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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陷阱
“回乡?”燕靖本来已经坐了起来,甚至连鞋子都穿到了脚上,听了这话,立刻甩脱布鞋,两脚重重抛回床上,发出“砰”地一声响,“她要是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我不拦着啊。”
大蒋氏侧躺在燕靖旁边,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推他说:“那娘要走了,你还能连看都不看上一眼去?”
燕靖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不看有什么关系?你看啊,咱们家里从人到东西什么都不缺。收拾行李有婆子丫头,搬搬抬抬有小厮家丁,备车车赶路有马夫车夫,要是觉得路上不安宁需要人保护还有护院。我什么用都没有,去了也白去,还给大家添乱。所以,我还是好好睡觉吧,”
守夜的丫鬟大蒋氏的近身,心当然向着自己的主子,听见燕靖这般说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声音穿过帘子传进来,燕靖听见了,呵呵笑说:“看吧,连翠儿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道理是道理,只不过是歪理罢了。
大蒋氏也不和他争论这些,只是说:“那你就这样让娘走吗真的不去拦着她?”
燕靖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不拦她就真的走了?当年打仗的时候安平县整个毁得一干二净,到现在也没重建,他要回乡,也得真能回的去。”
“那说不定她要回泉州呢。”大蒋氏提醒他。
当年燕家南阳回来的时候便是在靠海的泉州安了家,直到与燕靖相认团聚后,才举家搬到晋京来。
“去泉州不是挺好的么。”燕靖懒洋洋地说,“那边宅子还留着呢,据说比咱们国公府的宅子还大还敞阔,而且也有商铺在。娘要真去了,既不缺地方住也不会缺钱用。嗯,还有天气好,既暖又潮湿,远远比晋京更适合上了年纪的人生活。多好啊,干嘛要拦她。”
“是是是,你说的都有道理。”大蒋氏无奈,“可是这三更半夜的,她要是就这么出了门,那得多难看,以后咱们家可真就成笑柄了。”
说实话,如果燕老夫人真的离开国公府,大蒋氏高兴还来不及,但问题是不能是这么个走法。她痛痛快快闹一通,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留在这儿被人笑话,凭什么!
“哎呀,我的好夫人,你就放心睡吧。”燕靖伸手把大蒋氏一搂,“你真是急糊涂了,她想走就能走吗?现在什么钟点了,城门都不开,街上有宵禁,她能走到哪去?撑死出到二门上坐进马车里。人家车夫也有一家老小,命宝贵着呢,哪里会肯陪她冲到街上去等金吾卫抓。”
有句话说的好,知子莫若母。燕靖小的时候他娘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从我肚子里面爬出来的,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知母同样莫若子,燕靖再明白不过,他老娘要是真想走,根本不用闹出这么大动静。只要吩咐人备马车就行,这样闹法就是存心让大家不安生,让大家心里过意不去,出来阻拦她,然后好借机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没这回事,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
“睡吧睡吧。”燕靖轻轻拍着大蒋氏,就像拍个小孩子似的,哄着她说,“等天亮以后,街上能走人了,城门也开了,咱们再去看她也来得及。”
“老爷,那我该怎么回话?”翠儿在帘子外面问。
“就说我们今天出去累着了,喝了安神汤药睡得太死,叫不醒,等醒了以后再说。”燕靖一边说一边打起哈欠来。
因为有燕老夫人那样横行霸道的娘,燕靖少年时的性子被养得其实有些混不吝,要不然也不会在新婚的第二天就为了帮朋友出头而闯下大祸,不得不潜逃。不过,燕靖骨子里同样也遗传了他爹燕有贵的精明和滑头。在外面吃过几天苦头之后,这些特性便显现出来,再加上确实有一身好功夫,进了军营更是一路高升。十几年的仗打下来,早就学会了天塌下来当被盖,就是敌人的大刀戳到胸口了,他都不带眨眼的,何况只是老娘要回乡。
他真的一觉睡到天亮,优哉游哉地吃过早饭,这才和大蒋氏手签手地动身去看燕老夫人。
金玉楼正房里,从堂屋到寝间全都是一派乱糟糟的模样。各式箱子横七竖八的摆放一地,全部大敞着箱盖,里面收纳的东西也同样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衣衫未叠,散乱地挂在箱子边沿上,有的运气好些垂在箱子里,有的运气差些直接软趴趴贴在地面。十几个首饰匣子就那么大敞大开的丢在地上,还有一些小摆设小物件根本不曾收纳,零零乱乱地堆在外面。
燕靖迈腿进屋的时候一脚踩着了一个糕点盘子,只听哗啦一声,点心渣子沾了一脚不算,还把盘子踩碎了,好险没扎到脚。
堂堂的国公爷脾气倒是很好,并不生气,也没揪着下人打骂,只是笑呵呵的冲着燕老夫人说:“娘,你这阵仗够大的,是打算去常住吗?”
燕老夫人本以为儿子过来后,肯定要劝自己别走,谁知道他一开口话头就不对劲,于是气上加气,干脆地给燕驰飞告状:“你生的好儿子啊,你知道他昨天跟我说什么吗?他说让我赶紧死了,他好如愿以偿迎娶姓孟的那个女人进门。哼,他是未来的国公爷,府里将来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我这个老太婆现在就碍了他的眼,以后还能有地方待?与其到时候被人赶走,还不如我自己有点眼色,现在主动走。”说完了还不忘大声强调,“你们都别拦着我!”
燕靖还是笑呵呵的,说:“你啊,我没打算拦你,真的。你年纪大了,我希望你过得开开心心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保证绝对不拦你。”一边说话一边抬起两只手臂,在胸前快速的摆动手掌,以表示自己的心意坚决,绝不反悔。
燕老夫人给他气了个倒仰。
燕鸿飞从昨天夜里就和他娘楚氏一起陪着燕老夫人,这时开口帮腔说:“爹,祖母年纪大身体不好,这样一个人离开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身体哪儿不好了?
初春的时节,天气仍带着几分寒意,她掉进河里都一点儿也没着凉生病,整个人生龙活虎的,折腾了一天又一宿,这家里头能比得上他的恐怕都没几个。
燕靖如是想。
可惜这话不能说。
他只能如此说:“鸿飞,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说的很对,不能让你祖母一个人去,要不,你送她一趟?”
燕靖对大儿子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毕竟父子天性,血缘就像纽带一样,紧紧的牵连着他们,真是想斩也斩不断。可他到底没有看着燕鸿飞出生长大,甚至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第一次出现在燕靖面前,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个头和自己一般高,没有失散多年的思念,自然也体会不到经千辛万苦重逢时的喜悦,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突兀怪异的感觉。之后的二十年里,两个人都试图重新建立起父子之间的亲密感,可是总是有一层隔膜,无论如何也去不掉。虽然淡淡的,并不明显,但因为有燕驰飞和燕骁飞兄弟两个在一旁做对比,燕靖便是想装作不知也不行。
“鸿飞怎么能离开呢?”燕老夫人立刻反对,“他要是走了,那商铺生意的事情谁来管?不行不行,我看还是让她陪我去吧。”她说着往大蒋氏那边一指。
大蒋氏和燕靖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地说:“可是,咱们府里也有好多事情需要我来处理呢。”
“不就是些琐碎无聊的家务事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吧,你不在家,你楚姐姐也能管好,说不定还比你管得更好呢。”
楚氏连忙说:“不行不行,这么一大家子的事儿我可管不来。”
“有什么管不来的。”燕老夫人不悦道,“从前你跟着我,一路从安平到南洋再到泉州,所有的事儿都是我手把手教你的,你行不行我还能不知道吗?再说了,真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这不是还有你相公在呢,你可以请教他,让他好好教你,将来你也好能给你蒋妹妹分忧,让她多些时间歇一歇。”
“娘,家务事我可不懂,自从国公府开府一来我就没管过这些事儿。”燕靖说。
“这样啊。”燕老夫人想了想,指着大蒋氏说,“那好吧,就让你留下来,阿楚你跟我走,还有阿靖,反正留在这儿也管不了府里的事儿,你也跟我一起走。”
这下大家全明白过来,燕老夫人成心要拆散了燕靖和大蒋氏,打算把他和楚氏送作堆。
真是存心给人添堵,大蒋氏撇撇嘴,向燕老夫人福上一福,开口说:“母亲,你收拾东西我也帮不上忙,我就先去忙其他的事儿了,让他们跟你一起去门的,留下来陪你好了,顺便还能商议一下行程事宜。”
出去的时候狠狠瞪了燕靖一眼。
燕靖看着大蒋氏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挠了挠头。
楚氏和燕鸿飞不同,她和燕靖之间没有血缘这个天然的纽带做联系。
话说燕靖和楚氏成婚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在他们住的那个小县城里,也有早熟的孩子男孩子在那个年纪已知道向心仪的姑娘家献殷勤、表达情意。可是燕靖在这方面,是个晚熟的。那会儿他一门心思跟着武馆里的师傅学功夫,他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得出,每一把刀、每一把剑、每一根棍的区别,可是女孩子对他来说,其实都差不多,顶多能区分一下谁脾气太臭、模样太臭——还都是听兄弟们聊天时说的。
那个小县城里,大家都没什么钱,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一成不变,大家成婚都早,十五岁的时候,燕靖的小兄弟们,九成已经成了亲。所以燕老夫人给他相中了铁匠家的姑娘,他也没想过反对。
洞房花烛的时候,燕靖喝醉了酒,稀里糊涂的把事办完就睡着了,连新娘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跑出门去,像往常一样和兄弟们喝酒练武。结果有个兄弟哭诉,说跟自己定情的姑娘被县令的小儿子抢了去做妾。
燕靖是个讲义气的,当天夜里就翻墙进了县衙后院,准备替兄弟出气,谁知道县令那儿子一点不经打,不过三拳两脚就断了气儿。这回祸闯大了,燕靖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在外闯荡的时候,他是一直记着自己家里有妻子的,不过这种记得,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知道那个位置上有这么特定的一个人,可是想起来的时候,连面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又怎么可能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当年蒋国公府和燕老夫人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是燕靖私下要求楚氏站出来破局。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楚氏,可是既然已经对不起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对不起一次。或许这样做真的特别混账,但事有轻重,人的感情也是一样。当年以为全家人都死了的时候,他娶了大蒋氏为妻,于是整个世界上,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所有能释放出来的感情,都是释放在大蒋氏身上。所以,他半点也不愿意伤害大蒋氏。
楚氏非常明白燕靖的心意,她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时候说过的话。
“我非常感激你这些年来对我父母的照顾,也感激你,给我生下一个像鸿飞这样聪明懂事的儿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可以用其他的任何事情来补偿你,包括金银财帛,也可以保证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度日。但是,我绝对不可能再把你放在正妻的位置上,或许你会怨恨我,但我宁愿被你怨,也不愿意让她来恨我。”
楚氏倒是不用怕的失去燕靖,这十几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没有丈夫的日子,就算一辈子这样下去,她也不在乎。
她唯一害怕的,是燕家不肯再留下她。
楚氏娘家的爹娘弟弟们,都在战火里死光了,全家只剩她一个人,若是,在燕家待不下去了,她连可以投靠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要如何讨生活。所以,楚氏答应了燕靖的条件。
这时楚氏自然乐得大方,帮燕靖劝说燕老夫人:“娘,相公他有官职在身,哪能就这样走了呢,还是我和鸿飞陪你去吧,反正铺子里面的事情有掌柜们看着,出不了大错,正好沿途也可以巡视一下各地的分铺。”
要说燕老夫人还能听进去谁的话,第一个绝对是宝贝大孙燕鸿飞,第二个就是懂事的好儿媳楚氏。
所以即便初时她仍然有些不乐意,但楚氏又劝过几回之后,燕老夫人便答应下来。
只不过,这一回,完全出乎燕靖的意料,第二天一大早,燕老夫人还真的带着楚氏和燕鸿飞一起,坐着马车离开了。
燕老夫人前脚离开国公府出了城,小南宫里夏侯旸后脚便得了信儿。
“她真走了?”夏侯旸有点不信,“你有没有向燕家的下人打听是为了什么事?”
替夏侯旸在燕国公府外面盯梢儿的太监叫小顺子,他听了夏侯旸的问话,得意洋洋地回禀说:“殿下别急,我在后门跟他们家里进进出出的婆子们打听了半天。那些婆子上了年纪,嘴碎话多,好讲是非。她们都说是因为出游的时候老夫人吃了燕世子未婚妻的亏,所以反对起燕世子的婚事,可是燕世子十分忤逆,不但不听话,还和老夫人吵了起来。老夫人一气之下,就让燕家大公子陪着她一道儿回老家去了。”
夏侯旸听着,心里越来越高兴,脸上表情绷不住笑起来,那嘴巴几乎裂到耳根子后面去。
他回来的有点晚,那时已经是正月,孟珠和燕驰飞已经定了亲。他断然不可能看着他们两人顺顺利利地成亲,于是设计了上元节时的那一出,令孟珠落水他自己去救,到时候孟珠不想嫁给他也不行。只是可惜没能成功。
上巳节那天他到山上去,当然也不是为了报复孟珠。
他本是想故伎重施,没想到躲在树丛里时听到燕老夫人没完没了地数落孟珠。那是他心爱的姑娘,将来要做他的皇后,那个死老太婆凭什么教训她。夏侯一生气,手上的弹弓射出时便改了目标,至于后来,肯现身帮孟珠解围,也纯粹是见不得她被别人冤枉受委屈。
事后回到小南宫,他还有些懊悔一时冲动,错过了自己的大事,没想到反而歪打正着。
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看来也是时候再做点什么了。
“快去给我备马车。”夏侯旸吩咐小顺子,我要去丹阳姑姑府上。
东宫。
夏侯芊身着一袭淡青色的齐胸襦裙,手臂间抱着几枝桃花,欢快地走进小蒋氏住的宫院里,春日明媚的阳光倾洒下来,映衬得她比桃花还要娇艳。
“殿下,娘娘正在里面和长公主殿下说话呢。”守门的嬷嬷告诉她,话语中似乎有些阻拦的意思。
夏侯芊十分不满,真是没有眼力见儿,母亲有什么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
“你瞧见这些花儿没有,这是我专门摘来送给娘的,桃花最娇,若是不立刻送到里面插瓶,很快就要枯萎了。你现在不让我进去,等一会儿花谢了,惹娘不开心,你负得起责任吗?”
她喝退了那个嬷嬷,自顾自的走进去,刚走到次间的门外就听见屋里面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不是吧?你还真要管这件事啊!”这是她娘,太子妃小蒋氏。
“哪里算是管呢,不过是请孟夫人过来传个话而已。”这回说话的是丹阳长公主。
小蒋氏感叹说:“说起来小南宫那位还真是够痴心的。”
丹阳长公主全不赞同:“这算什么痴心?巴巴的等着人家婚事出变数,然后急不可待地往上扑。真正痴心的人,可是宁肯自己痛苦一世也要让心上人幸福快乐的。
小南宫?他们在说她那个没排进序齿的叔叔夏侯旸吗?
可是那又关孟公国夫人什么事?
夏侯芊把这两桩事情联系在一起,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很快便下明白过来——夏侯旸看上了孟珠,而且还打算请小姑奶奶出面,牵线搭桥当媒人。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夏侯芊再顾不得送母亲花,脚不沾地跑出来,急匆匆回到了自己房里,一口气,写了四封帖子两封信。
燕老夫人等人离开后,燕国公府一切如常,似乎在家中少几个人,也丝毫不影响大家的日常。
唯有乔歆一个人例外。
燕秋一直没有回泉州的打算,总是想办法让乔歆去参加那些勋贵人家的聚会,并试图让她出头露脸。因此,平时便格外严格的督促她习练各项才艺。
没了向来护短的外婆罩着,乔歆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难得的休沐日,一旬才一天,可是他依旧不能出门游玩,甚至根本不能休息,被他娘关在屋子里弹琴。
谁能来救救她?
或许佛祖听到了她诚心诚意的请求,及时送来了夏侯芊的一封信,解救了她。
来信附在一张邀请乔歆下个休沐日,也就是三月二十日未时到绿柳居聚会的帖子后面。
信上的内容主要是夏侯芊向她提及举办这次聚会的目的:一来是因为之前同她说过的,希望能通过乔歆的帮助,得意同蒋沁缓和关系。二来则是她的堂妹夏侯惠已经进了书院读书,夏侯芊特地将她也邀请来,希望让她和乔歆、蒋沁、还有孟珠三个人熟识些,请她们以后在书院里能够多照顾她一些。
同一个时间里,人在孟国公府的孟珠也收到了来自东宫的帖子。
她靠在引枕上打开看,上面工整地写着:
三月二十,申时,绿柳居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