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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升至正中之时,整个皇宫都仿佛被强烈的日光洗涮了一遍似的,格外亮堂。
宣正殿中,群臣跪了一地,前方左侧,是以金苑为首的金家人,金晚玉挺直了腰板,牵着秦舜的手跪在母亲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右侧,则是赵月华与赵子然。赵月华今日并未着丞相朝服,而是一身便装,她身后的赵子然,一直垂着眼,倒显得有些狼狈。
刘熙宁将刚刚熬好的药端给女帝,女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将药放在一边,君倾站在女帝身侧,身长玉立,皇子贵气顿时倍增。
殿内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金苑抬眼看了看自己交手多年的老对手,以及身边迫不及待的小女儿,终于发话:“启奏陛下,老臣家中的女婿儿媳,的确是梁国中人,却非什么梁国皇族,我吕儿大破梁国之日,所有梁国余党早已全部诛杀,如今东南一带同样还有梁人生活,皆是凭着陛下感召日月的恩慈方有了今日安定,即便他们二人身为梁人,我大周也定然能够接纳。那梁国的天吴身中噬魂香,神智早已不清,口中的胡话,又如何能作信?至于阿舜和青儿,乃是按照老臣的意思,做戏一场,顺着那反贼的话说,刺激他的神智,旨在捉拿乱党。老臣一家为大周,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陛下明察!”
事实归事实,既然事情完结,金苑自然要有一套自己的说辞,这说辞并非只是说给女帝听,更是女帝要说给更多人听的。若说中了噬魂香,君薇亦是,可是同样的情况,君薇的便是情急之下的坦白,天吴的,只能是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
换做平日,若是听到金苑这样满口胡言,赵月华早已经用一种看奸臣的眼神鄙视金苑,然后理直气壮地顶回去。而今,赵月华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手中的佛珠没有一刻离身,不发一言,没有动作。
她当初明明晓得自己儿子的行径,却终究没能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样大义灭亲,而是袖手旁观,说开了,无非是不知该如何下手,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圣颜,她终究并非旁人口中秉公无私的大周丞相,在自己儿子面前,她也是一个母亲。如今金苑这番话,到时让她生出几分同为母亲的共鸣来,是以,她无话可说。
女帝冷冷的看着面前跪着的人,那淡然的神色,丝毫看不出是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比起金苑,似乎赵家更应该先追究:“金相的事情,可容后再谈。赵子然,你伙同君薇,意图谋朝篡位,你可知罪?”
赵子然低着头,冷静的出奇:“微臣有负陛下所望,有负母亲和大周多年教导,铸成大错,微臣甘愿以死谢罪……”他顿了顿,继而道:“然则母亲与赵家上下皆属无辜,还请陛下法外开恩。”
女帝没有发话,而是屈着食指,一下一下瞧着座椅的扶手,垂眼看着跪着的人。
“陛下。”安静的大殿上,忽然想起一个清脆的声音,金苑侧目,自己的小女儿已经起身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女帝面前。
女帝眉色一敛,有些不悦的看着金晚玉,连君倾都在对她微微摇头。
金晚玉红唇一抿,捏着拳,毅然开口:“启禀陛下,此次事件,赵子然其罪当诛,却也不乏有可以功过相抵之处!若非他暗中相助,我夫君兴许已经惨遭牢狱之苦,而二……而叛党,也没有办法如此顺利的捉拿……”金晚玉一鼓作气,索性放开了来说:“赵丞相虽多年来与臣女母亲水火不容,可是对大周之心,天地可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赵子然虽犯下滔天大罪,却能及时悬崖勒马,更是凭着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和对家人的守护之心,玉儿并非朝廷命官,却晓得百善孝为先,事到如今,赵子然依旧牵挂家中亲人,可见其本质纯良,只是一时误入歧途,陛下仁政多年,想来是赏罚分明,朝野上下皆是赞誉一片,如今之事,还望陛下三思!”说完,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女帝抬眼看了看她,冷笑一声:“好一个金晚玉,这可真是丞相教出来的好女儿,那朕问你,倘若今日赵子然有片刻迟疑,而是祸及你一家,你在九泉之下,还能原谅他吗?你金家逃过此劫是命大,你说赵子然顾及家中亲人是以本质纯良,可你连亲人的感受都不顾而为赵子然求情,那你的为人,朕是不是也应当好好审视一番?你说出的话,朕是否也需要好好考究一番?”
金晚玉急了:“皇上怎能以此断定玉儿为人?”
女帝笑了:“那你又如何能凭此断定,赵子然乃是纯良之人?古往今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朕也可以猜测,他根本是见大势已去,这才倒打一耙,反咬君薇一口,如今求情,不过是惺惺作态,你说,是不是?”
“不是!”金晚玉大声回驳,却被金苑一声怒斥堵了回去。
金苑正了正衣冠,向女帝叩首:“老臣教女无方,还清陛下责罚。”
女帝似乎就等着这一句:“既然丞相认为令千金说得不好,不如丞相来说一说,朕该作何决断?”
金苑多年来与赵月华和女帝周旋,一手太极打的好,球也踢得好,女帝既然问了,她便坦然作答:“陛下决断,臣不敢妄言,然则陛下明察秋毫,向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臣等绝无二言。”
女帝看了看金苑,低笑一声,听不出情绪。
一场审判,直到日落黄昏之时,才算有了个了结。
金府大门重开之时,管家下人们已经泣泪连连的端过了火盆和柚子叶,欣喜若狂的迎着主子们进府。
经历一场劫难,再重聚于此,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不同的感受。
小菊早已经张罗了一大桌子的饭菜,时隔多日,金吕与梁青回来,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从前最为闹腾的金华和君蕴,此刻也是紧紧握着对方的手,跟随众人一起沉默。
最后,最先没忍住的,竟然是金殊,他俊美紧蹙,手握成拳:“母亲,您……您真的要辞官!?”
金苑瞥他一眼,径自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肚丝:“不是已经在陛下面前说的十分清楚了?问来问去的要做什么呢?”
金殊激动不已:“可……可孩儿入朝之初,大爹曾说,孩儿是为了助母亲一臂之力,如今母亲辞官……孩儿……”
金苑不满的看一眼李世:“你怎么和孩子说这些?”
李世歉意一笑,安抚了金苑,遂对金殊道:“殊儿,你母亲常说你为人处事思量颇深,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难不成你母亲辞了官,你便一并退隐了?”
金殊硬气:“有何不可?”
母亲太强大,致使他们自小便是看着母亲的身影长大,修文习武,入朝堂,上沙场,都是母亲的安排,三位爹爹自与母亲一起后,便不再理朝政世事,他们一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除开为了大周,更是为了给母亲在朝堂中的地位增添一份力量,以至于他们很少去想,当母亲不再在前面领着,他们该如何。”
金晚玉看了看愣神的二哥,第一次有机会嘲笑他:“二哥怎么这么傻,还以为是自己在为母亲铺路助威,却没看明白,根本就是母亲在为你铺路助威!”
金殊回过神来,仍旧有些茫然,陈裕是武官,这会儿也忍不住提点一下这个人人夸聪明,关键时刻却蠢笨的儿子:“你母亲总有一日会从相位上退下来,你多年相随,朝堂中的事情,有你母亲的指点,你看的也就比旁人更加通透些,这么多年,你母亲那里需要你们这些毛孩助阵,她不过是在为你们开路,毕竟,一旦她退下来,真正为金家独当一面的,还是你们啊!”
此话一出,金殊更加不懂了:“可……可母亲分明是期望玉儿……”他们都晓得,母亲自玉儿出生后,便格外待遇不同,那些异于一般千金的成长,已经昭示着母亲将她当做了接班人来培养,可惜,金殊这句话还未说完,便被金晚玉气呼呼的打断了——
“三哥说的什么话,自古以来,哪有像玉儿这样胸无点墨见识短浅的人做丞相的!二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才是金家的期望!”金晚玉说的煞有其事,还不忘记给他数个大拇指。
她的手倒是真的好起来了,如今一些小动作,做的可溜巴极了。
金苑打住了话题,对着金殊道:“从前母亲也有执念,只是如今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放心,母亲并不逼你做什么。左右,路已经为你铺了,丞相之位,你是承了也好,弃了也罢,你都是母亲值得骄傲的儿子。”
金殊在金苑难得一现的肯定之色中,忽然舒展出一个笑容来:“是,孩儿明白。”
金苑转而望向正在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流口水的金晚玉:“至于玉儿,自小便是个让人操心的,也罢,如今各有各的归宿,我倒也可以少操心些了,不过你们可记好了,你们就这一个妹妹,往后她惹什么货,就得你们这些当家作主的哥哥来操心了。我这个当母亲的,总该休息几年了。”
向来严肃的金苑,最后几句话语气都轻松了几分,顿时一改先前沉默的氛围,金华率先叽叽喳喳起来,不服的指着金晚玉对金苑道:“母亲这可不成!玉儿向来不老实,从前您还约束着,这以后日子越发逍遥,便没人管得住了!”
金晚玉瞪着眼仇视金华,金华丝毫不畏惧,谁料眸光一转,撞上了她身边饱含威胁的目光,可怜的金三少爷,顿时萎了……谁让他家夫人没有自己妹妹夫君那么厉害——哼!他也要学扎针!学下毒!总有一日,他定能翻身!
一顿饭立马就吃开了,劫后余生的一家人,喝起酒来也格外的热闹,正在给金华灌酒的金晚玉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大喊一声“还有一件事”,一桌子人都静了下来。
金晚玉眨巴眨巴眼睛,跑到金吕和梁青身边,笑言道:“大哥,玉儿曾说过,大哥下次回来的时候,玉儿一定已经康复,届时,亲自为你们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大哥,玉儿已经准备好啦,你……是不是应该也给大嫂一个名分了!?”
金晚玉话一出,整个氛围顿时涨到一个沸点,金华是个人来疯,君蕴也能闹腾,一顿团圆饭,最后以众人聚在一起商讨着金吕的婚事该如何办而终结。
晚饭终了,各自牵着各自的夫君媳妇回房。
秦舜搀扶着完全没有显怀的金晚玉,伸手摸着她扁平的肚皮:“你说,母亲辞官,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赵丞相也被罢官?”
今日的大殿之上,女帝虽不愿宽恕赵子然的行径,却并未对赵月华多作苛责,到了最后,赵月华一脸疲惫的自愿辞官归去,不再过问政事。她辞了官,赵子然自然再无可能涉政,如此一来,赵家算是彻底中落。
金晚玉毫无异样,笑着回答:“兴许吧。母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你都需要一个对手,毕竟,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么多年,兴许母亲一直将赵丞相引为了一种另类的知己,两人虽失火不容,却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政见不同,并不代表不能欣赏对方,你说,是不是?”
看着身边的人笑靥如花,秦舜终究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还会担心赵子然?”
金晚玉的笑容顿时收住了,望向秦舜的眸子里,一点一点的增添着温柔,末了,她还是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缓缓摇了摇头:“阿舜,我曾救过赵子然一命,而今,他也将这条命还给我们了。即便他一心求死,也是因为这个结局会让他安心,如今他被发配边疆,说不定有一日,他会在那苦寒之地,找到另一种生活,而那个时候,无论我至于他还是他至于我,都彻彻底底的告别从前的一切。这么说,你明白吗?”
秦舜笑了笑,捏捏她的小鼻子:“恩,你说得对,我明白了。”
金晚玉蹭了蹭他的胸口,不满道:“你就是爱吃这些醋。”
秦舜将她扶好,两人慢慢朝房间走:“金晚玉,你这德性我太了解了,你就喜欢我吃醋,是不是?若是我哪一日不吃醋了,你指不定多着急我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秦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回房就告诉你……”
“唔……啊!你放我下来!”
“你走得太慢了……”急不可待的人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温柔,将人抗走了。
相府中的夜重新归于沉寂,而这份沉寂,少了一份沉郁,却多了一份安逸。
躺在舒适的床榻上,金晚玉伸手抱住了身边的男人,那熟悉的药香盈满鼻间,床榻边上,开着一只木盒,上面散着许多木偶。她睡着前,曾一个一个把玩,直至迷迷糊糊之时,她还不忘记叮嘱秦舜:“不许骗我……以后你的刻刀,只能雕刻我一个人……”
“恩,只有你一个人。”秦舜轻轻吻她,回答的温柔。
金晚玉点点头,眼睛已经合上了:“嘿嘿,一辈子这么长,你得刻多少个呀,那你明日要去买一个大一点的木盒子了……”
何须木盒子?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被他雕刻在心房之上,每一个角落。
明日太阳升起时,又是新的一日,而他知道,他和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