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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三乐从县城开会回来,一下公共汽车就碰见了儿子,晓成硬是把自行车让给了他。
不巧得很!刚才还是顺路风,鬼使神差,骑上还不足一里地,竟然成了顶头风。进退两难,只好吃力地推着车子走。
这两年里,他没少替马天才开会。他才不去考虑马天才什么鬼动机呢!反正工作得干,会议得有人参加。学习工作,这是干部的天职。话又说回来了,他开会工作可与众不同,无论遇到了什么,他都要分析着来。近几年算在一起,要数这次会议开得称心如意了!县委的一位主要领导在大会上重点强调道:“大寨有梯田,势在必行。我们这里幅员辽阔,修梯田挖条田,纯粹是胡来!过去挖的,把它填上。没挖的,不许再挖。以后再有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者,不但要追究经济损失,县革委还要对其进行严肃的处理!”这话真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记得这两年修梯田挖条田时,他与马天才拍桌子瞪眼,有那么几次竟然操起了祖宗来。县委这位领导大概是农民出身吧?魏三乐这样想着便觉得像吃了一口蜂蜜那样甘甜,像呡了一滴美酒那样干醇,像猛喝了一口矿泉水那样酣畅。几年来积郁胸中的闷气,直到这时才痛快地吐了出来。
脑袋管用的又工于心计的干部,并不都是混沌的运动热!
心中畅快,这本身就是一种绝妙的防范。
不知不觉,天却浑浊了起来。太阳落山了,他心急如焚地上车,拼力地蹬着。他要把这大快人心的会议精神告诉给马天才,他要亲自杀杀他那日有所增的“腾气”。
“老魏,你回来了?”来到了大队门口,还没等站稳,马天才就从里屋迎了上来。他大惊小怪地嚷嚷着:“这么远的路,你怎么骑着车回来了!咱们的手扶式在家闲着呢,挂个电话我去接你不就得了吗?”
他不屑一顾地摘下车把上的黄布包,大步流星地向屋里走去。
魏三乐边抖落着帽子上的霜花,边传达着上边的会议精神。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神采飞扬,让人觉得,他仿佛有种滚滚而来的运气。
马天才猝不及防,用眼看着掷地有声、抑扬顿挫的魏三乐,猫抓似的心里略有几分撕裂。不自在得很!甚至他不得不这样想,这说不定是你魏三乐的鬼主意!奶奶的,上边喝了迷魂汤也不会不学大寨。他当然不会理解,热衷于当保姆的人,统统都是愚蠢的角色。
魏三乐几年来都没感到今天这般痛快,他抓起帽子和书包说:
“会议精神就这样。今天晚上,召集各队正副队长会议,具体的事项等坐下来后再仔细地研究。”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外边走去。
“老魏,”马天才一把拽住他,满脸堆着笑容,迫不及待地说:“我还没告诉你,这回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
除去整人以外,其余的事与马天才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先时还有些忧心忡忡的失落感,转眼之间便消失到九霄云外了。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整个笼罩着他。他恍恍忽忽有些神不守舍。
从他那失态的表情上,魏三乐猛然领悟到对方刻意地、专心致志地在铺陈蓄势制造一种气氛,让他在他的诱导之下去倾斜,甚至五体投地地佩服他。他每犯这种职业病时,几乎都要如此表现一番。他并没有走尽天涯海角,置身于悬崖峭壁中,怎么会依附到不畏艰险地去攀缘他?魏三乐非常冷静。但一种不妙的兆头袭上心头,就像大地震之前老鼠搬家蛇出洞一样。
“说的是什么?”魏三乐转过身来,冰冷地盯着他。
“咱俩在一起干了这么多年,你的事就好比我的事。”马天才显出雍容儒雅的风采来。
“我从来没求过你!”他在提醒他。
“唉!”马天才那张大长脸的肌肉在微微颤动着,褶皱里暴露出狰狞的诈笑,兴趣盎然地说道:“我当书记,党交给了我这份权力。实话说罢,王坚那个坏蛋让我给干下去了。老魏,这回再也用不着犯愁你的闺女执迷不悟喽!”
真是人的身躯,蝎子的胸怀!魏三乐脑袋“嗡嗡”作响,他真希望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马天才把刚吸了几口的烟扔到了地上,然后用脚尖使劲地踩着。双手捂住鼻子打了几个大喷嚏,边往屁股上蹭手边喜滋滋地说:“我干掉王坚,这下可除了你的心病一块!”
“胡说!”魏三乐将手中的书包“啪”地摔在炕上,然后冲着马天才挥动着拳头说:“卑鄙!谁让你这样猖狂!”
“这……这……”马天才终于仓皇地后退着坐到了椅子上,他吃惊地睁大了鼠眼,说:“我,我这可是为了你们呀!”
“住口!”魏三乐没好气地用拳头砸着炕沿,吼道:“王坚是块教师的料!古往今来的事实证明,哪的文化落后,哪的生活就贫穷,这个你懂吗?我反对他们两个成亲我有我的因由在,这与你有啥掺乎?呸!”一气之下,魏三乐倒亮开了老底,“哼!别高兴得太早了!明天我就去县文教科找董科长,你们欺人太甚!”
“董科长?”马天才眯起小眼,颇自信地瞅着恼羞成怒的魏三乐问。
“怎么样?”
“他在大荒地的猪场喂猪呢!已经来了一个星期。”那张大长脸上挂着凛冽不可侵犯的狞笑。
“哦?”魏三乐大吃一惊。他已敏感到教育界也发生了什么。
“乱了!乱了!好人蒙难,坏人逞凶!”他痛苦地摔门而去。
两年前,他自告奋勇地为王坚打抱不平。两年后,秉公办事的董科长也给弄到了大荒地猪场。作为炎黄子孙,谁能不为世态变故而惊心动魄?现在恨王坚、恨魏晓飞、恨马天才、恨杨文平,还是恨自己?
累了。他感到了活着的乏累。
这次教学被人撤掉,王坚真担心爸爸会大发雷霆。然而,他估计错了。爸爸不但丝毫没有责怪他,而且还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在他感到不解的同时又感到了恐惧。
他回生产队的第二天,麻兴福就叫他到县城里刨大粪去了。在城里干了十天之后回到家里,他呆了,他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爸爸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不辞而别回了老家,任何的解释和劝慰都晚了。
忧愁,是通往死亡大门的钥匙。
爸爸走了,走得匆匆,匆匆地带走了他的一切。爸爸留给他一座空房。房子作价三百元,爸爸打了借条从麻兴福手中将钱拿走了。
可怜王坚这株路旁的小草啊!从他破土那天开始,就经受着风霜雪雨的洗礼,车辗马踏的凌辱……
他痛苦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积存下来的眼泪全部流尽,为自己的苦命,也为父亲的绝情。
艰苦卓绝的生活,不仅仅锻炼了人的性格,也能改变人的命运。在希望与失望,幸运与倒霉重叠交错的时刻,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从心底猛然高涨起来的痛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汹涌澎湃的思绪平息。由于委屈,由于受到了这种残酷的作弄,他屡次出现那种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的感叹……
十几天过去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谢绝了徐万和王忠厚的热情邀请。独居茅屋,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回忆。也只有在回忆的王国中,才会透过不幸看到幸运,透过痛苦看到慰藉。也只有这样,才能捉摸体味到教学时那飞扬着的粉笔沫的刺激。两年来的教学对他来说太仓促太短暂了。仓促地褪去本身的那种斑斓的色彩,短暂的惨淡的现实镌刻在生命的旅程中。
他酷爱自己的教学事业,然而惋惜、伤心将无济于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