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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鼎四年,史良娣生皇孙进,虽然结果早在刘据的意料之中,可重新抱到那个软乎乎的小婴儿,他仍是感概万千,还忍不住用手指去点了点小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蛋。
看到太子殿下的动作,小皇孙的乳母惶恐不已,生怕他手上的力度掌握不好,一个不小心把小皇孙给戳疼了戳哭了。到时候,这都可是她们的错,谁还能去责怪太子殿下不成。
却不曾想,太子殿下抱孩子的姿势还挺标准的,小皇孙在他怀里安安稳稳,一点没有要哭闹的意思。刘据伸手去戳儿子的脸,小家伙也没生气,还微微侧过头来,张嘴含住了他的手指头。
见此情形,乳母们瞠目结舌,都不知该说什么,为何她们觉得,同样是初为人父人母,太子殿下比史良娣更会抱孩子呢,那熟练的动作怎么看都是抱过很多回的,可小皇孙分明还不满十天。
她们哪里知道,太子殿下虽然当父亲的年龄很小,可一直处于缺儿子的状态,他家儿子闺女加起来也就只有四个,每个小时候都是刘据亲手抱过的,经验能不丰富吗。
小皇孙的名字是皇帝赐下的,进者,登也。皇帝第一次当祖父,太子第一次当父亲,小皇孙的满月礼办得隆重些,再是正常不过,霍光尽管已经不是太子的伴读了,进宫道贺也是必须的。
昨年贸然的表白之后,刘据当时没有生气,可没等霍光窃喜完,想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就跑到皇帝面前说了他一通好话,然后皇帝就把霍光调到自己身边当奉车都尉去了。
面对这个结果,霍光有些意外,但说不上失望,反正太子差不多也到了入朝听政的年龄,他不担心见不到他,而他跟着皇帝,日后能帮到太子殿下的地方也许会更多一些。
岂料刘据比他想象的更决绝些,不再担任太子的伴读以后,霍光惊讶地发现,他们私下相处的机会陡然就减少为零了,而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要通传一声就能随意进出太子宫了。
刘进的满月礼在霍光而言是个机会,这样的场合算不得多正式,可太子又不能对他避而不见。
出乎霍光意料的是,宾客满朋的太子宫主殿内,身为主人家的那位,竟然真的不见踪影。当然,帝后都不出席的场合,太子殿下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中途偷溜一会儿,谁也管不着。
霍光四下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太子也就罢了,竟然连可能知道他行踪的人也没碰到一位,这就有点稀奇了。他皱了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去原来找到太子的地方看看,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霍光转头一看,竟然是卫无忧,下意识地问了句:“无忧,你见过太子殿下吗?”
卫无忧点点头:“见过,我们刚刚还在一起说话来着,他说屋里太闷,出去透透气。”
“嗯,谢谢。”霍光给卫无忧道过谢就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卫无忧在原地嘀咕,他刚刚没给霍子孟说太子哥哥去了哪里啊,他怎么就会知道呢,他明明是不知道才问他的啊。
见卫无忧纳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卫伉不解道:“大哥,你在干嘛?”
“哦,没什么……”卫无忧摇摇头,决定不去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以前太子哥哥和霍子孟总是形影不离的,比他这个亲表弟还亲热,过去的大半年,他们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私下几乎就没见过面,不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情,他还是不要想那么多比较好。
按照记忆的指点,霍光走到了濯清池,不出所料地在池边看到了刘据。
“子孟,你来了?”刘据并不意外霍光的出现,还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仿佛之前那些日子他对他的疏离,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霍光不以为然地挑眉笑笑,缓步走到刘据面前,轻声道:“殿下特意在此等我?”
刘据抬首瞥他一眼,用空着的左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霍光坐过去,轻笑道:“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介意。”说着又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引得一群鱼儿竞相抢食。
前世的这个时候,霍光也是在濯清池边找到刘据的,可他当时的心情,远没此刻这般好。
“殿下又在想兄长了?”霍光在刘据身旁坐下,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刘据显然是被他这话问住了,握有鱼食的右手无意识一松,整把洒了下去,乐坏了池中的鱼儿。
“子孟……”刘据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他真不讨厌霍光,甚至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哪怕他不是去病哥哥的弟弟,单是霍光这个人本身,也是很值得与之交往的。
可是……
刘据愣是想不明白,天下那么多人,霍光为何非得看上自己,而且还把自己不接受他的原因归在去病哥哥身上,他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好不好?
“难道殿下此时不是这样想的?”霍光好整以暇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霍光的话太有道理,刘据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不想霍去病和霍嬗了,毕竟在他所有的亲人里,目前不在长安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个。
可他的“想”和霍光所谓的“想”,绝不是同一个概念。刘据偶尔会怀疑,这个人真的是霍光吗?为何他的有些举动,完全不符合他小心谨慎的性子,他都有点看不懂他了。
若是刘据仔细想想,他就会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
从征和二年到地节二年,这中间有二十三年的时间是刘据没有经历过的,所以霍光对他的了解一如当年,而他再看霍光,就会有种雾蒙蒙的看不清楚的感觉。
刘据想了想,缓缓道:“子孟,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霍光找他找得辛苦,而他躲他,何尝不是费尽心思,偏偏有些事情,他还是不好跟其他人商量的,因而刘据很怀念他的身份还没有被霍光戳穿的日子,早知道他就该更小心点的。
“不好。”霍光摇头,一字一顿地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道:“微臣志在必得。”
“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刘据一向不爱发火的,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沉到了极点。
霍光站起身,单膝跪地道:“微臣不敢作此妄想。”
“不敢?”刘据冷冷哼了声,“你分明就是这样想的,还说不敢?”
“微臣绝无此意,还望殿下明察。”霍光的语气波澜不惊,毫无惊慌之色。
刘据霍然起身,微微弯下腰,脸几乎贴到了霍光脸上,哑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迷不悟?”像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吗?霍光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关系搞成现在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因为——”霍光拖长了声音,良久方道:“在殿下看来,我们或许只是短短一段时间没有见面,可微臣……微臣却在没有殿下的世界生活了整整二十三年,也思念了殿下二十三年……”
在刘据不知道的二十三年里,霍光从光禄大夫一职爬到了大司马大将军,他是孝武皇帝托孤的首席辅臣,他在昭帝驾崩后行过废帝之举,为人臣子,霍光早已做到了极致。
重来一回,霍光不能说是无欲无求,可他对权力的追求,真的是没有原来那般执着了,而且他也清楚,如果刘据顺利登上皇位的话,他反而不可能得到昭宣两朝显赫的权势。
纵然如此,在椒房殿的前殿见到记忆中天真的小太子时,霍光还是暗自发誓,这回他一定要保护好他。如果上苍足够地眷顾他,也许有一天,小太子最终会长成他记忆中他的模样。
后来,太子殿下真的回来了,霍光的心情也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他不想再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他想要太子殿下明白自己的心意,他更渴望得到他的回应,他希望在他的心里除了兄长,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子孟……”刘据语塞了,霍光说的那种滋味,他也是体会过的。
霍去病去世后的很多年里,他都不敢太想他,因为每每想起,都会心痛到彻夜难眠。
就在刘据失神的时候,霍光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这是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没等刘据回过神来,霍光就放开了他,还径自站起身来,握着刘据的手问道:“殿下,今日是皇孙的满月礼,你出来太久,似乎不大好。”
刘据猛地缩回自己的手,狠狠瞪了霍光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霍光不以为杵地笑笑,紧紧跟在刘据身后,不要以为他没看到,太子转身的时候,他的耳根红了。
快回到太子宫的时候,刘据突然站住了,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子孟,不许再对孤有无礼之举,否则……”刘据顿了顿,发现在舍不得对霍光下手的前提下,他竟然没什么可威胁他的。
于是,刘据又瞪了霍光一眼,扔下他在殿门口,自己独自进去了。
霍光忍了忍,可惜没有忍住,唇角不可自抑地向上弯起了些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