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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蝶翠园到北远小区明明不算很远,可是韩青青却依然觉得在路上耗费了很长时间。
从上车的那刻开始,她就隐隐觉得心里莫名紧张。被冤枉的人明明是她,可是一想来,却又觉得自己无端害怕。
就好像沉积了许多年的一个谜团,影响了她母亲工作的一句话,积压在她身上的那个污点,马上就要解开,而她,只觉得心里隐忍却畅快。
骆云野将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北远小区里的停车场。韩青青走下来,默默地站在路旁等他。
阳光很好,明亮却不炽热,均匀地洒在天地间,一片金黄详和。可即便是这样的好天气,韩青青还是觉得空气闷热,恨不得敞开胸口透气。
骆云野走过来,声音温尔:“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楼栋里走。这一片是老式居民楼,最开始时是为了分配给机关单位的干部们。后来整个翻新过,连电梯也替换成了新的。
韩青青站在反光镜面的电梯里,默默低下头沉思。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骆云野搂过她的肩,一如继往的深情款款:“青青,不要害怕。”
“嗯。”她从喉咙里发出这个音,好像答应了,就真的不怕了。
七楼很快就到了。
这栋房子一梯两户,看着面对面的两扇门,骆云野才发现忘记问父亲具体是哪一边了。
眼下也只好先碰碰运气。
他看了看外门的对联,默默思索了一下,敲开了701的门。
很快有人应声来开门,是一个约摸五十岁的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看起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狐疑地一抬眼,问:“你找谁?”
骆云野立即彬彬有礼地回答:“请问宋柯在家吗?”
“宋柯?”红衣女人显得很惊讶,脸上是隐藏不住的惊讶,“你找他做什么?”
看到那个女人的脸,韩青青脸色大变。
胸腔立即大起大伏,犹如心脏被惊涛赅浪吞没。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刚才还沉静的双眼,立即惊得睁大起,眼里透出红色的火苗。
红衣女人没有注意到韩青青突变的脸色,她甚至都没怎么朝朝青青看。
可是骆云野瞬间发现了身边人的反常,立即猜想到是怎么回事,在韩青青开口之前,他突然伸出手,大力地握住她的手臂,继而又平静客气地回了红衣女人:“阿姨您好,我是骆云野,罗旭清家的孩子,小时候见过您,请问宋柯在家吗?”
其实骆云野和宋柯根本就不熟,但是他笃定对方只要听到“罗旭清”三个字,就一定会放下警惕。
果然,一听到前市长的名字,红衣女人的脸立即松懈下来,同时又熟络地开口:“呀,原来是小骆,不是说去国外读书了嘛,都这么多年了,长这么大了,快进来快进来!”
红衣女子把门打开,欠身让骆云野进来。这下她才注意到门外那个女孩的脸红扑扑的,眉眼间竟有几分熟悉,可再一仔细看时,又丝毫想不起来了。
她把骆云野和韩青青迎到客厅坐下,倒了两杯水,又迎合地笑着说:“你们等一等,我去叫他。这孩子啊,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整天窝在自己房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等会儿啊,你们先喝水。”
随后,红衣女子便走到一间房门口,轻声拍门说:“宋柯,快出来,有客人找你。”
过了老半天,那扇门才被打开,一个表情恹恹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嘴里的声音却很淡漠疏离:“找我干什么。”
韩青青怔怔地看着房门边的那个男孩。
他穿着灰黑色的短袖t恤,配着深黑色的运动裤子。整个人看起无精打采的,头发长得很长了也没有剪,丝丝缕缕垂下来,遮住了无神的眼。
他整个人看起来松松垮垮的,一点年轻男孩子的精气神都没有。
韩青青看到他那张脸,心头一愣,继而觉得心痛与难受瞬间放大,迅速淹没了她的神智。
相隔十年,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沉默的男孩,那个在她被冤枉却一言不发的男孩。时光如旧报纸,扑面而来的,不是尘封的美好,而是泛黄泛酸的回忆。
红衣女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宋柯这副邋遢样子,也丝毫不再稍加提醒,只是看到他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骆云野笑:“小骆啊,宋柯才起来,这还没清醒呢,你们先聊着,我去买点菜,一定要在宋伯伯家吃午饭啊。”
红衣女人的自来熟让骆云野觉得有一丝不悦,但他又没有拒绝她的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很快,红衣女人就提着包出门去了。
宋柯随意地走过来,往沙发上一坐,也不管面前坐的是罗市长还是张省长家的孩子,慵懒的眼睛一扫,淡淡的开口:“找我干什么。”
骆云野没有答话。他侧过身子轻轻抚了抚韩青青的后背,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韩青青的情绪一直很激动,她紧紧地抿着嘴唇,轻轻蹙起了眉头。心里如翻江倒海,整个人也有些颤抖。
她稍稍把身子前倾,好能和宋柯面对面看着。
酝酿了老半天,她才轻轻开口:“你是宋柯?你……还记得我吗?”
韩青青问得唯唯诺诺,心里却害怕极了。她很担心,她好不容易要来面对困扰自己多年的伤口,她害怕对方还是和当年一样,继续咬定那个机器娃娃是她偷的。
或者,事隔多年,对方早已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那就真的从此死无对证了。
所以,她心跳如擂鼓,等着他开口。
“你还记得我吗”是一句烂熟的搭讪开场白。宋柯听了,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韩青青。半秒后,他的眼珠又扫了回来,盯在韩青青脸上看了半天,情绪也慢慢激动起来。
片刻后,他的双眼眸光一闪,眉心一皱,眼光在韩青青脸上落定,背也突然坐直了起来。
骆云野知道,宋柯想起韩青青了。
“你……你是李阿姨的女儿?”宋柯认出了韩青青,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他的周身仍然松垮邋遢,可眼睛里却持续散发出激动强烈的光。
他的嘴唇微翕,又有点儿苍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不真实。
“李阿姨”就是韩青青的母亲。当年在外打工,雇主家都这样称呼她的母亲。
韩青青没有想到宋柯这么快就能回忆起来,于是更加激动了。在那一瞬间,好像有千言万语直往她的嗓音眼里奔,争先恐后想要跳出来,找宋柯寻求一个答案。
她深呼一口气,却又没有吐出来,而卡在喉间的那些话,竟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句也说不出来。
可是眼睛,却倏尔地率先红了。
骆云野正想帮韩青青开口问,可是却惊奇地发现,坐在对面的宋柯却突然流下了眼泪。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坐在陌生人面前,毫无预兆地流下了眼泪。
骆云野一惊,正要启齿,却听到宋柯抢先说话:“对不起,对不起……”
双方并没有提起当年的事情,宋柯已然道歉。
韩青青一听,更是激愤得如洪水冲堤,开闸放水,顷刻间,就泪如泉涌,奔腾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后再见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不起”。
宋柯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枯白的指节突起,瘦骨嶙峋。他的眉心皱得很深,眼睛一直盯着韩青青,嘴里也只是反复重复那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他看起来也很激动,仿佛隐忍了很多年的罪恶,在这一天,终于给了他忏悔的机会。
“真的对不起,那时候我太不懂事,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宋柯的声音很轻,很低,根本没有像一个二十岁年轻男孩应有的活力。
他好像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压抑里,一张脸虽然被头发遮去不少,可还是遮盖不住脸色的苍白,与毫无血色。
韩青青开始轻声抽泣起来。
骆云野看得心痛难忍,伸过手去把她搂在自己肩膀上。随后又回过头来,声音低厚地问宋柯:“你已经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了?”
宋柯眼眶边的泪水还在流淌,脸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泪痕。
静默了片刻,他终于艰难地开口:“我知道那个机器人不是你拿的。是我自己藏起来了,我就是想刺激一下她,我不喜欢她,不想让她让我家来……”
宋柯说得语无伦次,听得骆云野轻轻抬眉:“‘她’?”
“就是我的继母。”宋柯说。
原来就是刚才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
韩青青在骆云野的怀里泣不成声,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可是这一刻,她却怎么也隐忍不了了。
骆云野继续替她问:“你知道后果吗?”
听到这个问题,宋柯明显一怔,声音也稍稍有了一点热度:“我后来……听我爸爸说了。说李阿姨这么好的人,竟然被家政公司开除了,还说这样的人,不会有人再请她做事……我知道这都是我引起的,可是还是因为害怕,所以从来没有承认和公开过真相……”
韩青青听得泪水涟涟,声音哽咽道:“当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和我妈妈都那样求你,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非要说我们是小偷?”
“小偷”二字如震山石一样,震得宋柯心头一愣。
当年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并不懂得这事态的严重性。只以为是个寻常的恶作剧罢了。
那时候,宋柯不过是想单纯的和继母唱反调,她送最新款的玩偶仙器人给他,原本是想讨好他,可是宋柯却把它藏起来,声称不见了。
继母一心想攀上宋家高枝,一副女主人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把怒火无端地发泄到了韩青青母女二人身上。
明明只是误会一场,也明明只是小孩子的玩笑,却被有心的大人无限放大,从此逼得李阿姨和韩青青不得不背负上“小偷”的罪名。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的宋柯也是泪流满面,反复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