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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康卓和萧徴荣来到萧府的时候,时间已经指向了午后。
凛冽的寒冬,太阳的影子有气无力的拉的长长的,萧府也是草木凋零,但远远望着那雕梁画栋和飞挑的檐角,康卓的步伐却是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种感觉,就叫做鼓噪和兴奋。
整颗心在胸膛里有力的跳动着,噗通噗通的响声他自己好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任凭他们先前在脑海之中如何勾勒见面时候的场景,等真正进了萧府,到了厅内,却谁也没想到,那正坐在萧峻对面和他对弈的人,竟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安钰之。
在这里看见安钰之,的确大大出乎了两人的意料之外。
相反的,原本应该陪在萧峻身边的萧静姝却是影踪全无,康卓一见,神色先是微微颓废了一下,然后等发觉了安钰之含笑看过来的视线的时候,大约是出于某种“情敌”之间的气机牵引,他立刻就收了自己颓靡的神色,换上了一张恭谨谦和的脸。
康卓对着正坐在棋盘旁边以手支颚似乎正在想着什么的萧峻躬身,深施一礼:“萧大人。”
萧峻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厅内,侍女们目光好奇的看了过来:之前乱起,萧府有不少买来的仆役都已经在乱中四散奔逃,现在府中不少女仆是在萧峻入京之后从宫中拨出来的。
这些人在宫中耳目灵便,都知道康卓和萧静姝的未婚夫妻关系,只不过后来康卓的义父俪明犯下了谋逆大事,尽管有萧徴荣斩杀逆臣,拨乱反正,而据说康卓也是这反逆其中的一员,还立下了大功,但由于他和俪明的关系暧昧不清,颇有内幕,所以这人的功劳几近于被一笔抹杀,如今他们的婚事,倒也没人挂在嘴边提了。
可这不影响这些侍女对康卓的好奇:别的不说,就他那双蓝的像天空一样的眼睛,就已经足够这些人偷偷瞧上好一会了。至于主家到底会不会和他最后履行婚约,这一点,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都是不看好的。
萧峻在和安钰之下棋。
不同于站在一旁边不知道该开口说一些什么的萧徴荣,康卓在深施一礼之后就走到了棋盘边上,看着萧峻和安钰之手谈:很快的,他就看明白了局势。
不同于一般小辈和长辈交手的指导棋的和和气气,安钰之和萧峻的每一子落下,似乎都暗藏了无数的杀机,每一步落下都是一场无声的杀伐,而这小小的棋盘,竟是从头至尾都在燃烧着熊熊的战火一般。
康卓的棋力并不算好,他站在那边看了一小会就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偏偏安钰之和萧峻的每一子落下都很快,几乎很少有陷入长考的时候,这对旁观者来说,就好像置身一场血腥战斗,自己也被卷入了无数的兵戈之间,仿佛分分钟就可能被撕扯成碎片一样。
不过盏茶时分,棋局似乎刚刚过半,萧峻刚刚落下一子,忽然“咦”了一声,皱了眉头再看了看棋盘,登时摇了摇头,笑了:“安公子,我输了。”
安钰之微微一笑:“伯父,承让。”
康卓并没有明白萧峻的这个输到底来自于何处---他只是隐约从棋盘上感觉到了安钰之所执着的黑子互相呼应的那种气势和杀意,反而是萧峻所执的白子,彼此之间的羁绊似乎是被什么生生切断,虽然光有天下,但到底不成气候。
萧峻看了一眼他若有所思的脸,将棋盘一推站了起来,微笑着看向康卓:“康公子是探望姝姐儿的么?”
说到了这个,方才一直在旁边自知身份尴尬的萧徴荣终于能插上话了:“大伯,康卓这回是跟我一起来的。上回惊闻妹妹在京中被人刺杀,此后便一直音讯全无,我们都以为妹妹已经遭受了不幸,康卓和我多番打探俱无消息,我们也是心急如焚。这一回好不容易妹妹终于露了面,我就想着前来探望一下,陛下前些日子赐下了好些名贵药材给我们军中弟兄,若是有得用的,伯父只管开口,我们也好捡一些送过来。”
萧峻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颔首说道:“多谢你有心了。”他顿了一顿,“我此次入京,还带了弟弟和弟媳给你的家书,”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要不要回信,该如何回信,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萧徴荣一怔,接过了信件走到一边拆信看去了。
这一边,情况立时就尴尬了起来。
光光听方才他们的几番对答,康卓就已经猜到了某些□□:莫非姝姐儿失踪失联的那段时间里,她就是和面前的这位安公子在一起?
以他们的身份倒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可是安钰之这个人……想起面前这人是何其精于算计,甚至轻轻一动手就摆布了他前半生的命运,康卓的眼里就燃起了点点的怒火。
安钰之明明知道俪明派人杀了他生身母亲和养父全家,明明知道他几乎也要丧命,可他只指了他那条投奔萧家祸水东引的所谓“明路”,算起来,他安钰之与他康卓,并不曾有过恩义,相反的,只有袖手旁观的冤仇!
如今,更多了一条罪名:夺人所爱!
康卓几乎能嗅到从自己咽喉里蔓延出来的血腥味道。
安钰之却恍若未觉,站起朝他微微拱手,脸上笑容一派的风光霁月,一片光明,仿佛是毫无阴霾毫无算计的至真至纯之人:“康公子,亲手报了大仇的感觉,如何?”
只是这么一句话,康卓的脸色却渐渐难看了起来:在终于杀了俪明之后,他的第一个心思就是愉悦,而第二天却已经开始转为空虚,而到现在,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多越来越满,几乎成了一个空洞。
他的这两年,全是为了报仇而活。为了报仇,他几乎已经不认得自己原本的模样。认贼作父也好,卑躬屈膝也罢,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了,就在心底烙下了深刻的印痕,也许永远也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
就算现在夙愿得偿,一切看似回归了正途,可也许只有他自己空洞的内心明白,他再也不可能跟当年淳朴,单纯,每天只担心自己下一顿饭有没有的吃饱的农家小子一模一样了。
他甚至觊觎像萧静姝这样的豪门贵女,想要娶到像她那样原本以他身份根本不敢高攀,甚至在她家中借住的时候都不敢将自己的心思片刻表露于外的女人---站在这个造成他漂泊流离命运转折的这个帮凶面前,康卓忽然发觉,他无法说得出那句“与你何干”。
安钰之的唇角溢出了一抹淡淡的,仿佛是胜券在握一般的笑:对某些人,他甚至根本不必真正出手,他们自己心底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就已经足够把他们压垮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外头传来了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安二郎,你问这话也太失礼了呢。”萧静姝站在门边已经把这两人的一番言语交锋看在了眼里:她同样看到了萧峻在一侧静默观察,一言不发但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盘算的模样。
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动了心的人究竟是谁,但或许正是因为有这种亲疏,对于康卓,她就更是觉得,自己无法回报他的感情分毫,所以更不容安钰之拿这样的问题去为难他,压迫他,乃至“欺负”他。
萧峻有些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显然他先前是本着“让他们两个臭小子去斗个你死我活最好,反正输了的那个我女儿肯定不会许给他,赢了的那个再跟我斗过一场再说”这样的算盘,这会儿瞧着自己女儿居然是来拆战台,坏了他这个爹看戏的一番兴致,萧峻也就只能说:唉,女生外向。
安钰之却似乎对她言听计从的样子,微微笑了一笑,立刻对康卓十分友好的笑道:“康公子,我听说贵府最近宾客如云,不知道你今日前来,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带给我们呢?”
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当儿,刚刚看完信的萧徴荣却是双拳紧握,脸色十分难看:他爹刚得了一个孩儿,他收到的家书,字字泣血,是他娘在信中不断哭诉,说自己如何如何被那新的了孩儿的妾室樊冰欺压羞辱,要他这个成年了的儿子立刻回家帮她撑腰。
他爹到底是要羞辱他到何种境界!他这边在外头保家卫国为了萧家的荣耀拼死拼活,那边他们受了他的余荫却根本没把他的牺牲当做一回事,弄出个庶出儿子来本来也算不了什么,他这个成年儿子也不怕他那个庶出子来抢什么,可是若要弄到宠妾灭妻打他娘脸的程度,那可不是一般的后宅斗争,这分明就是□□裸的在打他这个儿子的脸了!
若不是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真的掌握十万大军,萧徴荣可能读完这一封信,就真的会立刻动身回老家。
但现在,萧徴荣一时的愤怒过后,却又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再仔仔细细的一琢磨,萧徴荣忽然觉得有些微妙:或许,事情并不完全是他母亲说的那样。
至于他娘到底为什么要寻一个理由骗他或者是催他回夷陵,这其中的用意,才值得他深思。
***
在不几日之后,圣人就在朝堂上宣读了萧峻所呈上的奏折。
众皆哗然。
但旋即,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这一批人还在嗡嗡嗡的口沫横飞的说这折子哪里不好哪里写的不对的时候,圣人却又已经颁下了《置劝农使安抚户口诏》。
旨中写道“先是逋逃,并容自首。如能服勤垄亩,肆力耕耘,所在闲田,劝其开垦。”(注1)也就是说,允许私逃离开了自己原本所在户籍和田地的农人在现在所在的籍贯呆下来,只要能开垦荒芜了的农田,就允许他们在现在所在的地方落脚落籍,不再强令他们归家。
这也是萧峻所上的折子里最大最重要的“干货”,也是圣人在仔细思考了之后,确定他有诚意的代表之一:因为在十多年以前,战乱初平之时,大梁朝也曾经做过一次户籍考核,但当时因为要把农人劝回各自原本所在的籍贯,不让他们在当前所在落脚,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目前这一年的耕种,甚至可能几年几十年的耕种好的熟田都变成了别人的,这一条,导致这一次的户籍收检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一条被民众集体抵制的“善政”,就算想的再好,它也没有实行的可能。
而这一次,因为这个折子是在夷陵做出了很大政绩,将这一地治理的风调雨顺路不拾遗的有名“能吏”萧峻所上的,所以圣人仔细思考之后,也发觉了这一条的好处,所以他立刻就针对这一条,下了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