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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已到了掌灯的时候。
“晓飞呢?”魏三乐一进门就问。
“我不知道。”瘦猴老伴蜷缩在被窝里应了声。
“哎哟我的妈,吓死我了!”晓飞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该死的老天咋这么黑呀!”
“干啥去了?”魏三乐坐在炕头,有些气呼呼地问。
“啥也没干!”魏晓飞把腋下夹着的书和本子往桌上一扔,嘴对着双手哈热气,并不停地跺着脚。
“那些东西从哪弄来的?”他指着桌子的书问,声音比先时严厉得多。
“怎么,不认识啦?”晓飞也有几分生气,说:“这些书不是你亲自买给王坚的吗?”
“谁让你往老王家跑啦?”他坐直了身子,陌生人一样地盯着闺女。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注视,一种无可奈何的淡漠。
“我自己呗。”她没好气地坐在了椅子上。
“不像话!”愤恨多于震惊,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
“爸,你又犯‘病’了?”她冷静地睁大了双眼说:“你动不动就发火,谁咋的你了?”
“以后不该你去的地方绝对不能去!”
“那什么地方该去呢?”她正视着威严的父亲。
“哎呀,黑灯瞎火的,你们又吵啥呢?”瘦猴老太太仰起脖子说。
“混蛋!你一天就知道他妈的傻吃懒睡!”魏三乐骂了老伴一句,然后转过脸来对闺女说:“你不要把你爸当木头。”
“知道不比什么都好吗?”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有些莫名其妙。
“外边的人都在说你和王坚拧在一起。”他简直是一字一字的从牙缝里往外挤。
“哦?”姑娘的心不由得一咯噔!她极力掩饰着自己那慌乱的心情,尽量保持着外表的平静。
“爸,你最好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难听的话多着呢!”
“我行得正,走得直,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说什么谁能管得着!”不知为什么,她隐约感到自己应该下狠心,至于狠什么,她马上还弄不清楚。反正她不怕,最起码的,她觉得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任爸爸摆布。
“你说得倒容易!”他站起身来,盯着闺女说:“王喜财可把什么都说了。”
姑娘哑然。先时那种隐约感顷刻间清楚了,生活中的事实正迫使她去改变她已经习惯了的命运之路,她必须把一切阻碍抛弃。现在,她最最讨厌的是爸爸以前对她那么多的约束,更厌恶自己过去的种种懦弱。厄运涂在哥哥身上的颜色不该再转移给她,她要开始一种自主的生活。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虽然事情的发展让她有点手足无措,但她还是很平静地回答着爸爸:
“爸,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恰似一支利剑击中心脏,魏三乐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好像只有这样,心脏才能减少疼痛,他的手在瑟瑟发抖。他平息着燃烧着的怒火,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他说:
“晓飞,你怎么会这样?”
“眼下,没有政治和权力不可左右的人。爸,你不觉得自己太守旧了吗?”
“我守旧?”他语音发颤,似乎是没有目的地说着,其实,他内心倒希望这是一件与已无关的荒唐小事。
“新时期与旧时代不同,社会发展规律必须涌现出一批批新人率先开拓进取。我不能像哥哥那样再去循环你那守旧的封建倡导。”
“你独出心裁,这就够了!我明白告诉你,这码事,我不会同意的!”
七年前,爸爸不就是用这种生冷、残酷的态度教训哥哥的吗?哥哥妥协了。事实对爸爸的行为是判“否”还是判“是”,没人能证实。但哥哥婚后那鸡生格斗的生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该怎样去对待自己的人生。此时,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静,或者说很清醒:
“爸,现在的关键不是你同意不同意,而是我对你的态度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猛然间,一种绝望感笼罩心头。魏三乐感觉心里酸酸的,他不敢再眨动眼睛。于是,转身上炕,脱去衣服躺在被窝里,狠狠地又送给闺女一句:
“说不行就不行,我是你爸爸,我说话就得算数!”
……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魏三乐揭开被子,屋内洒满了清晰的月光。此时,他正处于举头望明月、闭目欲断肠的境地。
闺女的事像一个炸雷响在他的头顶。他感到悲凉,为什么他会遇上这么一对不孝的儿女。
几年来,他与马天才明争暗斗,这是为了党的事业。不管绞尽了多少脑汁,耗费了多少心血,他觉得都值!惟有这个家,他伤透了心,磨碎了嘴。老伴腿勤嘴快,他没有一天不叮嘱她。儿子大了以后,他又煞费苦心包办成婚,谁知小两口婚后不合,又与他闹着分了家。儿子对他怨恨满腹,父子间就这样无形地划开了一条鸿沟。可怜他魏三乐,每日公事私事忧心忡忡,乐从何来?年近五十,孙子都满地跑了,儿媳却从不回来。如今三口人的日子就像静谧的一湖秋水,晓飞却把这湖水给搅了个底朝天!闺女生来倔强、任性,特别是在这种事上,不依她,办不到;依了她,他一个堂堂的大队主任还怎么在大灰堆里见人?
对王坚本人,说句心里话,他很喜欢。只是他娶过桑桂花——姨表姐妹俩同时嫁给一个男人,天下没人了吗?人们会怎么说?
想到这里,魏三乐的心给缩成了一团,大脑像挂钟跑了发条,一切全乱了。
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涂着浑浊的泪水。透过泪蒙蒙的帷幕,他仿佛看到了刚刚落地的、比鞋底稍大一点的女儿,直到她会笑、会坐、会走、会跑、上初中、念高中、回到生产队——整整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用心血浇灌这花朵容易吗?
隔着淡淡的月光,魏三乐缓缓地欠起身来,他看见女儿也蒙头盖脑。想到女儿还在自己的身边,复又躺下,这仿佛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又像一只巧妙的手掌,对他那颤动着的心脏进行了细致的按摩。渐渐地,他的心房不像先前那样震颤了,堵塞的血管也畅通了,被气得膨胀的肝肺也舒展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又恢复了常态。他翻了个身,暗暗一笑,心里说:“三乐,你该乐呀,怕什么?你是她爸爸……”
魏三乐不停地翻身折腾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又像让蝎子蛰了似的,一下爬了起来,伏在枕边,用力吹着炕沿和褥子上的谷瘪子。不能马虎,明天先敲打敲打王坚再说。
这是期末考试的一天。
王坚踩着冰雪封盖的羊肠小道,急匆匆地向学校走着,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嗓子:
“王坚,你站会儿。”
王坚回头见是魏三乐,忙收住了脚步。自从上班以来,在这条道上,他没少叫住他。苞米什么时候再追肥?苞米该不该松一次土?苞米该晒晾了吧?白菜又干巴叶子了,你看该咋办?甜菜发育期间拔叶子行吗?土豆黑眼圈怎么回事……知道的,他就告诉他。答不上来的,就回去翻书找答案,问题总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今天,魏三乐的声音令他陌生,脸色也不对劲儿,还没等他开口,魏三乐便先送过来一句:
“你觉得了不起了是吧?”
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威严。他觉得,要想让王坚灰心,他必须这样做,尽管从感情上讲不那么忍心。
王坚愕然地看着他,他发现魏三乐眼窝里的肌肉都在激烈地抽动着。
“这,这是为什么?”他有些语塞。
“你也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他本想对王坚吼叫,不知什么原因,他张大了嘴巴又慢慢地合拢了。一会儿,他目光盯在自己的脚尖上,声音很低,但非常严厉地说:“以前,我看你小伙子是块料,想不到你也会打我的主意!你娶过桑桂花这不是假的吧?别以为你是个教师就了不起了,让我看,”他抬头瞟了对方一眼,明知自己嘴不对心,衡量得失后,他一咬牙,还是把绝情的话说了出来,“让我看你还不如粪桶里的一只蛆!实话告诉你,天下的人有的是,娶媳妇找老婆随你的便,要娶我的闺女那是妄想!”
“这……”
“用不着这个那个的!你不怕羞耻,我们还要名誉呢。放聪明点,少引诱我们闺女,否则……哼!”他那绝情的话一出口,便在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涛,是名誉与面子逼着他非这样做不可。于是,他如卸重负,看了王坚一眼,然后走了。
王坚黯然失色,呆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血脉奔涌到胸口,他的脸色阴沉到毫无血色,双眸中无限的激情近于殆尽,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魏晓飞啊魏晓飞,是你给了我生活的光明,你拯救了我这颗绝望的心,拯救了我这个落魄的人。每当想起你,我就觉得有千言万语,纷纷涌来,激动得我难以抑制。现在,是你爸爸无情地把我感情的窗户给推上了——我可能太自不量力了吧?否则,我可怎么会尝到你爸爸这种轻蔑和鄙视?“你还不如粪桶里的一只蛆虫……”
天,阴沉得很。东北风飘着清雪,无情地向他袭来。
饱尝人世辛酸的王坚啊!他刚刚在人生的路上寻觅到一丝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却像闪电一样一晃就过去了。此时此刻,那么多美好的言语,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在他的面前都失去了应有的价值。似乎只有立在这,只有让这寒风冷雪任意吹打,甚至让大雪把他活活埋掉,方能表达出他对她的一片赤诚……
痛苦是自己的事情,人该有自知之明。认识到这一点后的他,隐匿着悲切的羞耻、懊悔。因为他知道不该误人子弟,望着三三两两上学的孩子们,他知道自己还年轻,自己是老师,这无形中激起了他对事业、对孩子的热情和渴望。
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是奇妙的。因为诸多的不幸、诸多的厄运,常常会伴随着严冬而来。严冬的本身又烘托了这不幸与厄运的悲剧气氛。
他默默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谁也不会想到他感情担负着怎样的负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