三分笑意仍在,如同将冬日最后一场雪融化的春日暖光。
微风徐徐,吹得那些幼苗轻轻摇动,前院小孩子们的读书声隐隐传入耳畔,借着这带着温度的阳光,倒真有几分春日闲情的感觉。任知节躺在躺椅上,将盖在膝盖上毯子又往上拉了拉,虽然春光大好,但她却仍觉得骨子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凉意,一闭上眼,便又能感觉到冬日冷如寒冰的淯水自四面八方涌向她,她只有一直待在太阳底下,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一直发抖。
想想刚被张辽带到下邳时,抖得一匙汤药都洒了,她就觉得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转念又想想,后来亲自喂她药的可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貂蝉,她又觉得心中安慰,这波不亏。
只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依旧是那双布满了厚厚茧子,与一般闺中女子迥然不同的手,却已经像一个迟暮老人一般,每每抬起或者拎着物体,总会微微抖动,她越想控制,抖得便越明显。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
如今的她,连汤匙都握不稳,又遑论是枪。
张辽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出神,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看向院墙,那里有一只燕子稍稍停顿,立在墙头,随即又展翅飞走,天空碧蓝,那片冬日所带来的浑浊已然消散。
“城外的花开了。”张辽道。
任知节扭过头看他。
张辽低头看她,道:“你想去看看吗?”
下邳的春天来得比许都更早一些,这时候的许都,估计最后一轮冰雪还未完全消融,而下邳城外却已经是一片绚烂了,那本就不甚刺鼻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更显清幽。
任知节绕过一棵又一棵,那满枝有盛放的花瓣,也有刚刚冒出头的花瓣,颜色不一,形态不一,却又是一样的美不胜收。她走了几步就觉得有些累了,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背靠着树干,看着不远处褐色的下邳城城墙。张辽停在她身后,也跟着她望向那处城墙。
任知节呼出一口气,笑道:“几年前我也来过下邳。”她做了个挥枪的姿势,一如以前,潇洒利落,“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曹营,随军前来攻打徐州。”
张辽点点头,徐州彭城一战,女将任知节名声大噪,这他是知道的。
“那时候我主公很穷,特别穷。”任知节一本正经地说,“大家都穷得揭不起锅,于是我们营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了比武,谁赢了就得双份口粮。不过嘛,大家都在挨饿,有人吃饱了,自然就有人饿得更惨了,听说徐州比较有钱,所以……”她回过头,一脸正直地看着张辽,“我们就来‘借’粮了。”
张辽:“……”
任知节笑笑:“别看如今曹孟德身为丞相,位高权重,但大家也都是苦过来的。不过,正逢乱世,若有心建立一番事业,自然也要捱过这些。我从未觉得我身为女子,在军营之中便需要特殊照顾,大家饿,我就一起饿,大家‘借’粮……呃,我就一起‘借’粮。”
张辽:“……”
“没想到啊,最后还是这处曾被我劫掠的城池救活了我。”她又扭回了头,看向了那处褐色的城墙,“凡是有本事的人,谁不想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名扬千古,可是,遭殃的是百姓,将这处千疮百孔的城池复原的,也是百姓。身为武将,便是一把兵刃,兵刃能伤人,也能折断。我啊,说到底来……”她伸出手扶在了树干上,手腕仍在微微抖动,“也是活该。”
张辽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道:“你仍是任知节。”
她声音中还带着那几分轻松的笑意:“我自然还是任知节,却不能再是武将任知节。”
张辽听她这样说话,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低声道:“只要你能给自己一些时间,自然会好的。”
任知节摇摇头:“也罢,每日种种花,教小孩子练练武也不错。”她扭过头去看张辽,风将她的发丝吹拂在面颊上,她将发丝拂到耳后,笑着道,“文远兄,真是感谢你将我从水中捞出来呢。”
张辽看着她,半晌,才道:“过段时间,收拾好东西,我送你离开下邳城吧。”
任知节一愣,随即笑道:“我还道能在下邳住到秋天呢,没想到曹军来得这么快。”
张辽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任知节伸了个懒腰,“毕竟,军师,可是我表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