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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佳的冬天很冷,刚进入九月,大片大片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把大地装扮成一幅素白的画,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的颜色。
伊殷站在宫墙边两块摞起来的石头上,看着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天空还是雪地,眼神茫然到近乎虚无,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清楚地记得,在骀荡宫,卫阳亲手给他端来鸩酒,面无表情地看他喝完,随即噙着冰冷的笑容转身而去。时值三月,渝京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伊殷却感觉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伊殷原本以为,自己的灵魂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消散,但是漆黑的长夜过去,他依旧醒了过来,只是醒来的时间,似乎有些不对。
刚刚恢复意识,伊殷就发觉了身体的不对劲,已经活了将近三十岁的他,居然变成了个三岁的奶娃娃,而这个奶娃娃的名字,竟然也是伊殷。
疑似乳母的人说着伊殷熟悉的语言,不是汉话,而是扶余话,让很久没有听过的伊殷百感交集,他是在扶余吗?
十岁以前,伊殷一直生活在扶余,可他记忆中的小庄子绝对没有眼下身处的屋子这般华丽宽敞,到底怎么回事,伊殷有点糊涂了。
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伊殷不敢随便发问,便自己去寻找答案,反正乳母也没有不让他出门,只是必须有人跟着就行。
在陌生的宅子里逛了两圈,又听到些侍女间的对话,伊殷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是在位于王城庆佳的扶余王宫,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伊殷记得很清楚,他的童年是在庆佳城外的一个小庄子度过的。那个庄子非常小,只有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进门就是马棚,养了三匹马。庄子里住的人也不多,除了伊殷和卫昭,就是两个照顾他们衣食起居的哑仆。卫昭手脚不便,处处离不得人,伊殷很多活儿都是自己做,比如每天早上去挤马奶,还有夏天的时候带着马儿出门吃草。
除了住的地方不同,最让伊殷惊喜的,莫过于卫昭了。两天前,把大半个王宫都逛遍了的伊殷在乳母的催促下回到北苑,刚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卫昭。
卫昭似乎有些不满他到处乱跑的行为,脸色阴沉得很,简直可以拧出水来,但是看到卫昭的手脚都是完好的,且行动自如,伊殷抬手捂着嘴,差点笑出声。
不管卫昭有多不喜欢他,甚至是恨他,看到他好好的,伊殷都没法不激动,无论如何,卫昭都是给了他生命的那个人。
伊殷记忆中的卫昭,是沉默而抑郁的,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人挑断了,不能走路,也拿不了重物,如果没有人帮忙,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大部分的时候,卫昭都是躺在床上,他几乎不说话,自然也不会理睬伊殷,就是鹿鸣来救他们的时候,他也没对伊殷嘱咐两句,只是把他托付给鹿鸣,就刎颈自杀了。
而现在,卫昭却是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虽然脸色有些苍白,透着几分病势,但四肢完好,眼神中也没有让伊殷害怕的绝望色彩。
卫昭并没骂伊殷,他一向不爱和他说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进屋了,伊殷一路偷笑,也跟着进去了。
此后两天,为了弄清自己到底记错了什么,伊殷在宫里反复穿梭了好几趟。扶余地处东北,南方是大衍,西方是铁勒,是个渔猎为主,也有部分农耕和游牧的国家。扶余的各方面比起大衍都要落后许多,便是所谓王宫,在伊殷看来,也不如他前世位于渝京荷花里的府邸,因而一天逛上几遍,真是一点也不费力。
可惜他的努力全无用处,伊殷看来看去,也想不起自己在这个地方住过的回忆,难道他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可是其他事情,又都是可以对上的。
比如说,扶余的大君是赫连濯;比如说,卫昭是大衍的四皇子,四年前被赫连濯俘虏;再比如说,他是赫连濯强迫卫昭生下的儿子……
赫连濯不是贪恋美色的昏庸君主,他的后宫,姬妾也不算多,高位的只有大阏氏和左夫人,而这两位,都是政治联姻的结果,除此之外,不过几个没有身份的侍妾。
但是卫昭,他连赫连濯的侍妾都不如,说是男宠,都有些勉强。
五年前,为了收复自前朝末年就落入扶余人之手的幽州,大衍皇帝卫夙以平南侯李伉为大将军,四皇子卫昭为车骑将军,发兵十万,进军幽州。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衍军队,刚刚干掉几位异母兄长上位的赫连濯不可谓不紧张。
要知道,就在十几年前,纵横大漠两百余年,打得西域诸国和真皋人、扶余人俯首称臣的铁勒人,就是被卫夙的军队干掉的,从而丢掉了漠南所有的据点,只能退居荒凉、严寒的大漠北方。
李伉和卫昭带兵打仗的能力也许赶不上惊才绝艳的长宁王姬清和横空出世的昭阳侯君临,可扶余的军队,也没有铁勒骑兵那般强悍的战斗力。
赫连濯的担心绝非多余,卫昭在乌苏大草原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李伉则在阿尔斯兰岭以东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眼看幽州就要失守,赫连濯派人传话铁勒可汗卫斯雷,商量联手之事。
不等收到卫斯雷的回话,大衍人自己闹了内讧,那个被人视作“君临再世”的秦王卫昭,竟然被赫连濯手下的左将军拓跋乃刚俘虏了。
李伉为何要害卫昭,赫连濯不清楚原因,也没兴趣打探,因为在失去卫昭以后,李伉照样指挥剩余的军队为大衍收回了幽州北方四郡,扶余人失去了乌苏大草原和富饶的松河平原。
尽管大衍人夺回幽州的理由足够正当,但对赫连濯来说,祖宗的基业被他弄丢却是事实。仅凭扶余一国之力,赫连濯不可能反攻幽州,他的愤怒无以复加,卫昭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对象。
赫连濯其实不好男色,但是卫昭的皇子身份,让他羞辱起来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在卫昭生下伊殷以后,他更是特意派人给卫夙送了信,想要着实气他一回。
正因如此,卫昭的身份在赫连濯的后宫特别尴尬,说他是男宠,都有点不够格。可卫昭毕竟有个儿子,赫连濯说不上多喜欢伊殷,心血来潮也会过问,倒不会叫人太过轻慢他们父子。
伊殷有理由相信,赫连濯此举,不过是侮辱卫昭乃至大衍的又一种方式。
在大衍,男男通婚是合法的,承受一方的男子通过服用“素云丹”即可孕育子嗣,但是卫家的皇子,历来都是只娶不嫁的。
三年前,赫连濯的信送到卫夙眼前,愤怒的大衍皇帝不顾规矩,当即斩杀了来使,可卫昭的事情,还是慢慢在渝京传开了。
面对和记忆中不尽相同的环境,伊殷有些茫然,是这个世界和原来的不太一样,还是在他不记事的年纪,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并不能保证,三岁以前的自己就不生活在王宫。
这日,伊殷摆脱乳母和侍女,一个人跑到宫墙边上,想要看看外面。扶余王宫不比中原,围墙修得并不高,不过是成年男子的高度,只是伊殷太小,就是蹦起来也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墙面。
伊殷转来转去,好容易找到两块摞在一起的石头,估计是先前有人在这里看过风景,就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不想墙外和墙内一样,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伊殷叹了口气,正要准备从石头上跳下来,突然觉得背上一痛,像是被什么硬物击中了,他扭过头一看,纯白的地面上躺着一颗黑色的弹弓子儿。
弹弓子儿是用小石头磨的,成人拇指大小一颗,打在身上又硬又痛,便是乳母给伊殷裹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件银鼠毛的披风,他都感觉背上肿痛难忍,肯定是淤青了。
伊殷抬起头,四下张望,想要看清欺负自己的元凶。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又是一颗弹弓子儿飞了过来,直扑他的脸上,真要是被打中,非得打出个血窟窿不可。
好在伊殷这回有了准备,弹弓子儿尚未飞到,他就先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躲开了这一击,免得自己站在高处,活该给人当靶子。
只可惜他穿得实在太厚,雪地又是松软的,落地一个不稳,直接趴在了雪面上。伊殷手脚并用,很是折腾了一番才重新爬起来站好。
而在此时,裴迪已经带着他的小伙伴,团团把伊殷包围起来,他们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铁桦木做的弹弓,刚才那两颗弹弓子儿,就是他打的。
伊殷不想理睬他们,裹紧披风就要往外走,但是裴迪不许,大声吩咐道:“先翰,哲哲,你们把他给我拦住!”
伊殷没有见过裴迪,但他听乳母说过,裴迪是大阏氏的儿子,比他大两岁,也是赫连濯除他之外,仅有的一个儿子,平时被大阏氏宠得厉害,养成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性子。
裴迪话音未落,拿着弹弓的男孩子就上前一步,重重推了伊殷一把。他比伊殷高出一个头,长得也很强壮,把他推翻在地不在话下,裴迪立即欢呼道:“先翰,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