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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因太、祖杯酒释兵权,一直是文贵武贱,在军队里也是文官指挥武将,将士出征,听从枢密院的指令,在哪里驻扎,用什么战术,在出征前都已由文官商定,武将不得随意更改。战场变幻莫测,战机稍纵即逝,而武将则必须听从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的指挥,能打赢仗那真是老天不开眼。
这样的环境,特别在江南水乡这种文气鼎盛的地方,更是崇文抑武。有了矛盾,吵架,看不顺眼,吵架,文人骂人引经据典不带脏话,普通民众也可以吵得脸红脖子粗,大伙儿默契地选择摆事实讲道理,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动手。
而现下,十几个壮汉砸场子,对于江南水乡这些文弱之人来说,绝对是大场面。
林芷岚冷眼看着十几个侍卫将自己的摊子砸得稀巴烂,她不哭也不闹,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一边,用着鄙视的眼光看着鲍二爷,如一朵圣洁的白莲,孤傲,高贵。
一边是热闹的打砸抢,一边是泰山崩于前的面不改色,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鲍二爷被人指指点点,丝毫没有强抢民女的得意。
“将这婆娘给我抓起来,爷今日要让她知道,爷是啥人物。”鲍二爷黑着脸,向侍卫使眼色。
“住手!”林芷岚大声呵斥。
“怎么,现下知道怕了?晚了!”
“谁说我怕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侍卫们早将林芷岚的菜刀收走了,林芷岚冷笑着,飞快从头上拔下早就准备好的铜钗,将那削尖的钗头,紧紧抵在自己脸上。
“鲍鱼,你想得到我,门都没有!”
话音刚落,林芷岚紧紧捏着铜钗,在自己脸上狠狠划了下去。
“你!”
鲍二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个女子不爱美,哪个女子不对自己的容颜珍之又重,面前这个王娘子,鲍二爷打听过,是罪犯王子墨的妻子,美貌之名有所耳闻,王子墨入狱,鲍二爷就存了心思,可是谁能想到,这王娘子居然毁容相抗。
“鲍鱼,我这张脸,你还要吗?”林芷岚根本不顾自己的鲜血静静在脸上流淌,将铜钗顶在自己纤细的脖子上,对着众人凌然道:“我,王家林氏,嫁于王子墨为妻,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为者臣,忠君以命效之,我为女子,只得以此薄命守节。请在场众位为我做个鉴证,我王家林氏,是清白之身,对得起天地良心!”
话音刚落,林芷岚闭上眼,颤抖着手将铜钗往自己脖子上刺下。
“王娘子,不要!”有个靠得近些的摊贩,见林芷岚真的拿铜钗扎自己,赶忙上前阻拦。
“王娘子,不要为了这个人害了自己性命!”
“这王娘子,贞烈!”
“是啊,这样的女子,该写进《烈女传》才是正理!”
“这鲍二爷,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居然如此卑鄙,连王娘子都不放过!”
“他还以为他真是天皇老子不成,连这样的烈女子都敢下手。”
“打他,我侄女儿就是被他抓走的,这狗、日的根本不是个东西!”
林芷岚被几个相熟的摊贩抢了铜钗,护在身后,她讽刺地看着被义愤填膺的人群围殴的鲍二爷。她还有宝儿,她才不会去死,刚才不过是做戏罢了。
宋代以前,魏晋之风,隋唐之气,开放的让后世汗颜,女子再嫁根本不是个事。到了宋朝,自从有了程朱理学,对气节,特别对女子的贞操,看得很重,从朝廷到民间,人人推崇理学,极其追捧坚贞不屈替夫家守节的妇女,这种情结,比后世的追星族还要疯狂,简直深入骨髓。
林芷岚敢出来再摆摊子,心里早想好了对策,那就是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宁死不屈的贞烈女子,引起别人的共鸣。平民百姓确实畏惧权势,胆小如鼠,可是他们对鲍二爷的恶行也是万分憎恨,并非无动于衷。像林芷岚这样独力抚养幼女,为夫守节,勤劳坚忍的妇人,其实应该受到官府的褒奖,只是因为王子墨犯人的身份,林芷岚并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
但是,她的所言所行,符合当下社会对女子最高的标准,可以成为一个标杆,一个楷模。公道自在人心,当林芷岚被鲍二爷欺负之时,众人畏缩不前,但当林芷岚为守贞洁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死明志之时,带有强烈情结的众人再也忍不住了,愤怒战胜恐惧,积怨汇成江海,这股压抑了许久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后果不敢想象。
鲍二爷虽然被侍卫们护着,可是愤怒的人们依旧伸长着拳头要打死他,鲍二爷看到众人红着眼狰狞的样子,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群情激昂,侍卫们被人群冲散,再也护不住鲍二爷,暴雨般的拳脚砸在身上,鲍二爷被打得连嚎叫都不能。
“都给本官住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盐官县最尊重的县太爷,终于及时赶到,救下了半死不活的鲍二爷。
县丞鲍多宝,看到如死狗一般的二儿子,气得差点没昏过去,向县尊请求道:“太爷,您要为我儿作主啊~”
县尊常仁志冷眼环顾四周,待衙役将场面控制下来,才慢悠悠说道:“鲍县丞,你且稍安勿躁,待本官理清案情,自会给你个公道。”
常仁志的这番话,让在场动手的百姓感到害怕,打得时候一时激动,打便打了,可是现下冷静下来等待秋后算账,他们这些动手的人怕是没好果子吃。
常仁志是县太爷,是盐官县最大的官,可是盐官县的事务,并非由常仁志一人说了算,县丞鲍多宝的话,其实比常仁志管用多了,原因无他,常仁志不是本地人,在盐官县没有根基,而鲍家世代为盐官县大户,鲍多宝在县衙里一步步升迁上来,关系盘根错节,又有乡绅支持,故而常仁志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
不过常仁志并没有与盐官乡绅同流合污,他平日里韬光养晦,到了关键时刻该出手时就出手,比如,王子墨所陷的案子,比如,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衙役领了杂市的坊正宋成前来,常仁志淡淡问道:“宋坊正,此间杂市由你打理?”
“回太爷的话,正是小的打理。”宋成规规矩矩跪下答话。
“今日这杂市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你这个坊正,呵呵。。。”常仁志故意不把话说全,冷冷地笑着。
“不关小的的事,太爷,您明察,不关小的的事!”宋成闻言,吓得频频磕头求绕。
今日这事大了去了,礼仪之乡居然出了杂市里群殴的事件,这不仅仅是个治安问题,还牵扯到盐官县的脸面,他一个小小的坊正如何担当得起。
“哦?不关你的事,那又是何人起头的?”常仁志见鱼上钩,不由冷笑道,只是在宋成的眼中,这样的笑容代表着不信任。
宋成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鲍二爷,又看了看阴着脸的鲍多宝,再瞥见常仁志似笑非笑的模样,一时犯难了。
这鲍二爷,其实他也看不上,可是他得罪不起啊,但要是不找人顶罪,偌大的罪名就得落在自己身上,他也扛不了。如果是在县衙,他定然毫不犹豫说是林芷岚的煽动,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是撒这个慌,还不得被人拆了骨头。
“来呀,宋成身为坊正,管理不善,以致鲍家二少爷生死不明,将他打入大牢关押,等候发落。”
“太爷,太爷饶命!”宋成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他得罪不起鲍多宝,也得罪不起常仁志,在常仁志步步紧逼之下,宋成慌了心神,慌乱地说道:“是鲍二爷,对,就是他!他带着一群人来寻王娘子的麻烦,想要强抢王娘子回府,王娘子不从,鲍二爷领人砸了王娘子的摊子,差点还逼死了王娘子!大伙儿看不过眼,这才打起来的!”
“你胡说!”鲍多宝沉声道。
“没有,小的句句属实,大伙儿都看到了!”
“是啊,我们都看到了,宋坊正说的都是真话。”
“没错,这事本就是鲍二爷惹出来的,他来闹可不是第一回了。”
众人为了脱罪,都一口咬死鲍二爷。
“噤声!带王娘子!”常仁志得了话,气势更加凌厉。
“民妇见过太爷。”虽然不情愿下跪,但林芷岚还是跪了,还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今日此事可是因你而起?”常仁志看着半张脸是血的林芷岚,不由暗暗点头,语气也缓了三分。
“确实因奴家而起。”柔弱中带着刚强,林芷岚把握地很到位,用着清楚的声音,说道:“奴家在杂市里摆了馄饨摊子,以此抚养幼女。前几日,鲍二爷来奴家摊子上,说要收奴家为妾。奴家有夫之妇,虽夫君不在此地,但身为王家之妻,怎能失节改嫁,鲍二爷见奴家不从,放下狠话威胁奴家。今日,鲍二爷又到杂市里,砸了奴家的馄饨摊子,威逼奴家就范,奴家一个弱女子,敌不过他的人,只得以命相拼。周围的人瞧奴家可怜,纷纷劝阻,后来也知怎的,就打起来了。”
“你脸上的伤,可是鲍二做的?”常仁志问道。
“不是,是奴家自己划的。花容月貌,不过是个臭皮囊,奴家毁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才算对得起夫家。”林芷岚抬起头看着常仁志,坚定地说道。
“好一个烈女子!我盐官县有此等女子,百姓倾力相助,可见我县教化普民,好啊!”常仁志是读书人,对于气节更是看中。
“太爷,您怎能听她片面之言!”鲍多宝见形势不妙,开口质问道。
“王娘子说的就是真话,什么叫片面之言!”
“就是,你自己的儿子管教成这样,还要为他掩盖事实,你堂堂一县县丞,愧对朝廷的信任!”
“大胆!胆敢污蔑朝廷命官!”鲍多宝闻言,恼羞成怒。
“哼,你这个包庇亲儿为非作歹的人,还有脸自称朝廷命官!”
“平日鲍二鱼肉百姓,鲍县丞非但不管束,还纵容鲍二,请太爷为我们做主!”
“请太爷为我们做主!”
“请太爷为我们做主!”
群情激昂,大伙儿纷纷跪地,讨伐鲍多宝。
“众位息怒,我盐官县出了鲍二这一恶霸,是我这个县令的错。我常仁志在此,向众位父老乡亲谢罪。”常仁志一揖到底,起身看着鲍多宝就脸一横,喊道:“来呀,将鲍二收监,等候发落,鲍县丞,本官会上书朝廷,将此间种种与皇上一一道明,你好自为之!”
“好你个常仁志,咱们走着瞧!”鲍多宝见鲍二半死不活,赶紧离开去找大夫。
“众位义士相助烈女,实为本县一大嘉事,此事将记录于县志之上,为后人称颂。王娘子,请起身。”常仁志此时根本不将鲍多宝放在眼里,尽力安抚百姓,还亲自扶起林芷岚,钦佩道:“本官将为你修建贞洁牌坊,以表彰你的德行。”
“谢太爷,奴家当不得,还请太爷收回成命!”林芷岚做了个万福,拒绝道。
“你这样的女子当不得,何人当得!”常仁志铁了心要为林芷岚正名。
“修建牌坊,劳民伤财,奴家当不得。”林芷岚才不要什么狗屁牌坊,这种虚的东西,又不能吃,管什么用。
“王娘子大义,既如此,本官以盐官县的名义,赐你纹银五十两,以助你抚养幼女,这样可好?”常仁志温言道。
“太爷大恩,奴家谢过。”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对于常仁志来说,这只是个开始,他还得回去与鲍多宝斗上一斗。对于林芷岚来说,歪打正着助了常仁志,她根本不放在心上,鲍二爷收监待罪,自己又得了五十两银子,倒是意外的收获,只是她的脸,怕是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女子爱美,美女更加珍惜容颜,可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有尊严的活下去,林芷岚还是舍弃了这张脸,那一道血痕,不仅划在林芷岚脸上,更是划在林芷岚心头。
这,是生存的代价!
众人散去,仿佛将那馄饨的香味散至千里,又仿佛觉得,馄饨摊老板娘的气性,比那馄饨的味道还要香甜。
这,是正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