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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贯一弹着烟灰,“兰花村是全村参与砖窑厂,有人负责从外地拐骗残疾智障人士回来充当苦力,有人负责引诱年轻的女子回来嫁人生孩子,上下一条心已经运营了十多年,因为地方偏僻又贫困,有眼力见的都不愿搭理那里,放任就导致他们越演越烈。”
“我对他们的经营模式不感兴趣。”程绍祖不耐烦地打断。
刘贯一愣头愣脑地哦了一声,“你是想问,你老婆怎么会进那里吧。”刘贯一不满地嘀咕,“我是粗人,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哪想得到。”
“……”程绍祖忍了忍,“唐惜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
“问过梁笛声,他说是去找一位正在治疗中的病人,经人指点就找去兰花村。”刘贯一继续说,“至于唐惜,也就是你老婆,梁笛声说是唐惜好奇就跟着去了,没想到是个黑窝点。”
“只是这样?”程绍祖不满地问。
刘贯一啊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总不能明知道是黑窝点,才要去的吧。我看他俩聪明得很,事先肯定不知道,如果知道,哪还会去。”
他们事先可能的确不知道,可有人应该知道的,才引他们过去的吧,要不怎么会这么巧合。
“贩卖人口,处理这样的案子,你应该有经验吧。”程绍祖把烟丢在地上,抬脚踩灭。
刘贯一摩拳擦掌,恨恨地咬着牙齿,“好久没遇到这样的大案子,我早就心痒痒着呢,刚好拿这帮兔崽子们练练手。”
程绍祖走到放唐惜单肩包的凳子旁,伸手拎起单肩包的袋子,把袋子勾起来。一个粉红色的本子却顺溜着背包的里布画出来,倒扣着掉在地上。
程绍祖弯腰捡起来,用修长的手指弹纸张上的灰尘。
摊开的本子上,一行一串数字,以每个月一次为正常规律,最后那行的数据,记录的是上个月的某天。
“这是什么?”刘贯一见程绍祖蹲着看了许久,却没半点动静。
程绍祖头一阵眩晕,在栽倒前他快速地伸手摁住地,困难地站起来。耳朵里用嗡嗡的声响,他眼前冒着火星点子,抬腿要走却晃了晃,被刘贯一搀扶住。
“有糖吗?我可能血糖有些低。”
刘贯一从别人的桌子上拿了块未开封的巧克力,递给程绍祖,“要不我给你叫份饭吧,你老婆一时半会醒不来,她那里有人看着。”
“谢谢。”程绍祖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手颤抖着怎么都解不开巧克力的纸,好不容易解开立刻放进嘴巴里。
感觉到的不是巧克力的丝滑,而是苦味。
程绍祖坐在楼下的亭子里,他脚下已经有五六个烟头,拿着垃圾铲的清洁工从他跟前走过,不耐烦地瞪着他。
程绍祖置若罔闻,他叠着的腿上放着那本摊开的本子,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只用了二十分钟。
唐惜记录事情的习惯很好,比如她写“10月12日,大姨妈晚一天”,比如她写“造船厂,零件事故、合同、赔偿、新新时代失窃、收购、制衣厂、意外”,比如她写“孔文莲、孔文霖,财产纠纷,家破;孔文莲、程青山,夫妻矛盾,妻离;孔文霖、赵访梅,没有爱情缺少激|情……”,比如她写,“程绍祖,子散。”
后面的几项,程绍祖大致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外。他盯着那些记录着例假规律的数字,呼吸却是突然滞住,唐惜怀孕那个月,她是正常来过例假的。
很久后,程绍祖笑了,逆风的烟熏着眼睛,他眼睛睁不开,突然掉下眼泪来。
她对他,果然是没有一句实话,连孩子的事情都是骗他的。
她对他家人做任何事情,他就算不理解也能尽量包容,可那个孩子,他最初的反感和震惊,后来的接受和希冀,甚至期待过和唐惜的孩子出生的模样,后来孩子没有了,他怪过孔文莲,疼惜唐惜甚至不敢再提要孩子的事情。
现在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笑话。
程绍祖抽完了整包烟,在寒冷里坐了三个小时,站起来时候他膝盖轻微打颤,心里却是平静的,回到了遇到唐惜之前的平静。
就像湖面激起千层波纹后,渐渐归于平静一样。
白天吹了风,晚上程绍祖发烧到四十度,烧得迷迷糊糊,什么都没吃,只输液。
唐惜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不顾梁笛声的阻止,她坚持下床去他的病房。两个人的病房没有隔太远,程绍祖住的不是独立病房,还有其他的三床病人,病床前都是围着几个家属在聊天,程绍祖一个人躺着,像是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程绍祖才稍微退烧,脸色没有那么红。他口干舌燥地醒来,刚伸手去摸睡着前放在床头的杯子,水杯已经被塞进手里。
程绍祖撑着坐起来,靠着病床坐,才看清楚坐在旁边的人。
病房内的大灯关着,只开着盏小灯,昏昏暗暗的。
“你想不想吃东西?”为了不影响到其他病人,唐惜的声音很低很轻。
程绍祖摇了摇头,把水喝完,放在桌子上,滑进被子里接着睡。
“你睡吧。”唐惜帮他把被子掖好,虽然医生说过程绍祖只是两天没有吃饭又吹了风才发烧的,可她看他精神这样差劲,仍旧是担心。
唐惜安静地坐了会,以为程绍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回自己的病房。
本来打算和他说说话的,还是等他病好了吧。
房门已经尽量减轻,还是发出细微的声响,程绍祖睁开眼睛,几秒钟后眼睛合上,眉头却是整夜都皱着。
按照安排,第二天唐惜和程绍祖就能出院,回双城去。
刘贯一赶在他们回去前,又来医院问了唐惜些问题,程绍祖没有进病房,他从昨天就很沉默。
“大致情况已经了解清楚,如果有其他问题,会再联系你。”刘贯一把本子合上,对唐惜说,“你这次失踪可是把你老公吓坏了,给我打电话,说都说不清楚。”
“谢谢。”唐惜对这警察没什么好感,冷冷淡淡地致谢。
刘贯一估计知道他的职业很难让人喜欢,他站起来往外走,想起什么又说,“你老公已经把你东西领回来,没有少吧?”
“……”唐惜这才想起来,程绍祖昨天帮她认领东西的。
而他的奇怪表现,也是从昨天开始的。
包里的物品,唐惜是随手放进去的,只有那个记录例假规律的本子是一直在包里的。唐惜有段时间总是不规律,就养成了每月都记下来的习惯,方便身体调理的,因为程绍祖从来不翻她的东西,她也就忘记收起来。
翻开本子,一页上面有明显的折痕。
程绍祖知道了!
程绍祖因为生病,杨仁子大早上从双城来北市接他们回去。
梁笛声挤进来率先和唐惜坐在后座,程绍祖看也没看,就打开了副驾驶座位的车门。唐惜看着程绍祖没有回过来的后脑勺,用力地掐梁笛声,小声说,“你故意的吧!”
梁笛声捂着腿,无辜地眨巴眼睛,“我故意什么?我也受伤了,不方便开车。”
“你……”唐惜怒瞪他一眼,在医院总是有人在跟前走来走去,唐惜想和程绍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而程绍祖似乎在避着她。
唐惜看向前面,通过车内镜,看到杨仁子一脸好奇地看她。
连杨仁子都听到了他们嘀咕声音,程绍祖肯定是听到的,可他就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到了市区就下车,不准再跟着我们。”唐惜压低声音警告梁笛声。
唐惜想好了,她必须和程绍祖独处,就算抱着他的腿哭诉,也要坦白假怀孕的事情,然后告诉他,她真的怀孕了,争取能够得到宽大处理。
刚下高速进入双城市区,唐惜就叫杨仁子停车,然后不由分说把拽着车座椅的梁笛声推出车子,然后砰一声关上车门,任由梁笛声在外面拍着车门嗷嗷叫。
车里只剩下杨仁子一个外人,唐惜琢磨着以什么借口,让杨仁子下车。估计是她的眼神太过直接和热烈,杨仁子转头看她,有些胆怯的眼神。
“你们先回去吧。”程绍祖突然出声叫杨仁子停车。
唐惜看程绍祖已经打开车门,她跟着下车,“还没到家,你去哪里?”
“办些事情。”程绍祖说着,关上车门,背对着车子往前走。
程绍祖生气了,可他不问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唐惜恼怒地瞪着他的背影,犹豫是不是不顾面子地下车追上他,然后解释……
“我们走吗?”杨仁子看着唐惜,问。
唐惜咬了咬牙,“走。”就不信他能一直这么躲着她,她总有机会解释的,就让这个小气的男人自己生气吧。
程绍祖绕到另外一条路,招手叫出租车,上了车报出孔氏大厦的名字,双手放在腋下靠着座椅疲惫地叹气,他最近总是觉得自己老了,心里和脑筋都老了。
车子停在孔氏大厦,程绍祖乘坐电梯去办公室,他脸色苍白,一路上员工不停地打招呼问好,他却一个不理。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穿着衣服躺在沙发上,睡觉。
多么可怜,一个大男人,有家却不敢回,只能缩在办公室里。
孔文莲从昨天就没见到程绍祖,心里有些着急,来公司找那个叫小钱的年轻人,把唐惜和梁笛声骗去那里,就是这个年轻人在中间帮忙。
刚到公司,就听人说程绍祖回来了,孔文莲心里一高兴,就改变主意先去看看程绍祖。
“绍祖,你怎么睡在这里。”孔文莲把程绍祖推醒,心疼又高兴地说,看到他好好的,悬着的心就放下来。
程绍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孔文莲,又闭上眼睛,“我很困,想要睡觉。”要把这两天的睡眠全部补出来。
“昨晚又出去找唐惜了吗?”孔文莲把搭在程绍祖身上的大衣往上盖了盖,“找不到就不找吧,我看她就是跟着梁笛声私奔了,梁中骏可是老神在在的不急不慢,指不定早就知道。”
“……”程绍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孔文莲又说,“你们离婚后,行行改变了很多,她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妻子,你不如再给她一个机会。”
“我和唐惜有婚姻,我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程绍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完全退烧,要不怎么昏昏沉沉的,“我和秦行行已经离婚,您以后不要再提起她。”
孔文莲继续说,“你和唐惜离婚就行了,男人离婚两次不是什么大事。”
程绍祖微微眯着眼睛,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孔文莲,慢慢地说,“就算离婚,也要等唐惜回来。”
“要是找不到她,就一直这么拖着?”孔文莲有些着急,话说得就有些不过脑子,“她说不定就死在哪里,你可不能为了她搭上一辈子。”
“您怎么知道唐惜一定回不来?”程绍祖眼神锐利地看着孔文莲,“还是说她的失踪,您知道是为什么?”
孔文莲一愣,明显慌了,她用手拽住程绍祖的衣袖,紧张地说,“绍祖,是不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我怎么会和她的失踪有关系。”
如果说开口时候只是猜测,那么这刻是肯定,这些自持聪明的人,把他像傻子一样戏弄着。
查看监控没有花费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后,那个叫小钱的年轻人,拘谨地站在程绍祖的办公室,头低着。
“你知道兰花村吗?”程绍祖沉声问他。
小钱一直拿眼睛看坐在沙发上的孔文莲,他头低的更低,急着撇清关系,“我是从那里走出来,上大学的。自从出来上大学,我就没有回去过,兰花村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骗唐惜和梁笛声去兰花村?”
小钱更加紧张,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我我没有骗他们去。”
“或者你想换个地方,才能说实话。”
小钱大骇,吃惊地看着程绍祖,又求救般地望着孔文莲,后者只是坐立不安地对着他打暗语,没半分要帮他的意思。小钱几乎是跑着冲过去,捂住程绍祖拿起的电话,“程总,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全家的骄傲,我不想坐牢。”
这个叫小钱的年轻人,还是哭哭啼啼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小钱因为带女朋友回兰花村,回来后被女朋友给甩了,孔文莲听别人说起过一次。她迫切想要让唐惜消失,就让小钱和兰花村的亲戚打了招呼,说给他们送两个人过去,那边很爽快地配合。
孔文莲又知道唐惜在找李二奎的下落,就让人故意给梁笛声抖露消息,说李二奎就在兰花村。梁笛声谨慎,他提前去过一次,确认没有陷阱才叫上唐惜,还是被骗住。
小钱得到程绍祖的放行,他忙不迭地跑出去。
办公室门没有合严,孔文莲坐着等了很久,等程绍祖的发问,程绍祖只是坐着,许久不说话。
孔文莲站起来去把办公室门合上,这件事情虽然她做得过分,可她自认为是对程绍祖好,并不觉得理亏,“小钱说的没错,是我让人骗唐惜和梁笛声去了兰花村。可我为什么这么做,唐惜回来肯定是叶静秋对她说了什么,她是回来报仇的。”
“报仇?”程绍祖面无表情地看着孔文莲,轻声笑,“她为什么要报复?她为什么不能报仇!”
“她会害了你的,我这是为你好。”我这是为你好,多么百搭的一句话,听在程绍祖耳中却是一句嘲讽的话。
“为我好?从小到大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不和爸离婚,可到头来,他不是我爸。”程绍祖腾地站起来,“你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把我当做借口一个幌子。”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很正常,可是现在我才发现。”程绍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他猩红着双眼,瞪着孔文莲,“我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为了前途抛弃女友,我的母亲,是个恶毒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爱情,把另一个女人逼出双城,我的外公,是个贪心的老财主,只有纳入别人的家产土地,才能满足他贪婪的心,我的舅舅……”
程绍祖仰头笑,笑得狼狈,“我刚正的舅舅又做了些什么?是不是你和他合谋,把叶静秋逼疯的……”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程绍祖的脸被打得侧过去。
孔文莲气得浑身发抖,她害怕又生气地看着程绍祖,“我们就算再有错,是你的长辈,对与错,不是该你评断的。”
“是,你们是我的家人,我没有资格。”程绍祖突然用力,把办公桌上的文件挥在地上,“我的妻子,处处算计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处处逼我的妻子,我呢?我在你们算盘里是什么角色?又打算什么时候放弃。”
“绍祖。”孔文莲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吃惊地叫他的名字。
“我谁都管不了,我谁都不是。”程绍祖瘫坐在椅子内,自言自语,“你是真的为我好吗?真的为我好,就不会这样算计唐惜,她是我的……”
咬牙忍住还是哽咽出声,“她是我的妻子,你对她做了什么,她差点就死在那里。”
孔文莲想上前去触碰他的眉眼,程绍祖用力推开她,孔文莲被推得后退好几步。
“绍祖,这次是妈妈错了。可你是我的儿子,必须和我们站在一起阻止唐惜,她会毁了这个家的。”孔文莲好不容易稳住,她又走过来,哭泣着说,“你想想你外公舅舅,哪个不疼你,还有你太姥姥,这个家在她眼前毁了,她能不伤心吗?”
程绍祖再次挥开孔文莲的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恼恨,是这个家的孩子。”
可他没得选,他已经出生在这个家。
如果不是这个家,唐惜应该也不会搭理他。
多么矛盾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的喜他的悲,都因为这个家和这些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