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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安钰之归来,只见那端然坐在床上的女子冲他微微一笑,虽然神色之间依旧只见苍白,可这笑容却也让人觉得极为舒心安泰,他心中顿然一松,知她心绪已稳:“安二郎,多承你费心了。”
她养伤一月有余,昏迷不醒。于她而言不过是睁眼闭眼的一梦,可于这真实的世界里,却当真可算是一梦千年了。
她冲安二郎便欲一揖,安钰之忙扶住了她,不欲让她以此病弱之身再行大礼,萧静姝便也未曾坚持,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便稳稳的落在了他的脸上:“我那二婢……”她迟疑了一下,虽是眸带询问,但不知为何,她却是信他,必已将春华秋实尸身善加安置。
一睡月余,若要等她自己亲往处置,委实已然太晚。
果不其然,安钰之点了点头:“等你身体康复,我再带你前往祭拜。”他略略一顿,“当日变起仓促,应变不及,我起初只来得及救下你一人,待我赶到之时,春华秋实已经呼吸全无。”
他觑了萧静姝一眼---她的容色依旧平静,只呼吸略略急促了几分:“我派人收殓了她二人尸首下葬,虽不能风光大葬,但感她二人忠义,将她二人合葬于一处,也时时人祭扫,九泉之下,当不致寂寞。”
萧静姝闭一闭眼,旋即冲他点了点头:“多谢安郎君。”
她虽已经神智清醒,但终究还是病弱之身,此时已经确知二婢死讯,知已经有人安排了她们的身后事,她心中既痛且安,便愈见昏沉。
安钰之见她脸上露出倦色,不过是在强撑不睡,笑了笑却示意她先躺下:“我知萧娘子必是心焦如焚,但如今你自己的身体最为紧要,若连你自己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那些幕后黑手,怕才是暗中弹冠相庆……何况……”他顿了一顿,眸光渐转温柔,“也是白费了我这月余的照顾。”
他此言本有些暧昧的调笑之意,若是惊变之前的萧静姝,多半是不动声色的就打太极敷衍过去,然而现在,她黑白分明的明眸却只是静静的瞧了他一会,便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好”。
安钰之有些讶异,但见她的确是侧了身体躺下,便挥了挥手示意房中婢女都在一侧候着,别扰了她的清净,自己也只是站在那儿看了一小会,便匆匆走了。
等耳边声息全无,萧静姝回想起方才那个侍女的禀告,心却又不似先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了。
当日长街伏杀,萧静姝一路大喊有人造反,其时旁人慑于杀身之祸,不敢上前援手,但字字句句俱皆入耳,也是因着她将此事搅得极大,安钰之这才接到了离火会的消息能匆匆赶到救下她。
那一日眼见怀中女子恹恹垂首自此长睡未醒,安钰之不虞自己和她不过十数日未见,伊人竟虚弱至此,怒极之下暗中几番运作,此番长街伏杀之事,便比萧静姝之前预想的那般流传更广影响更大,大到便是那幕后主使们也根本没有想到的地步。
小小石块落入井中,旋即激起千般波澜。
最开始起初太医被派来检查萧静姝的身体,查出她所中之浑身瘫软乃至如今长睡不醒之药乃是宫中禁药,再加上刺客所用的乃是本朝军中定制的战弩,此物并非寻常女子可得,当得了这么一个结论,彼此都问心无愧的齐王党和越王党像是闻见了骨头腥味的野狗一样,红了眼睛捕风捉影互相攀咬,都想把犯上作乱造反的这个罪名扣在对方的头上。
此时朝局虽已见乱象,但清流世家等还在做壁上观,有人甚至想着渔翁得利之事。
安钰之自然不肯让他们如此轻松。
到了下一步,军中密查,竟是查出各种军备松弛,原本应该是装备于北境守备军队的战弩一点竟然是参差不齐十不存一,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主领北境军事镇守北面关卡险要之地的尉迟将军泣血写来了一封诉苦信,向陛下表示,这么多年来,朝廷每拨军备,真正到他手里的不过是十之三四,他尉迟军中,甚至还有不少士兵薪俸不齐,粮草不备,乃至于甲胄不全的。
他原本想着自己苦一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要查战弩失踪之事,他却再不敢虚言隐瞒,因为今年原本应该到他手里的战弩,他只收到了十分之一左右,至于其他庞大的数额究竟到了谁的手里究竟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
这封信一来,陛下旋即震怒!
此事一经细查,无数官员纷纷落马,户部兵部吏部都是一片的人仰马翻---无它,这几个要紧部门的官员们居然能暗中勾搭起来,把战弩卖了很大一部分给突厥人!至于所得财货,自然是落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这个事实,立刻就让圣人气红了眼睛。
哪怕知道军中军备一直都有猫腻,但敢贩卖铁器粮草等给突厥人一直都是大梁死罪!而这一些人贩售的数额,直能让他们被抄灭九族了!
圣人要追究责任,褫夺这些人的官职,可那些真的如此胆大妄为敢无视朝廷禁令之人,哪一个不是世家子弟出身,哪一个不是在朝堂之上有人撑腰根深叶茂---若真的是无根无基之人,谁又敢如此干犯天条。
这么一来,就成了皇室和世家子弟之间的矛盾。
圣人惊怒交加,再不管什么徐徐图之,朝堂之上立刻裁撤了十分之三四的世家官员,剩下的那些噤若寒蝉,似乎再不敢开口。
他们不敢直接反抗,却敢在别的事情上面大加掣肘。
几乎是几天之间,远征高句丽的军队就被断了补给粮草,圣人虽惊怒,可真的要问责却根本找不到可以被直接追究责任的人---户部几个主事撤的撤病休的病休,告老的告老,剩下的都是些小年轻,入户部没几个月的那种,竟是没半个能担得起责任来的!
再换人调人过去担主事,情况竟也是一模一样!
反了天了!
只是不待京城这想出什么法子来,粮草一断十数日,这本来已经到了半途上的远征军立刻就乱了!
谁又能想得到,原本就有些惶惶然的军心,居然被人一挑拨就能反戈回京都,被圣人委以重任的军中主帅被人趁夜枭首,而反叛军从东方挥师南下,一路上竟是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还一路高奏凯歌,路过城池竟还有老百姓一路开城接待!
圣人听说了这件事,当日在宫中就气的吐了血。
可谁又想得到,这远征军反叛不过只是后来一系列反王揭竿而起的前兆,在远征军打起了“清君侧平突厥”的旗号之后,原本的柱国大将军俪明也打着“皇室无道人神共愤”这样的名号揭竿而起,而在此前因为涉入“谋反”一案而仓皇逃到俪明庇护之下的宁平郡主,竟然被他一剑削去了头颅,当做毒妇的典范给做了祭旗。
开始有人觉得俪明残忍,可俪明却广告天下,说他府中多年无所出,俪家人丁单薄,全因皇室算计,至于其他“忠臣”,也是一般。
如此不够,他还例举其他世家多年以来血脉何其凋零,比如曾经为了保全满城百姓性命投降的前朝皇室萧家,当年先帝的子嗣,现在的其他王爷等等,说着说着,俪明就忍不住泪如雨下:“陛下表面待我等如股肱,但实则视我等如草芥。身为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连是否能够留下自己的后代都操之于人手,又叫我如何能忍,日后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自家祖宗啊!”
在发难之前,俪明已然联系了不少世家。
他第一个做了出头鸟,振臂一呼,天下景从。
而整一个大梁,从这一天开始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动荡不安,便连位于京郊的安家庄园,也未能幸免,偶有贼寇骚扰,好在当时世家哪怕是别院,也是墙高沟深,残兵败将哪怕经过,看他们戒备森严,一般也不敢随意进犯,方还算安全。
只是安钰之的父亲早已经几番催促,他虽用尽手段推搪,可家中已起疑心。
萧静姝未醒,他不放心;她如今醒了,他却也不忍猝离。
***
萧静姝的身体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一天的好起来。
但和之前未经此惨事之前,她却日渐沉默。
安钰之知道,她和两个侍婢感情甚笃,她们两个死的这样惨,她心里其实昼夜难安。但她如今自己都还是寄居他处,作为客人,自不能大喇喇的提要求还要主人帮她复仇---想必那也不是她想要的捷径。女孩子性情倔强,安钰之也不忍逼迫,只是欣慰于她至少还能好吃好喝,身体也在日益健旺。
这一日瞧着她已经能够自在走动,只是眉宇之间抑郁难消,安钰之想了一想,便建议她,他们前去后院小山上拜祭春华秋实二女。
萧静姝自然一口答应。
小山坡度很缓,二女葬在半山腰一棵巨大柳树之下,安钰之体贴的走在她旁边,除却看着她小心她一个失足坠落之外,两人竟是一路沉默。
及至在二女坟前点过香烧过了金箔,萧静姝看着余烬袅袅,这才正色对安钰之开了口:“安二郎,多谢你。”
安钰之微微一笑:“你是要谢我去信尉迟将军呢,还是要谢我和康卓共同进退让远征军势如破竹如今围困京师你大仇可报呢,抑或者不过是谢我守候你一个月?”他望着萧静姝瘦削的脸,缓缓说道,“前者是你自己办下的善事,留下的好友结下的善缘,二者不过是我和他同仇敌忾,三者……亦不过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萧静姝又沉默下来:她听得出来,那人虽一贯的带着几分调笑暧昧,但初醒之时他的憔悴和疲惫,至少已经代表了那人最真诚的情怀。
她骤然抬头,望向面前那人脸颊,良久,她这才开了口:“若我能心愿得偿,自也让君一偿所愿。”
安钰之不妨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原本含笑容颜骤然僵硬,几近呆若木鸡: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静姝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摇了摇头不复再言,只低头默祷片刻,之后站起身来,再不回头:“安二郎,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