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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阴雨连绵。东和长公主府。青鸾一个人在庭院里清扫落叶。
庭北的碎叶轩内,一白衣女子,安静地翻阅着桌案上堆积的如山的奏折。案前的紫檀圆桌上,置放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她下意识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发觉水已经凉了。正要唤青鸾前来煮茶,就看见那小丫头飞快地穿过吹花小筑和假山回廊跑了过来。“公主,崇文馆大学士刑如安邢大人到了。”
略思索了片刻,宁嫣沉声道。“请邢大人去醉花小筑等候,我一会就到。”
青鸾领命下去。女子起身伸了伸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外加打了个哈气。这才慢慢悠悠地起身往醉花小筑走去。
远远地,看见一身素白常服却雍容高贵、仪态万千的女子从花架下走来。刑如安立马放下茶杯下拜:“老臣见过长公主!”一只手稳稳地拖住了他笑道:“邢大人万万无需多礼,请坐。青鸾,看茶!”
宁嫣端坐首位,微笑道:“这新上贡的雨前龙井,邢大人可还喝得习惯?”
邢如安学富五车,是先帝亲自拔擢的崇文馆大学士,深受信任,也是托孤大臣。此人年轻的时候倒也是个享誉京都的美男子,风流倜傥。然自从娶了老婆之后便一改往日作风,成了京都鼎鼎有名的妻管严。他除了读书,唯一的爱好便是品茶。据说,他每月一半的俸禄都用在了买茶、买茶具、煮茶喝茶上了,是个不折不扣的茶痴。
茶痴起身做了一揖道:“到底是新茶,入口醇香甘爽,回味悠长。比老臣平日饮得陈茶不知好上多少。”
宁嫣颔首笑道:“如此,青鸾。走的时候送一罐雨前龙井给邢大人带回去慢慢品味。”邢如安听闻谢恩道:“多谢公主赏赐。不过,老臣今日登门,却是另有要事。”
“本宫大概知晓邢大人来此所谓何事。”宁嫣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是否是为了近日里皇上的功课?”
邢如安忧心忡忡道:“公主明察,陛下近来耽于玩乐,于学业上荒废了不少。老臣多次谏言,陛下都未曾放在心上。若是太平盛世,倒也无妨。但是现下形势严峻,老臣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但请长公主赐教。”
宁嫣悠悠地晃了晃杯中的茶水叹了口气道:“邢大人,本宫知你忧国忧民,为我东和殚精竭虑。可是,很多时候命数是天定的,不是一般人力可以改变。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竭力护他周全,不管大厦是否倾倒。”
说罢话锋一转:“当然,在此之前,本宫依然希望邢大人可以慎始如一,不要轻言放弃。纵然是块朽木,只要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为栋梁。”她嘴角噙着笑,眼光淡淡。但是那笑却没有几分真正入了眼的。
邢如安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想起六年前无极殿外烽火中那道纤弱的白色身影。彼时的她,杀伐决断,气质凛冽。而今多年的朝堂翻覆,气韵愈加内敛深沉,仿佛收起了所有的棱角一般。
以一肩之单薄扛起了整个东和之沉重,也唯有这千古之奇女子了。不由叹道:“老臣但听长公主吩咐!”
宁嫣笑了笑:“目前月散关形势不明,不日本宫会离宫亲自前往督战。朝堂还有皇上本宫便一道托付给邢大人了,想必大人不会让本宫失望吧。”
“东和目前的局势已是危如累卵,无良将、无强兵。还要劳烦长公主亲自出马,老臣真是羞愤难当。唯有以身寄东和,始公主无后顾之忧。”邢如安激动地起身,长揖到底。
宁嫣起身,走下了台阶扶起了邢如安笑道:“无良将,好在还有如邢大人魏大人一般的股肱之臣。本宫心里确实安心不少。”
邢如安和魏延都是先帝托孤重臣,也与于谨抗衡多年。不像邢如安是个标准的书呆子,魏延还是颇有手腕的。此人热心权谋,心思细密,也深得先帝喜欢。然而,于谨凭借他妹妹瑞皇后的实力逐渐做大,自封右相,开始****。先帝无奈,只得力保魏延做了左相,妄图起到一点抗衡的作用。然而,于谨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一个左丞相,因此处处受到压制。
国丧时魏延一家被于谨关压于西郊的行宫内。然宁嫣一上位就废除了左右相的制度,独尊魏延为丞相,并亲自前往西郊迎魏延回宫。此后,魏延便一心辅佐宁嫣。
可以说,六年的时间东和能有现在这个表面还算太平的光景,魏延此人实在居功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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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几天,等到天放晴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
这天,天蓝得像湖水一样,偶有几朵船形的白云在天空中飘荡。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让本就巍峨绚丽的东和王宫更加流光溢彩。
朝会过后,宁嫣便揪着意欲逃跑的郑瑜回到章庆殿。段业带着一帮小太监把门关得严严的,躲得远远地。进去的时候长公主脸色不好,看来少不了一顿暴风雨。
“几天前我说过什么?我有没有让你好好看书?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连我东和有多少城池都不知道?”宁嫣站在书案前,几本奏章“啪”地摔在了地上。“我看你是这几年真的是学坏了。”
一身明黄的少年脸色苍白地站在偌大的宫殿里,一声不吭。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知道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吗?你知道我十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吗?当年,我离开师父之后便一个人在江湖上飘荡。当我十四岁的时候,不只是东和,甚至是南武的大部分城池我都去过了。而你在做什么?养花?作画?我东和要的是一个能扛起千钧重担的皇上,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画工!”
“我请邢大人来给你讲课,是希望你能从他的满腹经纶中学到点治世的道理。他是我东和才学第一人,无人可比。”她无力地轻笑,“郑瑜,我答应了师父的临终嘱托,会扶持你到十六岁登基。你若再无长进,我如何能跟她交代?”
她脸色也没有好到哪去,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全身的荣华仿佛一瞬间失了色彩。她坐在阶上,把头埋在了手臂里。
郑瑜抬头看着她,琉璃一般的眼眸里充斥着忧愁。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宁嫣,走向那个高华庞大的宫殿中纤弱而苍白的人儿。那是他最深沉的眷恋。
他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说:“皇姐,是瑜儿不好。瑜儿保证会好好听邢先生的话,好好学习治国的道理,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行吗?”他蹲在埋着头的女子面前,轻轻地把头靠了过去,清俊而稍带稚嫩的脸庞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与坚毅。
宁嫣闻言,微微动了一下,慢慢地抬了头看着面前凑得很近的那张脸。习惯性地去摸他的头,却被他一侧身给躲开了。
她脸上慢慢有了熟悉的笑容:“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同样,今日我便不再检查你的功课。等我从月散关回来一道考你。”
“月散关?你要亲自去?”郑瑜脸色骤变。
宁嫣点点头,起了身,掸掸衣服上的灰尘。
“不行,不准去!”少年拦在她面前,神情激动。
宁嫣没看他,拾起刚刚仍在地上的一本奏折递给了他。“自己看!”说罢,扬声叫段业,让他进来奉茶。
段公公慢慢地推开了门,往里探着头。只见皇上表情严肃地翻看着奏章,而长公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立马脸上堆了笑,端着茶一路小跑上去奉到案上。
“公主!”
宁嫣接过茶杯,捋一捋盖子,又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斜睥了他一眼:“温度正好,段公公什么时候泡的茶?”
段业笑道:“奴才一直在外面候着,估摸着公主与皇上聊天聊得差不多了,便让小安子去泡上了。”
宁嫣意味不明地笑道:“段公公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呢。”
“奴才哪敢当啊……”正说着,郑瑜重重地搁下了奏折,吓得段业浑身一哆嗦。
郑瑜转头看着宁嫣:“皇姐,你非去不可吗?”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又要问我?”宁嫣慢慢地说,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目光渐渐地投向了屋外的广阔天际。
“南武和东和势必要有一战,只是不是现在。据我所知,南武近日也不太平,羲帝一生子嗣众多,想要这帝位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除去被废的太子,三王爷、九王爷、十二王爷都是成为太子呼声极高的人。此次领兵的便是不太受羲帝喜欢的九王爷,大概是想以吞并东和的战功换取羲帝的好感,也为他成为太子加重砝码。”
“也就是说,南武自顾尚且不暇,如果我们以助九王爷萧凛登上帝位为条件,便可换取眼下的月散关之战的消弭。”郑瑜思索着道。
宁嫣投给他赞许的目光。“没错,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各取所需罢了。东和的武力一向较弱,如此也正好可以好好整顿一下军队。”
“那……万一萧凛登上帝位后翻脸不认账,再度攻打我东和怎么办?”
“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没有永远的朋友。东和南武一战无可避免,我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战争能迟一刻到来,我就能多一分胜算。”宁嫣摸了摸他的头,又被他给躲开了。“所以瑜儿,你要学东西还有很多。”
西斜的日光透过章庆殿雕花的窗棂落了进来,在地下透出斑驳的影子。一阵大风吹过,殿外的树叶落了满天,铺了一路,仿佛在诉说着易逝的光阴。宁嫣慢慢站起了身,走进了漫天的落叶中,宽大的宫服裹挟在她瘦弱纤细的身躯上,竟然有说不出的孤寂。郑瑜呆呆地望着那女子,出了神。
皇姐,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表现得不那么出色,你就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是没想到,会让你那么辛苦。既然这样,那就换我来保护你吧。用我自己的力量,把你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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