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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在明珠塔的旋转瞭望厅上,在高倍天文望远镜里看到了雨城街头,自己家门前的道路边上行走的自己。她很满意。自己修长的身材依然挺拔,是让她足以自豪的。
她感觉好极了。
过去为什么没有为自己自豪过?她是多么窈窕的、风度翩翩的女人啊。究其原因,是她一直用他的眼睛来看自己,除了他眼里的她,她看不见自己。她一直在用他的眼睛看自己,那是一双厌恶、挑剔、冷漠,甚至还可能有更多恶毒的想法深藏于内的眼睛。那眼睛把她李英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委琐。
瞧,自己穿半高跟鞋的脚步如此轻盈而有弹性,并无一丝拖沓、歪斜;直身裙下的小腿结实优美,腰身适度,肩头端正好看……她被这个自己迷住了:美丽、含蓄,行走在雨后的阳光里的女子,她成熟,仍然年青,气质迷人,挎着柔软的手袋,手袋里是她的钱包、钥匙、润唇膏、纸巾,可能还有她喜欢的维生素含片。
瞧,这就是她了,脚步不紧不慢,头颅不俯不仰,既不过于腼腆,也没有傲慢漠然。她就应该是这样的,她希望自己保持这样的状态。希望这道路无限,那么她可以一直遥望自己,欣赏自己。她在歇息,在明珠塔上,在雨城的半空之中,从遥远的行走的自己身上,她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恢复了对自己的爱和信心,多么令人愉快!仿佛生命已经离开了自己,生命留下灵魂在高处,而生命在尘世间继续姗姗独行。是的,生命仍然存在着,灵魂却在高处进入梦幻。生命的美丽和愿望依靠了梦幻的力量,竟然能够永恒……
“阿姨阿姨,时间到了啊,你超时了啊!”
小青年急促地拉她的袖子,惊醒了她。她全身发抖,双臂几乎托不住沉重的望远镜。但她坚持着,生怕镜头里的影像成为幻影,转瞬即逝。
她问:“怎么啦?”
“要么,你再买一张票。”
她回过头来:“你帮我买好吗?”
“我,”小青年假装很为难:“要到底层入口去买的,我如果离开,是要被扣奖金啊。”
“我明白了,帮我把住。”她把望远镜交给他托住,从黑羊皮手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他:“够吗?”
“够了够了!”小青年欢天喜地,接过钞票跑了。
现在,她在镜头里看见自己轻盈地迈上了小台阶,一边从手袋里取钥匙,向自家门走去……
她有些累了,坐下来,叹口气。
明珠塔空荡荡的宇宙旋转瞭望厅,恰似时光长廊,因为位置太高,太阳一时不能斜射进来,但觑着眼仍然可以看见尘埃的飞舞,仿佛咝咝有声。
她孤独一人,陷入虚幻:“我”已经消失,人们已经消失,厅廊缓慢旋转。刚才她还能合着转速移步,捕捉自家门前的影像,现在她却失重一般,挪不动自己。
时光流逝的声音就在耳畔回响,是什么在轻吟低唱?一切消逝,一切,包括“我”……她看见历史,自己的历史,自己的过去。她看见自己平常而温馨的童年,规矩苍白的青年。
她看见自己的婚礼,在小厂的院子里,露天摆了一桌又一桌,花生糖果,汤菜和杯盏,笑语喧哗,宾客兴奋莫名。到处是人头,到处是红色的喜字和小红花,陌生的客人,全是他请来的。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亲朋好友,他们并不关心新娘是谁,他们只关心有没有把身边的一个个男人灌醉。
婚礼上人太多了,她因为疲惫,因为害羞,一直说不出话来,紧紧跟在他身边,勉强对来宾们笑笑。而他,和她完全不同,他红光满面,应付裕如……
她看见自己在T牌服装厂的那间办公室,到处是旧报纸。那穿着迷你时髦短裙的小报记者来了,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她给女记者倒了茶水,但女记者碰也不碰一下,显然,看不起那样的粗杯淡茶。女记者虽然是笑眯眯的,但其实根本不理人,是势利而傲慢的,只一心留神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有人说:“厂长来了!”这女记者立刻冲出去……
想起来,这个女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已经许多年了,像蚂蟥。春种的时节,农人最怕的就是被蚂蟥吸血。据乡下的亲戚说,它不但会把人的血吸干,还会钻进人的血管,在人的脏器里寄生。说这个记者出身的女人是蚂蟥,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了。
小时候,雨城街头的鹅卵石光溜溜,街边的青石板上覆盖着青苔,雨后水漫街,蚂蟥就会爬到她光溜溜的小腿上,嘴扎进皮肤里,吸她的血,而她竟然毫不觉察,只觉得那地方有些痒疏疏的……事后她想起来,一阵阵心悸。
她看见一大盆新鲜的百合花!
每到年底,总是有人往家里送花。她是反应滞后的人,什么事情都是在过后才回味出些许意思。比如公司的几个年轻人送花来,对她说:“嫂子,恭喜乔迁啊!强哥没有告诉我们新家地址,就送这里来了!”
“新家地址?”
事后想起来,也是被蚂蟥扎一般的感觉,他的新家!他在外面还有新家?她竟然连询问都没有!只要一看到他阴沉的面容,她就噤口哑言了。
望远镜很重,她的双臂发酸。
她想再看一看自家,或许可以看到塞满杂乱花草和破旧花盆的阳台,可以看见厨房——那是她刚结婚时最喜欢的地方,虽然简陋,如果不及时把垃圾收集到背心式胶袋里提出去扔掉,就感觉无处落脚。
厨房曾经被早晨的阳光照得亮堂,她身穿朴素的棉布晨装,在那里做一家人的早餐,口里哼着轻快小调,心情欢欣……
就看一眼吧。
她找窗户,却看见门打开了。“我”先走出来,拉拉风衣的领子想把脸完全遮住。她看见自己站在小台阶上,等着。不一会,他出来了,卫强华,她丈夫,他身穿鲜艳的水洗布衬衫和米色夹克,显得格外年青。显然,他和她,像所有老夫老妻一样恩爱和默契。妻子让他先走一步,她再跟上,掸一下他的肩头可能有的头发什么的。然后,她将手臂放进他的臂弯里,依偎着他离去。
“这不可能!”
她几乎大叫起来。环顾四周,就是那个管望远镜的青年在等她,并认真地看他旁边的小闹钟。
镜头里的场景当然不可能,因为,她李英和卫强华,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此亲密、步调一致,恰似那些一同步入社交界或登上政治舞台的夫妻。事实是,她面对他会很羞怯,他也一直很生硬,很冷漠,一直令她局促不安。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傍晚。
丈夫没有回来,屋子里还是那么阴暗郁闷,气息有些陌生。她像往日那样陷入沙发里,看暮色消溶后夜对房间的吞嗜。
邻居们炒菜的声音响起来,是平安快乐的世俗生活交响曲,可她已经失去了。
她第一次无视那不做事就不准开灯的纪律,将所有房间的所有灯都打开。书房里,乱糟糟的大床上是几个小时前男欢女爱遗留下来的阵容。
她旋身回他们的大卧室,拉开衣柜,他给她买的黑色风衣和黑羊皮手袋仍挂在那里,挺刮刮的,因为她只穿过一次,就熨烫挂起来了。
那么,就是说,这样的行头他买了不止一套!
她感到昏晕,一头倒在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电话铃声唤醒,心嘭嘭跳。这声音很遥远,很熟悉,仿佛来自过去的生活,抚摸着她,抚摸着裹在她身上、笼照在房间里的凝重的孤独,要把这孤独震动,把她从黑暗中捞出来。
她心怀感激,感谢这声音,它似是来给予她帮助的。她想起身,但它停止了。
她感到绝望。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一跃而起,冲到客厅,抓住了话筒。
“你他妈的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手机关机,电话也不接,是她回来了吗?”一个女人在里面破口大骂,正是那笑眯眯、高颧骨的小叶子的声音,“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去你那个家,我小叶子,叶秀子,也不想再假扮你那黄脸婆!够了!够了!”
电话啪地挂断了。
她跌坐在沙发里。
许久之后,她想开电视,看看那张涂脂抹粉笑眯眯高颧骨的脸孔,证实一下刚才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电话再次响起。
她的手伸向话筒,又缩了回来。
铃声似乎响得更急促了。
她忐忑地,抓起了话筒。
“呜——”里面传来女人哭声,像是装出来的,“阿强啊,”小叶子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装饰着哭音,“你原谅我刚才的态度啊,我确实是太难过了,我……你想想,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那小妖精刚一出现,你就……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啊……阿强,你说话啊。还有,你说过那套房是买给我的,为什么有人看见她住进去了?房产证到底是写的谁的名字啊?我要去看看,你还吩咐保安堵我,太过分了!”
电话里小叶子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重新变得怒火冲天:“不要以为你不说话,不接我的电话,不回应,我就忍了,那是不可能的!阿强?你说话啊!阿强?啊?喂?喂?衰人!衰人啊!”
李英冷静下来了。
阅历有限的她,在这关头,迅速理清了思路,准备说话了。
是的,她要说话了。他们一直当她是影子,是摆设,只能按他颁布的纪律、按他们的游戏规则生活,成为傀儡。她不干了!
她深深吸气,一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说:“叶秀子!”
“啊?”叶秀子一定惊跳起来。电话里传来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随即,叶秀子的声音严厉甚至有些凶狠:“你是谁?是李英?我知道你就是李英!刚才也是你接的电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和我玩阴的啊?我不和你说,你把电话给卫强华,我要找他说话!”
李英的声音更有力了些:“他不在,现在是我要和你说话!”
叶秀子“啪”地把电话挂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